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卧榻 梨花山庄》宁蓦

3、梨花不识海棠语（二）

　　白墨

　　风雅居，来仪阁。我走进房门，便看到桌上放着一件藏蓝银丝钩边锦袍，一顶紫玉金冠。猜到这些华贵到庸俗的衣物将要穿上身，眉头便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少爷……”惜文小心翼翼看了看我的脸色，似是心中打算着如何开口。
　　明明知道是必做之事，心中还是郁烦无比。
　　“不就接见个凤翔门，至于这么大的排场么？”
　　“这……老爷说，还请少爷务必换上……”
　　我皱眉看了一会儿，一声长叹。眼不见为净，索性闭了眼，伸开双臂让惜文替自己换衣。
　　衣，冠，已然穿戴整齐，我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与往日的白衣玉簪截然不同，诚然气宇轩昂贵公子一个。可是……镜中的我面无表情。是，这些，不过做出来给别人看的。那么说来，我自己看得舒不舒服又有什么打紧？别人看了欢喜就行了。我爹，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少爷，你看。除了白衣，这些锦衣华服穿在身上，多贵气！”惜文还是个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怪他，只当没听见了。
　　我不语，只冷笑，斜眼看了惜文一眼，惜文便闭嘴不敢多言。贵气？要贵气有什么用？人之贵贱，不是华服亦或褴褛就能够掩盖的……是否尊贵，谁人自己心里不是最清楚的？
　　走过梨花林，鹅卵小径，两旁垂柳拂面。一派的清朗静饴，与我这身装扮实在不相配。我低头，又复而抬头。眼不见为净！我在心中默念。
　　走到尽头，依稀有人言纷杂，且声音愈来愈大。我极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心中不爽快，微微皱眉。前方院落宽广，整齐站满衣着光鲜男男女女。有美须豪眉威严中年男子上前，他虽是慈祥笑着，却透着一股子陌生的冷意。他方脸，宽额，薄唇，身形壮而不虚，便是江湖人称美髯公的梨花山庄庄主，白临江。那便是我的爹了，
　　“忆之，你来啦？”
　　他伸出手来，我的手臂不经意一动，下意识要躲开，却在下一秒惊醒过来。看了看面前的人，我硬挤出一丝笑意，并且尽量让这笑意在自己脸上显得自然些。
　　“是，爹。”
　　他拉住我的左臂，和蔼的笑着与我寒暄。父子双双站定，俨然父慈子孝，叫人称赞的好场面。我笑着，温文站在那里。心中明白虽是华服金冠，仍掩盖不住冷清之气。
　　“爹，哥——”如幽谷空翠，白清玉从不远处袅袅走来。一身浅绿软纱罗裙，左襟斜斜绣着一株玉兰。云鬓轻挽，步摇轻晃，衬得一张芙蓉秀脸含苞怒放般美的招摇。
　　“清玉，你可是要和这春，争颜色？”看到女儿，白临江喜从中来。左臂一轻，他已然松开我的手，伸向了白清玉。心中纵然一空，可是——谁在乎呢？
　　“爹——”白清玉嗔道，她俏脸微微一红，更显娇俏可人。她往四周一看，并没有比她更耀眼出色的女子了，便挺直了身躯，傲然的微笑。她最是明白，自己是美貌的。可……她看一眼一声不吭站在白临江边上的我，便笑的不那么自然。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羡慕我与生俱来的清傲之气……可我却也在羡慕她所拥有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好，我们便去迎凤翔门的人。”看人已到齐，白临江捋了捋他引以为傲的胡子，带头往外走去。
　　浩浩荡荡，我和清玉一左一右伴在白临江身边，一行人便走到了山庄门口。朱红大门敞开，迎的是凤翔门门主，和他风流不羁的儿子。
　　在初春带着寒意的风中站了一炷香的时间，面前隐约出现鲜红大旗。伴着马蹄声阵阵，只少顷，骑着高头大马的一老一少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的不过四十来岁，朱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也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面如冠玉。高鼻厚唇，赭色的面容，让人心生宽厚。而那朱靖棠……果真，英雄出少年。我虽不齿他的为人轻浮，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这个资本。一身大红的锦袍穿在他身上竟一点不显庸俗，反而衬得他王者之气自来。眉飞入鬓，勾鼻薄唇，线条利落，天生的一副桃花眼，似乎总在若有似无的笑着。
　　看清了，我便转移了视线。一转头，见清玉粉颊微微泛红，直勾勾看着朱靖棠，笑着一动不动。纵然女子也能好色……这样也太过失礼了。被发现的话成何体统？我一声轻咳，想要提醒她，却被人一拉。抬头，朱靖棠和朱荀已经下马，我已然站在了他们面前。听爹在向他们介绍我和清玉，我便向朱荀行了礼。起身，余光瞟了一眼清玉，该死，她的脸更红了，似笑非笑着，简直手足无措。不知道——朱靖棠是否发现了？像他这般百花丛中过的人若是发现了梨花山庄的大小姐，这般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也是这副窘态，会如何做想……
　　本公子急忙抬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他慵懒的笑着，将本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本公子生平最讨厌别人直盯着看，就像我脸上雕了花似的。我便有些恼火，正待撇过头去，他却开口了。
　　“真是忆之公子？”
　　我一愣，你既来了梨花山庄，听我爹介绍了我就是，何来此一问？难不成，我这身华贵庸俗让你觉得我不配？
　　“不错，正是在下。”本公子还得儒雅的回答他。正待他说接下来的话，他却不说了。只是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便抚着下巴笑。
　　本公子无言以对，看似温和，实则冷然的笑着，看回去。他却又开口了。
　　“久闻大名，今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看着他一脸的真诚，本公子倒有些迷茫了。他这是真觉着幸会呢，还是讽刺我呢？不管如何，本公子总得笑着回他。
　　“凤翔门的朱靖棠，又何尝不是久闻大名，幸会幸会呢。”
　　我俩就这样虚伪的寒暄着，把清玉落下了。我看一眼她，有些郁郁着，想来是觉着我抢了她的风头了。这样也好，他没看见你，没有将你的窘态尽收眼底，这我便放心了。
　　迎客进门，大摆晚宴，纸醉金迷，觥筹交错。桌上，每个人喝的都是我的梨花白。看着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满脸横肉隐隐溢出油光。我只可惜了我的好酒，被这群不知品酒为何物的人给糟蹋了。我只能低下头，好让自己看不到这些。
　　“咚”，面前砸落一只酒杯，我抬头，满脸的络腮胡子，天生的横眉竖目，这个人我不认识。
　　“白公子，我，我飞天鹰熊铖敬你一杯！这酒，酒……真是好酒！梨花山庄果然是个好地方！景色美，酒美，这人……也美。”他鼻腔口中喷出的酒气和肉腥味直扑我的面孔，我几欲作呕，却不得不笑脸迎人。
　　“熊兄……”我本想喝了酒了事，没想到他还没说完。
　　“你看这梨花山庄，连丫鬟都清秀可人的紧，更别说那……嘿嘿，嘿嘿……”关键处，他却又不说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丫鬟清秀，更别说那梨花山庄的大小姐了，是不是？竟然在我梨花山庄的地盘出言不逊，公然出演调戏大小姐！我一时气急，将酒杯重重一放。
　　“我梨花山庄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还请熊兄放尊重些，不许对清玉出言不敬！”
　　我声音不轻，旁边有少许人已经向这边看来。我这般说话，已经有所指，谁知那熊铖似是真的醉了，依旧嬉笑着。他将身体靠上我的桌子，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又更近了我一步。
　　“清玉？白大小姐？诶～我说的不是她。这女子清秀可人，美艳动人，本是世间常事。可连着男人都俊秀无比……白公子，你说这梨花山庄，是不是个好地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头一次有人当这面对我说出这番话来，我当下愣住了。这般的侮辱调戏，在大众面前，本公子又气又急，顿觉浑身气血上涌。本公子浑身，连手都是在颤抖。心中想着，就是将面前这个令人恶心的人五马分尸了都不解恨！
　　我猜想自己此刻必定面红如血，可恨那熊铖反倒大笑了起来。
　　“哟，白公子……我熊铖可从没脸红过，也没见过有男子害羞起来，是这般的模样，比那——”他大笑，还未说完，背后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纤长，有力，骨骼匀称，是朱靖棠。
　　“老熊，你这一喝酒就不知天南地北乱说话的臭脾气，怎么在梨花山庄也耍起来了？你说白公子俊秀，不知是谁整日的在凤翔门夸大少爷俊秀无双……我说，你可真是吃哪家，就说哪家话呀！大家伙说，是不是呀！”
　　旁边围过来的凤翔门众人立刻开始笑着起哄，朱靖棠又拿起酒坛。
　　“说错话，乱说话，就该罚酒！”
　　随他们嬉闹着，走到一旁碰杯，喝酒。马上，我的身边清净了。
　　不动声色，他就将这个尴尬无比的围给解了。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他还不是无心之说。我的脸还是像火烧一样的烫，我的整个人还是遏制不止的发抖。当众被人这样说，让我在朱靖棠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不敢抬头直视他，我手上的酒杯里的酒，已经因为我的颤抖而撒出了一半……
　　忽的，一个温暖有力的手掌，将我的手包围。紧紧的，制止住我的颤抖。我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他拿过酒杯，硬是将我的手放下。
　　“酒是个好东西，也是个破东西。有时候人喝了酒，就是会说出些让人想要杀了他的话。可这些不过酒后之言，醒来就忘了。忆之公子，你说是不是？”温暖而有说服力的话，我不得不点头。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不是方才见到的慵懒的笑意，乌黑的瞳眸坚定有力，温和聪颖。我别过头，走到爹身边，告诉他我喝多了酒，实在不舒服，想要回去。
　　我已经为你撑够了场面，方才发生的想来你也看到了吧？果然，他同意了。
　　我走过酒席，走过朱靖棠，拂袖而去。
　　我迫切想要离开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这个让我作呕和恐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