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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人不疯魔不成活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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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方曙,阿萱方才合眼,便被冲入房中的春堂侍女如画叫醒.她胸口不断起伏,神色紧张,叫道:"启禀堂主!有一灰衣男子闯上峰来,一路击败了许多姐妹!他说……他起先说要见春教主,得知春教主不在时,便说要见堂主你!"
江暮云等众人深夜离开之后,阿萱一宿未曾好睡,犹自倦怠欲眠.但这如画是新被遣来这所名为"碧芙馆"的侧殿,侍候阿萱起居之人,虽说年仅十六岁,平时倒也稳沉.阿萱不由得吃了一惊,披衣坐起,问道:"可伤了人么?"
如画心有余悸,拍拍胸道:"倒是没有伤到人,不过他的剑法着实厉害!"女夷教傲视江湖,教中弟子更是一向眼高于顶,从未如现在这般敏感而胆怯.看来这一日教中几经波折,竟也消磨了些许雄心.
阿萱心中思忖,想起先前冯君如所述往事,随口问道:"今日谁人当值?"如画一怔,应道:"是宁堂主."阿萱站起身来,对镜整理衣冠.扫了如画一眼,淡淡道:"教中惯例,向来这种不速之客都是由当值堂主处置,你可曾去禀告过么?"
她眼风这淡淡一扫,如画不禁心中悚然,声音也低了下去:"婢子心中惶急,故直接来禀您."
阿萱心里冷笑一声,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如画久在峰上,岂能不知应变之理?之所以这样冒失地跑来禀告自己,不过是想看这新任春堂堂主如何处事罢了.
看来,自己便是事急从权,做了这春堂堂主,救得全教人性命,却终还是有许多人暗暗不服.
她凝视如画片刻,心中念头连转数个,但终只是说道:"你既来禀我,便不必再惊动宁堂主了,带我过去罢."言毕掸掸衣襟,昂首出房.
晨曦方露,天际云霞绚烂,整座神女峰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远远望见一江碧水滔滔而去,终于湮没于巫峡深处.
昨日落了一地的女夷花已被清扫干净,道旁花树仍是繁盛如初.女夷花淡淡的芬芳,揉和了清新的山林之气,阿萱深嗅一口,顿时只觉心胸大宽.
陡闻花树丛中,隐然有一女子声音喝道:"我教弟子已去禀告宁堂主,请贵客稍待勿燥!"
阿萱心中一动,便知这如画果然是自作主张跑来已处,微有些怒意,再看那丫头时,已是将头垂了下去,却是神色如常.
阿萱暗暗咬牙,放眼看去,隔了数丛花树,但见前方道中,有一灰衣男子负手而立.身边横七竖八跌落了几枝长剑,七八名秋堂服色的教中弟子将其团团围住.
但听那男子朗声应道:"我又不是要与你教中为敌,不过是有急事想见你们教主罢了!你们这些小姑娘,好不晓事."
他相貌虽是看不分明,但那种落拓不拘的高华气度,却是分外熟悉.
阿萱不由得脱口叫道:"孟……孟……!"
孟晫应声转过头来,一见阿萱,不由得微微一怔,继而面上浮起喜悦之色,说道:"你果真也上峰来了么?她……"
阿萱有些凄然,轻声道:"她早有准备,教中叛乱倒平息下去.可是来了许多宋人……她为救神教,自愿随他们前去汴京……"她正在慌乱孤苦之际,一见孟晫,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许温暖之意,鼻子一酸,几乎便要说不下去.
孟晫本是充满企盼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沉默了半晌,问道:"当真是宋人么?只怕跟袭击我的宋人竟是一伙."阿萱点了点头,道:"是一个姓何的都尉为首,还带来了万箭营的箭士……和南唐的人……"
孟晫咬牙笑道:"南唐也来了人么?哼,李煜倒当真是宋人的好奴才!这个儿皇帝当得好!"
那几个秋堂弟子见阿萱似是与这人熟识,不觉有些惊异.本已是将手中长剑垂了下来,但听他言话辱及南唐,到底顾忌阿萱颜面,出口叱道:"大胆!你竟敢抵毁南唐的国主?难道不知道我教新任春堂堂主是南唐公主么?"
孟晫吃了一惊,失声道:"南唐公主?那娇滴滴的德敏公主,李煜怎舍得让她来这巴蜀江湖之地?"他略一沉思,说道:"闻听南唐国主新封了一个义女,封号德毓的,难道是她?哼,她……她在哪里?"
一言未了,但见阿萱抬起头来,明亮的眸中隐有泪光闪动,唇边却露出倔强的笑容来:"孟公子,事起仓猝,并非我有意谋取春堂之位,实在是迫不得已……"孟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说道:"你……"
阿萱唇角微微一牵,含泪道:"那个所谓的南唐公主,是我."饶是孟晫久历江湖,此时也不由得张口结舌.阿萱索性将峰上风波突起,几番周折,拣些扼要之处一一述来,说到最后,不由得又低下头去:"孟公子,只怨我太也无能,此番只能眼见春姐姐被解往汴京.但看宋人对她执礼甚恭,她又是个极有智慧的女子.料想一时半刻,也还受不了什么苦楚.请你相信我,孟公子,"她顿了一顿,语气却坚决起来:"终有一天,阿萱会亲自救她出来,不负这春堂堂主之名!"
孟晫目光垂落,空洞而寂寞,仿佛并没有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语.
众弟子面面相觑,孟晫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倦怠而疲惫:"我在山下摆脱了那些宋人,天色已经全黑,神女峰上皆为女子,我一个男子深夜上峰多有不便.想着有你先行之故,总能警示一二.兰……春教主是个聪明人,但凡有所警觉,邹菱娃的阴谋终是难成……谁知……莫非,我与她……终是不能相见么……"
阿萱见他失魂落魄,忍不住说道:"春姐姐只是被带去了汴京,又不是天涯海角."孟晫眼睛一亮,不禁叫道:"正是!我寻访她十数年之久,既能找到巫山,也一样能找到汴京.小姑娘……不,谢堂主,我的兰花呢?"
阿萱猛然想起兰花还在山门精舍,便遣一弟子,不多时便取了来.孟晫接过兰花,捧在手中好生爱惜.虽只是一宿未见,却仿佛故友重逢一般.阿萱心下好奇,不由得问道:"孟公子,这盆花固然名贵,但你行走江湖,带着岂不累赘?"
孟晫轻抚兰花修长幽绿的叶片,眼梢眉角,皆是温柔之意.答道:"谢堂主,这花随我已有二十年.所有往事,它俱已见证.当初……"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下去,却向阿萱一揖,庄容道:"多谢你的提醒,我这便起程前往汴京,但教诚心一点,今生今世,总有相逢之时."众弟子但见阿萱与他甚是熟悉,且这男子确无恶意,当即纷纷开.孟晫抱紧兰花,头也不回,径直大步走下峰去.山道崎岖,但他脚程极快,片刻间便已去出数丈之远.唯见灰衫一点不断纵跃,渐渐化入山间青翠林色之中.
众弟子俱是少女,犹有好奇之心,纷纷向峰下张望.忽闻幽幽笛声,自山下遥遥传来,于连绵青山之间萦绕不绝,还是那一阙阮郎归.
阿萱心知那是孟晫思念春十一娘所制之曲.然而伊人已去,空留笛音.一时之间,心中百味交集.
忽闻脚步声响,却是宁菊媚带人过来.淡白晨色之中,这秋堂堂主黄衫碧带,越显得风华高洁.她却是远远停下脚步,极恭敬地向阿萱一揖,道:"属下宁菊媚,参见谢堂主."阿萱见她执礼甚恭,连忙还礼道:"不敢.宁堂主有何见教?"宁菊媚直起身来,扫视众弟子一眼,说道:"听闻有不速之客远来,堂主您亲自赶去,属下惶恐,这便也随后而来.向来我女夷教规,教主继承之人出自春堂,且为先任教主指定.现春教主临去之时,指定您为春堂之主,暂摄教主之位,这名份便已在教众之上.且不论堂主您以公主之尊,甘愿留在此山穷水恶之地,对我女夷教有天高地厚之恩;单是宁菊媚入我神教,将近三十年之久,岂有不明教规、目无尊上之理?"
近年来冬堂堂主纪梅姝居于净坛峰,专注于后辈弟子的培育之责,但凡教中内务,皆是这位秋堂堂主主理,威望日重.众弟子听她语气严厉,哪里还敢多讲?但闻"扑通"之声不绝,却是一个个都跪落在地.
宁菊媚哼了一声,淡淡道:"如画见事不明,惊动堂主,杖责二十,调浣衣院,另拨个人来服侍堂主罢."
如画面如土色,但不敢出声,只是拼命磕头.
阿萱初时也觉心中大快,但转眼见如画模样可怜,心中一动,忙开口道:"且慢."
宁菊媚有些讶异,道:"堂主,春教主在时,全仗法度森严,方有如许威势."
阿萱直视宁菊媚那一双深湛如湖的眸子,微笑道:"宁堂主,人心无常,如湖水漫波,仅靠长堤拦阻,恐怕也是不行."
宁菊媚眸中亮光一闪,重又打量了阿萱一眼,躬身道:"堂主深虑,属下自愧不如.那就让如画还是侍奉堂主罢."
如画如闻大赦,慌忙过来谢.阿萱只是点了点头,迈步前行.宁菊媚从于其后,这才注意到阿萱早已换上了堂主服色,鬓鬟间也绾有一根金头女夷簪.晨光之中,但见她纤腰削肩,衣衫轻柔,款款前行之时,那身形愈觉袅娜动人.然而单薄的背脊微微挺直,又隐约透出一种坚韧不屈.想起先前众敌环伺之中,她种种护卫女夷神教之举,心中一动,竟没来由地对这柔弱少女有了几分敬意.
忽闻阿萱低声问道:"宁堂主,封姑姑是谁?"
宁菊媚心头一震,失声道:"封姑姑?"阿萱回过头来,如水眸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宁菊媚一凛,忙应道:"封姑姑么,本是我教中一位长辈,她原是当初侍奉祖师教主的侍女,祖师死后,不知怎么就有些疯癫起来.凌教主继任之后,将她安置于峰后浮云洞居住.因她有些疯了,所以教中弟子都叫她一声'疯姑姑'."
阿萱恍然想道:"浮云洞!看来春姐姐说的便当真是她了!我只道她姓封,原来却是疯姑姑,而不是封姑姑!"思忖春十一娘临走时低语,仍是不解其意,只索自己亲去看看罢了.
宁菊媚将阿萱一直送到"碧芙馆",这才告辞而去.
阿萱回头,见如画站在离自己足有六七步远的地方,神色间大是瑟缩,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心下歉然,便温言道:"如画,你告诉我,这地方为何叫做碧芙馆?"
如画慌忙答道:"此处碧芙馆,还有前面的兰若居,乃是花神宫中最为繁华的住处,历来为春堂堂主所居.春教主任教主职不久,尚未来得及搬到峰后精舍,仍是居于兰若居.婢子们一时难以收拾妥当,便将您安置在此处碧芙馆了."
阿萱本只是随口一问,顺便安抚如画心境而已.闻言倒来了兴致,说道:"碧芙馆,兰若居.这两个名字倒也好听得紧."
如画毕竟年轻,此时胆子大了些,忍不住答道:"这是当初凌教主亲自取的名字,据说兰芙二字,却是来自于一首南北朝时的古诗……"
阿萱心中一动,脱口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如画毕竟少女心性,见她言语温柔,忌惮之意早去了十之八九,当下拍手笑道:"原来堂主早就知道!"阿萱微微一笑,但闻有人接口吟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吟者似是个女子,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这首诗本来甚是单薄,但经她缓缓吟哦,却是顿挫着力,铿锵有节.非但没有丝毫伤感之意,反觉音律优美,蕴意深沉.
阿萱愕然转过头去,如画却急得跳了过来,也顾不得体统,一把扯住阿萱衣袖,急道:"堂主不要理她,那是疯姑姑!"
阿萱闻得"封姑姑"三字,全身剧震,凝神看去:
但见一个头发雪白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之下,手攀花枝,面庞隐在一簇粉色繁花之后,笑嘻嘻地望着两人.
她身上衣衫俱是半旧不新,但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绸绢料子,且甚是洁净.面容尚算清秀,眼角额上略有几道皱纹,但因了那笑容的天真无邪,若是忽略一头如霜似雪的白发,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
她嘻嘻笑了两声,复又吟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后两句她反复吟咏,面容上的笑意之中,不知怎的仿佛也带有了几分凄然神色.
阿萱凝视良久,终于缓步走了过去.如画急道:"堂主!封姑姑貌如常人,实则有些三不着两,当心她疯病发作,伤了您贵体要紧!"阿萱摇了摇头,向那女子柔声叫道:"姑姑!"
那封姑姑眼眸一霎不霎,盯在阿萱脸上.眼波澄澈明净,竟与婴儿无异.
阿萱心中砰砰乱跳,又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一面却探手怀中,取了春十一娘走时塞于她手中的那物事出来,缓缓摊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又迅疾合拢五指.
封姑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白发波动如瀑,身子更是前俯后仰;满树女夷花为笑声所激,自枝头簌簌飘落下来.
她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歌词居然还是那首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是经她唱来,那词曲毫无哀怨之情,倒是浑厚雄奇,声震殿宇,唱到最后,曲中竟似隐有铁琶金弦之音.
然而这样优美的歌声,众弟子甫一入耳,竟都脸色大变,落荒而逃.如画一边拔腿跑开,一边哀嚎道:"堂主!非是属下不尽护卫之责!实在是封姑姑唱曲的兴致一发,定会逼着所有在场的人,足足听她把这首曲子唱上三个时辰……"
歌声之中,封姑姑突然双袖一展,身形跃起,轻飘飘地落于女夷花枝之上.阿萱吃了一惊,仰首望时,但见她弓鞋尖巧如月,立于手指粗细的树枝上,且歌且舞,裙袂飞扬,大有凌波飞仙之态.脚下却始终未曾有半分差池,浑是稳若磐石一般.繁花掩映之中,越显得她长发雪白,迥非凡人之姿.
四下里人走得干干净净,唯有阿萱呆呆立于树下,听她翻来覆去,只将那首诗唱吟不止.果然同如画所言,这封姑姑唱来唱去,足有半个时辰,更无任何新词,实是乏善可陈.阿萱开始听她唱得委实与众不同,故能站上半个时辰倾听.然而再好的曲子,听得几十遍后,也略略有些厌倦.
听到后来,阿萱便觉杂音聒耳,直想拿脚走开;但可怜她疯癫不晓人事,再想这曲子却是直辙肺腑,她唱了将近百遍,每一次唱起来俱是嘶声竭力,料想也是她一片心声.她虽非正常人,但歌为心曲,岂能无人聆听?只得耐下性子站定,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