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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人心常如天边月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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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虎放开女儿,让她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这才直起身来,长叹一声,道:“姑娘,这便是小姐当初死里逃生的地方。属下谨遵小姐嘱托,除时常进来打扫之外,所有陈设俱保持当年状况,一点也没改动。”他没有称呼阿萱教主,却呼为姑娘,显然是遵循谢氏家仆之礼。
屈畹兰咬了咬唇,突然问道:“爹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所以从不许我们去你堆放药草的屋子,是么?”
屈虎苦笑道:“畹兰,爹不许你们前来,是不想让你们背负太多的东西。”
“秦公子,江湖上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说是这秘室之中藏有重宝。秦公子你也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利用畹兰,只是想进入这间秘室。如今你当真进来了,可曾看到有什么至宝么?”
秦真淡淡一笑,道:“室无长物。便是有,这都是阿萱的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屈虎目视秦真,道:“毒手秦真,向来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从何时变作这样温雅知礼的君子?你早知谢宅中所有之物,都是我们姑娘的东西,为何还要设法探知石室所在?”
秦真又是一笑,却不答言,脸上却也并无羞愧之色。
阿萱环视四周,所见俱是岩石。整个室内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柔软、精致、舒适、安详等等所有人类所希翼的东西,仿佛都与这里毫无关系。石壁干燥,连苔藓都没有一根,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绿色。
记忆中的母亲,固守清贫度日,但仍能把简单的生活过得饶有情趣。盛泽的家中虽无长物,但窗上贴有母亲亲手剪的窗花,一幅她自作的字画巧妙地遮住了受风雨侵蚀而斑驳的墙面。
忍不住问道:“屈……屈叔,这里当真是……我娘她当初躲过大火的地方么?我娘她……她……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 如今他既执家仆之礼,她也就依此礼呼之。
屈虎一直注视阿萱,脸上神情似悲如喜,半晌,方才缓缓道:“小姐离开女夷教,自端午助我长青门一举夺得龙舟魁首之后,便一直秘密躲在谢家宅中。流珠已去金陵,她身边只有一个丫头幺姑,所需日用之物,均由属下亲自供奉。时间久长,女夷教见她不着,便当她是暗自潜逃了,也派人四处寻找。那时的女夷教主凌飞艳与她交好,虽是令人在江湖上寻找,但有意无意,却从来没搜过长青门,后来又不了了之,这才保全了她的清静。小姐恪守闺礼,足不出户,后来生下孩子,更是日盼夜盼……结果,没盼来接她的人,却盼来了李从嘉登基为帝,立司徒周宗长女为后的消息。”
阿萱身子一颤,突然想起李从嘉便是李煜,失声道:“什么?” 心里头突然百感交集,无数辛酸、痛楚、怜惜、怨愤涌了上来,想道:“李煜……他当真不是人!”
屈畹兰更是张大了嘴巴,满是惊诧之色。
屈虎叹了一口气,话语低沉下来,暗蕴刻骨苍凉,令得听者心里都是一冷:
“接下来,便是那一场寻仇的大火……”
“大火过后,小姐虽然躲过一劫,却失去了人生最为宝贵的东西……也更加愤恨李从嘉的食言。她逃出生天之后,只来找过属下一人,并嘱我不要外传她逃出来的事情。她……自幼智慧超群,更有令人不敢轻犯的尊贵气度,乡人都视作仙人转世。遇此大祸,又遭遗弃,却从不见她作寻常女子哭泣之态,只是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整天水米不进……她心中难过,属下心中虽然焦急万分,千万次想着要冒险前往金陵,便是拼着一死,也要求那李从嘉来看她,可每次来到小姐面前,看到她那样沉默冷漠的神态,便知道她决计不会允我此举。”
阿萱含泪道:“娘……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但听屈虎道:“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向小姐说了出来,果然她拒绝了。自此小姐她索性不再露面,也嘱我不要外传她尚在人世的消息,只要天下人都当她是死了。那时幺姑已死,唯有我天天秘密送饭送水,她就卧在里面那间石室之中,大约度过了一个多月。她……她进食不佳,少见天日,身体越来越弱,又不肯延医服药,到最后瘦得如纸片一般……我天天担心,只怕她万念俱灰,起了一死百了的念头,但小姐自小的性子,又岂是我这样的山野莽夫劝得过来?”
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忍不住抬袖抹了一把泪花。
秦真也不由得悚然动容,喃喃道:“谢蕙娘……名动天下的谢蕙娘,竟然是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子……难怪会有这样的女儿……”
屈畹兰猛地抬起头来,眼神异样地望了他一眼。
屈虎眼眶仍是微湿,哽咽道:“直到有一天……从那天后,她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常修炼打坐,也肯进些饭食。她原本内功深厚,这样将息调养,身子竟然渐渐好了起来。我瞧在眼里,心里也十分高兴。再一次秘密见她时,她突然跟我说,她有几件事交待给我,然后就要离开长青门,离开归州,恐怕只有死后,才能回归故里。”
屈畹兰奇道:“爹爹,这是为什么呀?她离乡背井后,去了哪里?”
屈虎颓然坐落石凳之上,低声道:“第二日我再来石室之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小姐。后来我也到外地谋生,直到……直到端午那日,在龙舟上再次见着姑娘,才打听到小姐当日的去向。现在姑娘抱着她的骨殖,终于返回归州……姑娘啊!”这粗壮的中年汉子终于抱头痛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了下来,顷刻间将石板地面打湿了一片:“屈虎十几年来,一直四处找寻小姐,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终于重逢,竟然却是她的……她的……在柑橘林中一看到姑娘你和流珠,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姐!苦命的小姐啊!”
阿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不知为何,心中却突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在一团乱麻之中,隐约杂夹有几条绚丽的丝线,待要将那些丝线拣来编成一个故事,却又总是不得其法。
秦真却突然在她身边轻轻“噫”了一声,低声道:“你母亲那时万念俱灰,自己不肯进食,你却是交给谁在照看?”
阿萱心中一动,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重了一些。她望向那捂脸痛哭不已的屈虎,期期艾艾地问道:“那……我……我呢?那时候的我呢?幺姑也烧死在大火之中的么?还有一个孩子……我记得我在南唐百尺楼中,李……李国主曾说在火场废墟之中,有一个女子和婴儿的尸骨……那个婴儿是谁?是幺姑的孩子么?还是我的……我的挛生……”
屈虎猛地抬起头来,眼眶中满是哭后的血丝。他凝视阿萱半晌,突然站起身来,向秦真说道:“秦公子,现在你总算明白,这石室只是小姐暂时栖身之所,根本没有什么秘藏的财宝罢?”屈畹兰叫道:“他是想谋求谢门主留下来的武功秘笈!”
屈虎抹了一把眼泪,冷笑道:“武功秘笈?她后来去了盛泽,纵有武功秘笈,难道不将其随身带走?”
秦真洒然一笑,道:“我谋此物,原不应该。不过自有我的道理,无愧于内心便罢。”
阿萱心乱如麻,不由得问道:“你们侍卫司是皇帝近臣,怎么此次会前来归州?”
秦真坦然道:“南唐覆亡,宗室尽入汴京,唯有第八子逃脱。我们是得到讯息,听说林任道携李煜第八子天衡在此出现,故星夜赶来捕拿的。”他桀然一笑,向着屈虎道:“如今归州郡已归大宋疆土,我劝你还是赶紧让他们离开此地。侍卫司的人都有京中令牌,可以随时调动官府兵马。你长青门一个江湖门派,能有何实力与官府抗衡?况且又是皇家的纷争,与你等黎民何干?”
阿萱听闻林任道与天衡之名,心中一痛,瞪他一眼,道:“忠臣遗子,被逼到这种地步,你还要助纣为虐?”
秦真嘻嘻一笑,道:“我知道那李天衡是你的弟弟,只是李家对你的恩德也稀少得紧。倒是那林任道……听说此人刚硬得很,李煜对林家太狠,国亡之际,却还是这个林家后人保住他一脉不断。林任道人是好的,也是一员战将,不过武功可不怎么样,他逃亡途中受了王从哲一掌,受伤不轻啊!”
屈虎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林家与我们长青门原有交情,他逃到此地,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倒是那个李天衡……”
屈畹兰脱口道:“我们并没见着什么李天衡!”言毕,不由得看了阿萱一眼。
阿萱此时心里却有些狐疑,回想白日情景,忖道:“我明明听林任道说,李天衡便在此地。此时屈畹兰为何矢口否认?若说是防着秦真,为何从头到尾,也不见屈家有任何一人跟我提起?须知我也是李家一脉,又是谢家后人,有何嫌疑之处?而且先前初见屈畹兰与林任道时,分明屈畹兰对他颇有情义。怎么后来却又闪电般地喜欢上了秦真?今晚之事,当真蹊跷。”
室内几束光线越来越白,屈虎抬起头来,道:“天亮啦。咱们可以出去了。那些宋人料想以为咱们都烧死了,也不会再守上半夜。畹兰,你先带秦公子从原路出去,探探外面有无异状。”
屈畹兰恨恨瞪了秦真一眼,嘟起嘴来,复又向来路走去。秦真无所谓地一笑,跟着后面去了。
阿萱料想屈虎支开二人,定然是有话要说。果然屈虎轻咳一声,说道:“姑娘,当初小姐临走之前,有几件事情交待属下,今日将一一向姑娘言明。”
阿萱心头怦怦乱跳,隐隐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潭,而自己正立于潭边,随时便能跌入其中。
她强行抑制心情,微笑道:“屈叔请讲。”
屈虎不改恭敬之态,答道:“是。”
他头垂得更低,深吸一口长气,道:“方才姑娘问我,当年烧死在火场之中的那个女子和婴儿,究竟是谁。”
阿萱只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颤声道:“是谁?”
屈虎的声音仍然平静,道:“姑娘猜得不错,当初铁斧帮人前来寻仇,策划周密。偏偏小姐居于宅中,为防人耳目,并没有护卫人员随从左右,连个看门之人都没有。故此铁斧帮能以火油洒满整所宅院,突然四面同时点火,令人难以逃脱。大火突起之时,小姐因为在卧房之中休息,那出口又在床下,故此得以躲过厄难。幺姑却抱着孩子在院中玩耍,根本无路可逃,大火顷刻封了房门,她也来不及跑回房中……
所以,那被烧死的女子,正是幺姑。被烧死的婴儿,也正是小姐的亲生孩子。”
仿佛一记闷棍,打得阿萱头脑一阵晕眩。她勉强笑了一笑,道:“那么死去的那个孩子,他是我的挛生……”
屈虎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异样,一字一顿道:“姑娘错了。小姐当年,只生了一个孩子,那也是一个女孩。”
恍恍惚惚之中,屈虎的声音仿佛隔有万层云空,幽幽传来:“姑娘你,原是被拐卖到归州的外地孩子,作为龙舟赛的江祭者,是小姐把你救了下来。姑娘身世,原已不可考矣。”
“小姐临走前交待属下做的两件事,第一件,若有朝一日姑娘前来归州昭君村,属下便要将姑娘身世一事告知,不得有误。第二件事,若姑娘当真前来,属下便必须将小姐当年亲笔信笺一封,转交姑娘展阅。”
指尖一凉,一封冷硬的信笺塞了过来。阿萱模模糊糊地接过,捏在手中,却浑然忘却了究系何为。
等到阿萱醒过神来之时,屈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整间石室哑然无声,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泪水早流了满脸,有飕飕的冰凉一直彻入骨髓。
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撕开笺口,有一物滑落下来,掉在地上。阿萱拾起来看时,却是一束端午节时系在孩子们腕上的那种五彩丝线,颜色早已陈旧,尾端拴有一个小小的花椒木雕成的棒槌。
阿萱身子一颤,端午龙舟赛上看客们的一段话语,突然间闯入了她的脑海:“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大竞渡上,一个挂在长青门龙舟上的小女娃儿,比这娃儿小得多啦,只怕是出生未及满月,也不知大人出了何事,卖作江祭者,便惹得各舟都来拼命抢夺.若不是当年长青门中谢姑娘出手漂亮,那娃儿险些儿便葬身江中!”
母亲!母亲!
信笺不是竹纸,展开来看时,竟然是一方两尺来宽的上好素白绢帕,绢帛显然是上好的质料,薄如蝉翼,轻盈如雾,叠起来时竟只有巴掌大小,只是年代久远,表面微微有些泛黄。上面清一色簪花小楷,正是母亲那熟悉的笔迹,然而当年笔迹,是秀丽中更带有刀锋般的凛冽气息,女夷教春堂堂主睥睨江湖之概,隐然间浮于绢上:
“萱女如晤:俟阅信之际,料想南唐已覆,而汝已成年矣。
闻南唐有绝世宝库,绘帛图以藏之。中宗私授从嘉,从嘉裂帛为二,其一贻吾。从嘉积弱乏绝断雄才,左右皆阿谀之辈,辞庙之期无非二十年内。而无良臣可托,必寄复国之厚望于萱女而赠另一帛图。两帛合一,则绝世宝库、举国巨资,尽归萱女矣。
天下风云,波起涛涌。朝代更替,浪去复卷。忆昔烈士美人、青史节名,犹如水月镜花,无非虚幻。从嘉负我情意于先,贻丧女凄痛于后,则夫妇之义如匹断裂,亦同归于黄土泉壤也,快哉!
萱女有陶朱之资财,携吕商之声势,未必复李氏之荣光,建他人之庙廓!逐鹿中原、重整山河?拟或啸傲林泉、五湖泛舟?何去何从,听任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