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留邺京 ...
-
齐章醒来时,鹰已不见踪影。
黄昏余光从窗纸透进来,为这房间罩上死气沉沉的陈旧,他睁着眼,就这样长久的躺着,直到最后一丝日光消失。
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腰下,齐章在黑暗中将它摸到,动作凝了一瞬。
那是一块君子佩。
温润的和田白玉上雕着一只浑圆可爱的菌子,指腹轻轻抚过,他想起送这块玉佩的人。
那是一个模样英俊而性格果毅的男人,老师安排了他们的初见,在一场礼贤宴上。年纪相仿的两个年轻人,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嫉恶如仇,成为知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只有齐章知晓,若不是为老师,他永远也不可能主动接近这位陇南少主。
汝风啊汝风,倘若勤王一战赢家是你,此时我便在营帐中与你分享胜利的喜悦,而不是与你冰冷的尸骨一起留在这杀人的邺京中。
齐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将这枚玉佩摘下,掂在掌心却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它。
他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即便是在对方身下承欢时,他的心也总蒙着一蓬雾,更何况汝风已经死了,他的记忆也停留在了那场带着欺骗的风花雪月里。
良久,齐章下床,“叮咚”一声,玉佩随着他过往的心事,缓缓沉入客栈那蒙尘的花瓶中。
.
黄昏将万寿宫灰不落拓的偏殿照得更凄凉了,花隐刚刚歇下,就有大明殿小太监急急传话,请他前去。
花隐那漂亮阴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但出门见人时,倒是伪装得很好很乖顺,来至大明殿,荣喜进去通传后请他进去。
余晖将大殿分割出明暗,花隐缓缓走过金色与昏暗,朝坐在龙椅上看奏折的皇帝行了礼。
尉迟徽头未抬,“赵竞请旨,说旧年与你打了个赌,一定要见你。你们赌了什么?”
“回表舅,我曾与赵竞打赌今年再见时定要试试这一年功夫可有增进,他现在邺京,若我不去,恐失信于人。”
尉迟徽问:“赌注是何物?”
“倒没有什么,不过是谁赢了谁便做一日爹。”
尉迟徽失笑,他让荣喜呈上一块腰牌送给花隐:“去吧!”
花隐表现得喜不自胜,捡了腰牌拔腿就要跑,尉迟徽又叫住他,“是胜是负,回来告诉朕。”
“是。”花隐拘礼退出,又跑着出了大明殿,留给尉迟徽一个快活的背影。
荣喜端茶过来,立在在一旁笑道:“世子倒是少年心性。”
“十六岁,再怎么少年他也开智了。”尉迟徽淡道:“留在眼皮子底下到不至于夜长梦多。”
说着,他搁下笔,“去传霍瑛,朕有事与他商议。”
“是。”
·
花隐踏月独行,将腰牌递给正德门守卫,察觉到对方盔甲里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扫了一番。
花隐面色不愉,“看什么?”
“不敢。”那守卫忙低了头,开门请人出去。
出门不远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花隐朝那儿去。
车夫是熟人,先是行了一礼,再向里头道:“汝公子来了。”
“我从此姓花。”花隐踩上脚蹬,“别再叫错了。”
指尖刚碰到帘子,里头就飞出一块带着力道的石子,花隐猛地侧头躲了,“有病就去治。”
“哗”地一声,赵竞扯开帘子,喝道:“进来!”
花隐钻进马车,赵竞再“哗”地一声拉下帘子,顺手将花隐后脑勺捏住。
“真行,如今可真是认贼作父了。”
花隐眼皮不抬,“你父亲也认了。”
赵竞气得“嗐”了一声,“所以你得跟我们回去,这地方,待不得!”
“已定下了。”花隐挣开他坐下,“我在邺京有亲人,平白无故的,去邯东做甚。”
“什么亲人?花扶兮?”赵竞哈哈冷笑,揪住花隐衣襟,“你脑子有问题罢?”
花隐捉住赵竞的手,一双瑞凤要冒出火星子,“你再动手!”
赵竞眼底一狠,拎着花隐就要拽起来,花隐抬膝一顶,直冲对方小腹去,赵竞皱眉,“臭小子,玩阴的?”
说着,虎扑上前扣住花隐肩膀,花隐尚坐在凳上不好退后,只得一把拧住赵竞手腕,双腿一绞。若按寻常赵竞自然跌倒,但因他坐着力道不够,只让赵竞踉跄一下,对方借力打力,直接一腿曲起,压在花隐腿上,另一只手顺势掐住了他的脖子。
“叫爹。”赵竞道。
“凭你。”花隐一拳顶上赵竞小腹,逼他退开,赵竞怒道:“你就会偷袭!”
“是你胜之不武。”花隐得了空终于起身,双腿微曲,是进攻的架势。
赵竞抬腿便踢,花隐低下身子,顺势一扫,赵竞凌空跃起,“砰”地一声,脑袋直接撞上马车顶。
花隐冷笑一声,赵竞揉揉磕得昏了的头,瞪着花隐,再逼过来。
赵竞毕竟虚长两岁,又生得结实,车厢狭窄,这么扑过来,花隐无处可躲。
硬碰硬打不过,花隐曲腿仰面下腰,掌风擦脸而过,赵竞打了个空,回身时花隐已经在他身后了。
“灵活得紧。”赵竞攥了攥拳,冷笑一声,“可惜没用。”
这逼仄的车厢里,肉搏毫无胜算,花隐欲拉开距离,还未走出半步,突然被人扯住,
他咬牙按住对方手腕,腰间发力,硬是将自己上身折了过来。
赵竞眼底露出惊讶之色,到底个头占了上风,他曲腿一踢对方腿弯,花隐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回可得叫爹了。”赵竞反擒住他俩只胳膊,“叫声爹听听。”
花隐冷笑道:“我爹死了。”
赵竞那抹得逞的笑凝在唇角。
半晌,他放开好友,垂头坐到地上。
“我爹倒没死。”半晌,赵竞开了口,“也和死了差不多,你不嫌弃,以后我爹就是你爹。”
“要撤赵叔兵权吗?”花隐曲腿坐下来,手搭在膝上。
“还没下令,爹说不论如何,后日也要回邯东,他在这邺京待不下去。”
“我不去见赵叔了。”
赵竞很不爽:“说起来,你宁愿去找时骥,也不肯来找我们?”
“不是我找的时骥,是齐章。”花隐抬手摘了面具,“是他让时骥来找我。”
“齐章?!”赵竞先是讶异了一声,转念一想,“也是,他出手救你倒也正常,毕竟他与你兄长是好友,那他现在哪?”
“我不知道。”花隐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许回代郡了吧。”
赵竞还要再问,忽闻濯鹰在窗边低声道:“少主,霍家的马车在对面。”
车内两人闻言,挑开窗户向外看去。
对向果来了一辆华盖四轮车,车上挂着两个灯笼,题着“霍”字。
“胜者为王败者寇。”赵竞盯着那马车,“在前魏是反贼,在大齐可就成开国功臣了。”
花隐远远看着霍瑛下车,问:“我听说,霍臣缨也跟着回邺京了?”
外头濯鹰回道:“是,眼下除了关西那个谁也不服的韩崇武,邯东、陇南、岷北三家的少主都进了邺京。”
“人质而已。”花隐侧脸看向赵竞:“皇上有说留下你吗?”
赵竞耸耸肩,“我们那儿穷,吃饭还靠朝廷,在他眼里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兔死狗烹。”花隐落下帘子,淡淡道:“只怕这把刀,要落在霍瑛头上了。
赵竞不置可否,重拾方才的话,“齐章身后是万川,他既要搭救你,势必还有机会。若是他真回了代郡,我便去代郡寻他,说不定这事还有转机!”
花隐垂目,“不必了。”
“怎么?”
“我不想欠他人情。他不过是为了我大哥,我大哥不在了,我再绑着他,说不过去。”
“这有什么!”赵竞不认同,“你忘了?那年汝风请我们几个吃酒,他不也在么?我看他不是那种狂狷的人。“说着,赵竞又压低声音,“你可知万川里有多少商字列官员散在邺京?他是龙先生的亲徒,就算不亲自出面,也能暗托某位照顾你啊。”
花隐失笑:“随你吧,我也该回去了。”
赵竞点头:“我会尽力和齐章联络,你自己要小心。”
“知道。”花隐掀开车帘跳下车,对濯鹰说,“回吧,我送你们。”
濯鹰点了点头,打车掉头,花隐便站在那目送他们离开。
良久,他转过身,看向矗立在他眼前的这座庞然大物。
赵叔他们一走,他在邺京便真孤身一人了。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往这庞然大物的口中走去。
几日后。
“公子,这是文华殿。”荣喜引着花隐穿梭在回廊间,“是太子读书的地方,皇上念公子聪颖,特命公子与太子做个伴,皇恩浩荡,您可得念着皇上的好。”
花隐乖顺道:“公公说的话,我都记着。”
荷叶盛满屋檐漏雨,折腰落进池塘,又过了一顶拱门,荣喜含笑道:“到了,公子进去吧。”
花隐道了谢,抬脚要进,只见一道黑影划空而来,花隐微一侧身,那团物什便砸在了柱子摔得粉碎。
是砚。
花隐拧眉看向那人,是个一身蟒袍的高个子壮实少年。
尉迟徽的长子,尉迟丹宵。
尉迟丹宵抱着胳膊眼底轻蔑,“你就是汝珩儿子?长得跟大姑娘似的。”
花隐行礼,“花隐见过太子。”
“是了,本殿下忘了你竟改了花姓了。”尉迟丹宵鄙夷道:“怕死的东西,连自家姓都不要了。”
“花姓随母,有何不妨?”花隐道:“赐我姓名的是皇上,太子不喜,大可去问你父皇。”
尉迟丹宵把眼一横,“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花隐径直走到一张空位坐下。
“谁许你坐了?”尉迟丹宵一脚踩上书桌,揪住花隐衣襟,“你胆子好大。”
“我来这念书,也是你父皇的意思。”花隐按住他手,“我并未惹你。”
这人力气好大,尉迟丹宵第一反应是这个,但这念头只一晃而过,“我偏要惹你。”他道:“想在这读书?行啊,读就是了,来人,将他桌椅都搬走!”
小太监们果然将东西都搬了,花隐扒开尉迟丹宵站了起来,后者凑过去叫道:“急什么,我让你走了吗?”
“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尉迟丹宵哈哈一笑,“我就欺你了,怎么着吧。”
花隐眼底冒着火,压制着自己莫要揍上去。
“想打我呀?”
尉迟丹宵看出来,抓住他的手捏了一捏,“呦呵,这年纪就有了枪茧,是会些功夫,来,打我呀!今日你敢打我,明年你坟头草就有一人高。来啊!”
花隐沉默着,任由他在面前跳。
“你不打我?那我可就打你了。”
话音未落,尉迟丹宵抬膝就是一顶,花隐猝不及防,“呕”地一声,抱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尉迟丹宵居高临下,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花隐疼得直冒冷汗,喉咙里浑然都是血腥气。
“犟得很。”尉迟丹宵蹲下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脸,力道堪比扇了几个嘴巴子,“你叫几声狗叫,我便饶了你。”
花隐忍痛冷笑:“我叫了,你真能绕我?”
“对啊,叫几声听听,万一本殿下心软了呢。”
他仿佛来了兴致:“快点!叫几声听听!”
花隐愣是不叫,尉迟丹宵有些烦了,四下看着是否有趁手的东西揍人,突然眼睛一亮,顺手抽出那把戒尺,想也不想照着花隐脸扇下来。
忽然光线一暗,门外进来一夹着书的长者,身高八尺,威严方正,尉迟丹宵一见他,登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我素日所授,太子不但不能领悟,反倒学了这般仗势欺人的市井之俗!”辛太傅轻讽一笑,“想来老夫教不得太子了,只奈皇上青眼留于宫中,这便向皇上请辞了。”
“太……太傅!”尉迟丹宵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忙上前几步不停鞠躬赔礼道:“太傅若是跟父皇说这话,我人还能有么!太傅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辛太傅哂笑:“陇南王虽败,却以忠君二字受百姓敬重,皇上也厚待其子,太子却反磋磨他,如此短视浅见,实在叫人不安。"
尉迟丹宵怕尉迟徽怕得要命,早已吓得腿软,“太傅我错了!再不敢了!太傅万万不可告诉父皇!我日后定守礼待人!”
他又转身将花隐从地上扶起来,急道:“我并非有意打你,不过是给你个下马威罢了……”
辛太傅看也不看,转身便走。
尉迟丹宵忙又撂下花隐追出去,急道:“太傅!太傅万万不可告诉父皇,我真的再不敢了!”
太傅冷哼一声,一径去了。
尉迟丹宵只得回来,一屁股坐到书桌上,郁闷地一摔书本,“这叫什么事!”
花隐拾起自己的书也要走。
“站着。”尉迟丹宵抬起脸,“等等。”
花隐抱着书,脸上已起了几道高高的红痕,“你还要打我?”
尉迟丹宵迟疑道:“你会去告我吗?”
“会。”花隐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敢!”尉迟丹宵急了,“你若敢告我,我就、我……”
他一把攥住花隐,“你不许走,今日不许离开这儿,等你脸上消了再说。”
花隐一挥手,将尉迟丹宵挥了几尺远,在对方错愕不定的眼神里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