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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见花隐 ...

  •   “汝栖到——”

      太监拖着悠长的嗓子提醒着每一位新朝的幸存者,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之上,赵竞猝然回头,于殿门内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黄金面具下的眼睛也正看过来。

      昔日好友成阶下囚,赵竞咬紧了牙——倘若今日父亲不跪,那眼下生死未定的就是自己。

      来京路上,有无数瞬间,他想劝父亲回去,明知进京是做摇尾乞怜的狗,他不如站着死。

      可是……可是勤王一战,富庶如陇南眼下都艰难度日,更何况邯东这贫瘠之地。

      百姓不要活命了吗?

      他赵家没得选。

      好友走到自己身边站定,也向龙椅上的人跪下,赵竞别开了脸。

      “罪臣汝栖拜见皇上。”

      高台之上,尉迟徽居高临下地看着——劲敌之子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跪下了。

      尉迟徽不可谓不舒心,他问:“怎么戴着面具?”

      “罪臣自幼戴惯了。”

      “摘了吧。”

      “是。”

      代郡花氏的血脉,不论与哪家结合,生下的孩子总会生出些凌厉的昳丽感,尉迟家族也有这么一个人,因此尉迟徽对这张脸并不诧异。

      尉迟徽问:“你几岁了?”

      “十六岁。”

      “正是好年华。”尉迟徽道:“朕见到你,便想起你父亲,若他还活着,当为朕之肱骨。朕将他葬于大慈山,你若得空,可去看望。”

      “皇上仁慈,汝栖感恩不尽。”

      “好孩子。”尉迟徽轻笑一声,“论审时度势,更甚于你父亲。”

      “皇上谬赞。”

      “赵无咎要带你去邯东,你意下如何?”

      汝栖道:“全凭皇上做主。”

      尉迟徽点头,身旁荣喜笑吟吟地道:“皇上,太后到了。”

      时骥微不可察地拧起眉,他有感不妙,今日不会顺利。

      两个穿戴不俗的宫女打着扇,拥着一位贵妇人在帘后坐下。

      尉迟徽起身请安:“母后。”

      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小栖,你可记得姨姥?”

      汝栖微微垂眸道:“孙儿拜见姨姥。”

      “方才皇帝打发人说你要去邯东?笑话,这些人与你有何干系?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你既来京,就不必走了,你就在姨姥身边,很好。”

      赵无咎忙道:“太后!”

      “住口!”帘后女人传出威严的声音:“他是我的外孙,难道我比你们还不如?我们花氏也是望族,家产田舍不比他汝家差!”

      提到汝家,太后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什么,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些愠怒,“皇帝,我看栖儿不如改为姓花,你以为如何?”

      好一个恨汝家失势替外孙出头的姨姥,汝栖垂着眼,唇角噙着一个冷笑。

      齐章啊齐章,你千算万算,算不到我这姨姥倒成了尉迟徽手中的刀吧。

      赵无咎忍无可忍,“花姓如何使得?汝氏只剩这一个孩子,臣请皇上开恩,给汝家留个后!”

      尉迟徽置若罔闻,笑向汝栖道:“太后提醒了朕,代郡花氏也是少有的望族,你日后受你姨姥抚养,改为花姓,延绵你母亲这一脉,岂不比去邯东更好?”

      堂下汝栖脸色如常,没有言语,倒是他身边那少年朋友恨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上既答应让汝栖随我们回邯东,如何能出尔反尔?”

      太后厉声打断他,“邯东那地方,风雨无状,颇为清苦,他怎能跟你们去!”

      赵无咎冷道:“汝栖出生武家,自幼习武练枪,吃苦二字于他不值一提!邯东虽贫瘠,难道还无他一口饭吃?”

      尉迟徽看着赵无咎,眼底看不清情绪,“无咎,这是太后。”

      赵无咎怒极反笑,“好!好!好!我诚心降伏,在人眼中不过是自断双臂!汝栖,赵叔今为人臣,救你不得,望莫怪罪!”

      说罢赵无咎起身,愤然而去,赵竞也起身随他父亲离开,少年热血在胸膛翻涌,倘若尉迟徽怪罪,那做个逆臣贼子,未为不可!

      可尉迟徽丝毫不在乎赵家父子的忤逆,仿佛替汝栖改名这事才是兴趣所至,“你既从了花姓,朕再赐你个名字,朕方才想起一句诗,‘委蛇世路窄,隐忍吾道羞’,朕就赐你一个‘隐’字,如何?”

      花隐。

      汝栖心底微微一笑。

      用了母亲的姓氏,父系血脉便不再悬在头顶,对某些人来说是损失,可在他看来,反倒身轻如燕了。

      他突然很想看看他那好嫂子知晓后会是什么表情,因此心底莫名升起一丝狡黠来。

      他躬身拜下,“花隐谢皇上赐名。”

      .
      芳熙宫宴不欢而散,花隐被荣喜请入内殿更衣用膳后,才送往太后的居所。

      花隐坐辇上暗暗观察,万寿宫是太后所居,虽取静谧但也不至于落拓,但这一路走来,宫人越发稀少,甚至到了十分荒废的地步。

      “公公,这是去万寿宫的路?”

      荣喜含笑道:“正是。”

      花隐也不多话,步辇转过高大茂密的栾树,终于得见一处宫舍,青黛飞檐伸出来,几只鸟落在上头乱跳,人气凋零,不成气候。

      这里是冷宫。

      心底的猜想看来没错,花隐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步辇停在石阶下,荣喜道:“世子,请进吧,奴才就不进去了。”

      “有劳了。”

      荣喜去后,花隐独立于殿外,那落了漆的大门虚掩着,并不见一人,他抬手推开,“吱呀”一声,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哀嚎。

      花隐往前踏了一步,四下寂静,他穿过庭院,来至正殿,终于看见一个靠在门口打盹儿的小太监。

      花隐越过那小太监,径直进去了。

      殿中昏暗萧条,东西一应都是旧的,前魏元氏并无太后,这座宫殿自然无人居住,但花扶兮入住后,内务府竟不曾拾掇,真叫人觉着寒酸。

      “有人吗?”

      “有什么好叫的。”一道女声从帘后传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姑姑,一双灰绿的眼里毫无温和,只对花隐微一福礼,“世子,太后请您过去。”

      花隐走近了,错身时低声问她:“你也是代郡人?”

      那姑姑淡道:“是。”

      “很好。”

      内殿大开着天窗,倒是比外殿亮堂,窗前榻上歪坐着他姨姥。

      “花隐请姨姥安。”

      静了半晌,那女子终于转过脸来。

      太阳照在花扶兮那张素白脸上,纵已天命之年,眉眼间依旧能窥见花家惊为天人的美貌,她与姥姥有些相似,可嘴唇却很薄,也抿得很紧,带着些不叫人亲近的孤冷。

      这张脸,能看出失子后万念俱灰的冷漠。

      花扶兮端坐在塌,一双眼底满是嫌恶,“你父亲当初不愿帮你表舅,今我却还要养着你。真是笑话!”

      花隐轻轻挑眉,“姨姥这话,怎么方才不跟表舅说。”

      “我不过是他的傀儡。这些将军臣子都是蠢货,还以为能救下你。”她冷笑一声,“尉迟徽怎会放过你?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更何况你?”

      她打量着花隐,忽然又幸灾乐祸起来,“当年你父亲若肯帮你表舅,哪里还有尉迟徽的事?如今他自己死了不说,长子也送了命,就剩下你这么个天生的孤拐牛心还被改了姓名,可见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果。你们汝家,说是忠烈,其实不过是没眼光的废物罢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花隐走近了些,哂笑道:“从今往后,隐儿替死去的表舅伺候姨姥。”

      一个死字,叫花扶兮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尖声指着他喊道:“混账东西!你居然、你居然……你怎敢提你表舅,若不是你父亲……”

      “死都死了,还能诈尸不成?眼下我才姨姥是最亲的人。”

      花隐单膝跪下,微笑道:“我若死了,姨姥,你这辈子都别想替你儿子报仇啦。”

      .
      邺京西北角,有个叫做混沌街的地方,这地儿,你能找着京城最好的铁匠、最能干的织匠、最会惹花弄草的花匠,混沌街三十年前就有,也不知怎么就聚集了这帮人来,总之是个个神通广大,手艺非常。

      一家铁匠铺里,客人正与老板量裁马蹄的尺寸。

      “这样就很好,你那匹马年纪也大了,也该叫它退下来养老了。”

      “你的心思我能不知?我娘留下来的,怎么着我也不会卖你。你这副身板儿,白瞎了好马,只配骑大青骡子。”

      齐章摇头道:“三小姐当真小气,还说习武能修身养性,我看这眼高于顶的脾气比我这酸秀才更甚。”

      穿着利索短袍长靴的女子挑眉一笑,“你还说对了。”

      她捡起一根马钉,端详着尺寸,那铁匠老板插话道,“三小姐,我这生意可是要兴旺起来了?”

      “何以见得?”

      老板笑道:“陇南军滞留京城,听说直接收编了,那还不得重配辎重啊!”

      “进十三营?”齐章问。

      玉离颜冷笑,“十三营可是宿敌,怎会收留?大部分进龙武卫了,小部分等霍瑛回去的时候跟去岷北。”

      她向老板打趣:“龙武卫日后可是要干打更捉狗的活了,你啊,不如在这现开酒铺,人一失意便要借酒消愁咯!”

      老板摇头笑笑,二人出门,玉离颜邀齐章进茶楼坐坐。

      齐章笑道:“不去了,眼下我还有一团乱麻要理清呢。”

      玉离颜蹙眉,“勤王之战,是你死我活的事。尉迟徽不会轻易放过汝栖,你已尽力,没必要以身犯险。”

      “知道。”齐章笑道:“日后我在邺京的日子多,我请你喝茶。”

      玉离颜见他不肯也不强求,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齐章孤身站在街上,烈日当空,人来人往,他陡觉天旋地转几乎要跌倒。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

      他狼狈地谢过路人,慢慢挪至阴凉下坐在木桩上喘着气。

      一个普通面貌的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了他。

      “齐先生,您还好吗?”

      代号为鹰的暗探有很多,这只不过是其中监视他的一个。

      “我没事。”齐章没有抬头。

      “龙先生让我传话。”鹰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汝栖现已留京,请先生切莫因情失大。”

      齐章静静听着,“知道。”

      “另外。”鹰蹲了下来,凝视着齐章略显苍白的面容低声道:“尉迟徽似乎对龙先生比较怠慢。龙先生叫我传话,请先生亲近尉迟徽,博取信任。”

      齐章冷笑道:“陇南与十三营这场战争,老师押的是陇南,尉迟徽并不傻。”

      “所以龙先生才派您来邺京。”鹰抬起粗粝的手,轻轻抹去齐章额角的冷汗,“您当初如何笼络汝风,如今便如何笼络尉迟徽。”

      当初……

      那些掺着真情的虚与委蛇一一浮现,那些委屈与痛苦同时疯了一般地涌出,不堪的过往伴着心口的剧痛一瞬间疼得齐章喘不上气来。

      明明是正午齐章却冷得厉害,他听见鹰的声音在耳边重复着相同的魔咒,“只要龙先生能成为万川元君,你就是下一任元君,你该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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