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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凤阁龙楼连霄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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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阵骚动,除了李煜夫妇及宋汉两国使臣之外,其余人等,包括那些江湖人物,都是眼睛一亮,站起身来纷纷行礼,轰然道:“玉剑公子,别来无恙!”后殿转出一名男子来,只见他金冠紫袍,锦裾玉带。气概潇洒,神采逼人。
正是玉剑公子江暮云。
他扬手一揖,含笑道:“多谢关心,各位请坐。”
张谦一见江暮云,心头怦怦直跳,忍不住环视四周,只盼顷刻之间,便能见
到阿萱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卢多逊正是满腔喜悦,却被江暮云出言相阻,心中着实不悦,哼了一声,道:
“原来是玉剑公子,早闻公子才华出众,文武双全,不仅是国主倚重的臣子,更隐然已成江南武林的领袖,下官素来对公子也是钦佩有加。只是我向国主要一名姬人,这却与公子何干?”
张谦心中奇怪,这卢多逊向来并无好色之名,再说听郑恩话中之意,此次出使为首者似乎倒是那个深藏不露的王公子。卢多逊居官谨慎,怎敢在王公子面前公然向唐主索要姬人?
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目视那名低首不语的歌伎,脸上若有所思。
李煜正待开口,江暮云却抢先禀道:“国主怎么忘了?这名歌伎正是前些时日,国主令臣以礼从巴蜀迎来,乃是国主一位旧人之女,非比寻常宫伎。怎能赐给卢大人?”李煜一怔,暗道:“哪有此事?”
但他毕竟聪明,想到江暮云向来不蓄姬人,这回一反常态,与人争夺,莫非此女竟然被他看上不成?李煜素来待他亲厚,如何不玉成此事?忙以手掌轻轻一击额头,掩饰道:“卢大人,此女确为孤旧人之女,并非宫中奴婢。暮云几日前将她接进宫来,因国后喜她身姿天然轻盈,故暂安置于歌舞部中。
啊哟,孤近日事忙,竟将此事忘在脑后,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宫中美人甚多,大人再随意挑选两个如何?”
卢多逊见李煜这般说法,不便再起争执,悻悻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下官不敢再领国主之赐。”
张谦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面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之色。
李煜见他不悦,心道:“俟宴完后,必要叫人送几名美人到他下处才好。”
江暮云望了那歌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儿,开口道:“姑娘,你来宫久矣,一直未曾有缘得见国主。素闻你平生所长,乃是吹奏吟唱之技。今日躬逢盛会,何不助兴一二?”
那歌伎走出行列,上前跪下,向李煜行了叩首之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众人不料江暮云竟出言荐她技艺,都有些惊奇之意。李煜便顺水推舟道:“如此,你便顺从公子之意罢了。只是不要太差,倒让各位大人笑话。”
那歌伎拜了一拜,低声说道:“既是国主开恩,还容民女更衣再来。”李煜更奇,道:“快去快回。”
那歌伎站起身来,疾步出殿。众人兴致大起,纷纷议论不已。只有张谦先前隔得远了,倒未注意;后来那歌伎又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但隐约只觉十分眼熟。
轻风徐徐,新鲜的水气荷香,从窗外悄然飘了进来,渐渐逸满了整座明光大殿。
殿顶垂下的重重纱幔,在风中缈然飘起,有如弥漫山中的云霭雾气一般。在荷花的清香之中,仿佛从层云深处,飘然走来一个绿衣少女。
她已卸去了所有华美的妆饰,放松了高高的云髻,挽成了乌黑的双垂鬟,身披一袭翡翠绿色轻纱。这纱衣不同寻常官纱,虽然一样轻薄细密,纱质却更显细腻盈透。微风入殿,那层层绿纱纷飞不已,她身边似是有云雾流动一般,美丽异常。
殿中寂静无声。江暮云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神色空洞寥远,似有无限怅惘之意,竟然忘了入座。
李煜一见她这身装束,却是脸色大变,“啊”地一声,竟然叫出声来。
那绿衣少女立在殿中,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箫来。
张谦一见这白玉箫,脑袋里“嗡”地一声,便似所有的血都涌了上来,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激荡莫名,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么,阿萱!你怎会在这里?”
那绿衣少女转过头来,明眸如旧,花貌依然,正是张谦日夜挂念,无时忘却的阿萱。
王公子眼光一闪,郑恩摸摸头,悄声凑上前问道:“大舅……是她?”
阿萱也看见了站在宋人之中的张谦,对他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也极是缈然,仿佛笼在层层云雾之中。
她转过头去,凝视李煜良久,方才柔声道:“国主,民女平生最为擅长之曲,乃是国风中的一曲《子衿》。”
李煜怔怔地看着她,道:“你 ……你……”
阿萱将箫抵到唇边,深吸一口气,一溜箫音渐渐逸出,正是《诗经》中《子衿》一章。殿中十分空旷,箫声低缓,若有若无,初时显得有些生涩,但渐渐流畅清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女子是那样思念她的情郎,他身着那青色衣衫的模样时时在心头飘过,引起她无限的思念。她轻嗔她的情郎——唉,分别了这么久的时间,纵然我不能够去找你,你为甚么不给我一点你的音讯呢?
张谦触动心事,轻轻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却见李煜面色木然,远远凝视着殿中的阿萱,眼中似有泪水闪动。江暮云虽凝神倾听,面上却有沉思之色。
阿萱此时吹到了第二章,说的是女子责怪情郎失约: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想起情郎佩饰玉石的青色绶带,思念愈深,情郎却总也没来。箫声清幽,中有少许哀怨。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常常倚在最高的城楼上,徘徊不已。她向远方眺望情郎的影子,但他始终也没有回来。一天不见,便如分开几个月的光景,这等待着的长长的时光,该是何等的令人难熬啊。
唐宫多有乐师待诏在御前供奉,多是乐中圣手。与之相比,阿萱箫技原不算佳。然而她以至情融于音律,兼之宝莲箫音质澄澈,听来却也动人心弦。
这最后一章,尤其吹得婉转清丽,情韵跌宕,怨而不恨,哀而不伤。听者仿佛也能感受到少女思念情郎之时,那如水般温柔纯真的情怀。
张谦悄悄留意李煜,只见他虽然呆呆地看着阿萱,但眼神空洞,似乎穿过她身体,看到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阿萱一曲终了,敛衽为礼,将玉箫放回袖中。伏地叩首道:“民女薄技,有辱国主及众大人清听。”
殿中只闻一片嗟叹之声,当然是听懂了的士大夫之流。至于参于宴席中的江湖之人,大多粗鄙无文,只觉得呜呜咽咽甚是好听,但似乎不及唢喇吹起来热闹,就连刚才伴舞的丝竹之音,听起来似乎也要喜气得多,但国主及大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为表知音之感,不免也要在嘴里啧啧数声。
李煜忽然道:“你,你是暮云带来的?你是峡州人氏么?可是叫采……叫什么名字?”众人只道阿萱箫曲如此动人,国主定是重重有赏,不料他一开口,问的竟是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禁愕然。
小周后微向前欠一欠身,奇道:“国主因何有此一问?”李煜微一迟疑,回头对她笑道:“荆楚之地人杰地灵,能歌擅舞者甚多。咱们宫中那个流珠,不就是峡州人氏么?你……你是么?你的父母……他们是峡洲人么?你姓什么?有多大了?”说到最后,声音已在微微发抖。
阿萱见他絮絮问来,尽是家常琐事,微觉奇怪,答道:“民女家在盛泽谢家村。随母姓谢,名萱,十七岁了,已故父母……倒是峡州人氏。”
李煜失声道:“已故?他们都……都……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阿萱俯地不起,凄然道:“民女从小丧父,近来母亲也油枯灯尽,临终前说……十八年前,我父母曾与国主于寿州相识……我父也是国姓,姓李字人吉,母亲谢氏,小字……”说到母亲闺名,想起在大庭广众之下,似是不便,不禁犹豫了一下。
众人越听越奇,卢多逊脸色稍缓,忖道:“原来这李煜倒也没有骗我,这小姑娘当真是他故人之女。”李煜听到阿萱自述父母名姓时,不禁浑身一震,眼中慢慢蓄满泪水,喃喃道:“你不用说了,我记得,我如何不记得?这十八年来,孤,孤……唉,你们母女僻处乡下,一定艰难得很,瞧瞧你生得这样单薄!可怜的孩子,你为何不早些来此?从今以后,孤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温柔慈和,充满怜爱,有如父辈一般。阿萱自母亡后,奉命千里来奔金陵,饱经江湖风霜之苦。此时听李煜这样说话,仿佛遇到亲人一般,心里一阵暖意,又是一阵酸楚,恨不能马上扑到这个身着王袍的中年人怀中,尽情痛哭一场。
张谦想到阿萱十七年来所捱之苦,不禁眼睛也是湿了。
忽听小周后娇柔的声音说道:“殿下十八年前,确曾去过寿州。但此事知者甚多,又相隔日远,怎能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是那个什么李人吉的女儿?”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阿萱来意不正,不过是图谋富贵罢了。
阿萱抬起头来,眼中尚有泪花闪动。
她并不答小周后之言,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桃红缎子的小包袱,连同宝莲箫一起双手呈上,淡淡道:“此乃国主十八年前寄放民女家中之物,奉母遗命,今日璧还。”
江暮云犹豫了一下,当即接了过来,以手掌暗自试着捏了捏,料无异常之处,这才转呈给李煜。
李煜双手颤抖,一手握住宝莲箫,另一手迫不及待解开包袱。陡然间只见宝气氤氲,珠光闪耀——原来那锦缎之上,托着的乃是一粒雀卵大的粉色珍珠,和一具碧玉小屏风。
张谦一眼便认了出来,那珍珠正是当初阿萱欲赠船老大之物;那屏风却是一共六扇,折叠回迭。每扇只在两寸长,一寸宽,透体都是无瑕碧玉雕成。更罕见的是那每扇玉屏风之上,都刻有一幅美人行乐图,人物俊丽,栩栩如生。江暮云隔得最近,见那屏风上美人云鬓上宝钗珠环,竟然皆是真正的珠宝嵌成,熠然生光。就连那大如米粒的钗环上所雕镂的花纹,都与寻常钗环一般无二。
李煜将屏风翻转过来,只见最后一扇上刻着一首艳词,名为《一斛珠》,道:
“晚妆初过,沉檀微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里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依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江暮云一看这字迹词风,正是李煜手笔,更兼此物精巧无双,堪称绝珍,寻常富家定无此物,心下已是信了。
李煜的手掌微微颤抖,掌心之中,但见珠、屏、箫三宝辉映,光芒流转,奇丽万千。
众人惊叹声中,只听那王公子的声音悠悠传来:“这三宝俱是世上奇珍,若将其变卖,只怕还不用来投奔国主,也一样可以锦衣玉食。”
小周后脸上一红,但知此人乃是宋使,不敢则声。那王公子见她满面红晕,愈显娇艳无伦,心中却是大大地一荡。
李煜挥挥手,道:“阿英,你太多心了,孤一见这孩子,就知她是……她是人吉的女儿,她……可是长得很象她爹啊……何况这南海珍珠、七宝避风屏、宝莲箫皆是昔日宫中之物……好孩子,这都是当日孤特意留给你们的,又何苦送来?”
阿萱垂首半晌,幽幽道:“山野之居,原也用不着这些。”
李煜叹道:“蕙……你娘她……唉……”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温言道:“你以后就在宫里呆着罢,孤会好好待你的。”
阿萱见女英脸色微变,便抬起头来,正色道:“山野村女,不知礼仪,呆在宫中颇有不便。”李煜一怔,神色甚是黯然,道:“你……你真跟你娘一模一样。好,不在宫中也罢,却万万不能再离开……那支箫,你娘生前最爱的,就还是赐给你,做个念想罢……你这孩子,尽跪着做什么?暮云,她便坐在你身边罢。”
语气之中,对她甚是怜爱之至。
阿萱心中奇怪,当下便依言起来。早有宫娥过来服侍,将她安置在江暮云身边,那态度可就恭敬得多了。
杨业咳嗽一声,道:“多谢国主赐赏歌舞,只是鄙国王爷求婚之事……”李煜脸色一变,仿佛被惊醒过来,沉吟道:“这个么……”
忽听卢多逊冷冷道:“国主且慢,本使此次来唐,所负使命尚未告知。”
张谦听他语气肃穆,神色冷峻,已是恢复了宋使的气度。又见那王公子、郑恩等人都站起身来,隐约已猜到缘故,心中滋味复杂莫名。
果然李煜一怔,陪笑道:“卢大人乃奉上国天子之命而来,若有所令,孤自是不敢不允。”
卢多逊傲视四周,步入殿中,朗声道:“此次本官入唐,乃是奉我大宋皇帝谕旨,令唐主李煜奉上山河之图,交我等带回上京,以备圣上时时御阅!”
李煜失声叫道:“什么?”身子从御座上腾然站起,脸色刹时变得一片苍白,眼光不由得已转向殿中百官之列。那为首者乃是一白发老者,先前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方才踏前一步,亢声问道:“卢大人,老夫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