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聂葳蕤

8、第八章

　　浮山在车里坐了十分钟才上楼。

　　引擎熄火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看着公寓楼里亮起的窗户，数到第七层——那是他家的窗。灯亮着，林薇薇在家。

　　已经是晚上九点。今天开了四个会，处理了三份紧急报告，午饭是边吃三明治边回邮件。浮山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像一层湿透的棉被，裹得他喘不过气。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相册。划了几下，找到那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砂叶出国的日期——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设这个。

　　文件夹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砂叶的潜水照，笑容灿烂，背后是碧海蓝天。另一张是更久远的，商场改造那天砂叶帮他整理衣领时，他偷偷拍的。照片很模糊，只能看见砂叶低垂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

　　浮山看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锁屏，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该回家了。

　　结婚是在三年前。林薇薇意外怀孕，两人商量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生下来。浮山说：“我们结婚吧。”语气很平静，像在说“晚上吃什么”。

　　林薇薇看着他：“你爱我吗？”

　　浮山沉默了几秒，说：“我会对你好，对孩子好。”

　　林薇薇哭了，但点了头。

　　婚礼办得很体面。林薇薇坚持要最好的酒店，最贵的婚纱，最大的钻戒。浮山都答应了。他知道这是补偿——补偿林薇薇年轻时跟周子豪受的委屈，补偿她自己因为怀孕不得不提前进入婚姻。

　　但婚礼那天，当司仪问“你愿意吗”时，浮山脑子里闪过的，是商场门口砂叶说“加油”时的样子。

　　他甩甩头，说：“我愿意。”

　　儿子出生后，取名浮星辰。小名星星。星星是个健康的孩子，爱笑，不爱哭。浮山第一次抱他的时候，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柔软感。这是他的儿子，他的骨肉。

　　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责任和压力。

　　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早教班、林薇薇产后的各种开销。浮山的工资不低，但永远不够。林薇薇产后辞了工作，说想专心带孩子。浮山没反对，但经济压力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更让浮山头疼的是，林薇薇产后情绪很不稳定。她看着自己走形的身材，常常崩溃大哭：“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浮山安慰她：“生孩子都这样，慢慢会恢复的。”

　　“不会了！”林薇薇把镜子摔在地上，“你看我的肚子！妊娠纹！还有胸！都下垂了！”

　　浮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起大学时的林薇薇，那个穿墨绿长裙、在人群里发光的校花。现在她穿着松垮的睡衣，头发随便一扎，脸上有泪痕。

　　他走过去抱住她：“别这样，慢慢来。”

　　林薇薇在他怀里哭：“浮山，你还会爱我吗？”

　　浮山拍着她的背：“会。”

　　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这是爱吗？还是责任？

　　星星两岁那年，浮山升了职。加薪百分之三十，但工作量也翻倍。他开始频繁加班，出差。每次回家，都累得像被抽空。

　　林薇薇对他的忙碌越来越不满。有天晚上他十一点到家，林薇薇坐在沙发上，没开灯。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冷。

　　“嗯。”浮山换鞋，“星星睡了？”

　　“早睡了。”林薇薇站起来，“浮山，我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

　　浮山愣了愣：“最近太忙……”

　　“忙忙忙，你永远在忙。”林薇薇打断他，“你知道我今天在商场看见谁了吗？看见我们大学同学，她老公陪她逛街，拎包，试衣服，耐心得不得了。我呢？我一个人推着婴儿车，连试件衣服都没人帮我看孩子。”

　　浮山很累，不想吵架：“那下次我陪你去。”

　　“下次下次，永远是下次。”林薇薇的声音开始发抖，“浮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每天围着孩子转，老公不见人影，自己又老又丑……”

　　“你不老不丑。”浮山说。

　　“你不用安慰我。”林薇薇转身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浮山站在客厅里，看着紧闭的房门。他想起恋爱时，林薇薇生气会等他去哄。现在她直接关门，连哄的机会都不给。

　　是因为知道哄了也没用吗？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浮山走到星星的房间。儿子睡得很香，小手攥成拳头放在脸旁。浮山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心里一片茫然。

　　这就是婚姻吗？这就是他选择的人生吗？

　　林薇薇开始做医美。

　　先是打玻尿酸，说是要填充法令纹。然后做热玛吉，提拉皮肤。后来是水光针，美白针。每次做完，她都期待地问浮山：“有没有好一点？”

　　浮山看着她的脸，确实更光滑了，更紧致了。但那种光滑和紧致，有种不自然的僵硬感。他说：“挺好的。”

　　但林薇薇不满意。她在网上看了很多医美案例，想做得更多。浮山劝她：“适可而止吧，现在挺好的。”

　　“你懂什么！”林薇薇反驳，“女人过了三十就是下坡路，不保养怎么行？你看看那些女明星，五十岁还像三十岁，都是靠医美。”

　　浮山说：“你不是女明星。”

　　林薇薇瞪他一眼：“你就是舍不得钱。”

　　浮山不说话了。他确实是舍不得。每次医美都不便宜，几千几万地花。但更让他担心的，是林薇薇那种近乎偏执的焦虑——她好像要通过改变外表，来抓住一些正在流失的东西。

　　但到底是什么呢？青春？美貌？还是他的爱？

　　浮山不知道。

　　他只知道，林薇薇离大学时那个骄傲的校花越来越远，也离他心里那个温柔的妻子越来越远。

　　浮山收到大学同学会通知时，正在开部门例会。

　　手机震动，他瞥了一眼，是班长在群里发的消息：“毕业十年聚会，时间地点如下，能来的接龙。”

　　群里很快热闹起来。有人说十年了啊，有人说孩子都两个了，有人发当年的照片，青涩的面孔，无忧的笑容。

　　浮山看着那些照片，有些恍惚。十年。他竟然毕业十年了。

　　他翻了翻群成员，看到了砂叶的名字。她还在群里，但从不说话。头像还是那张潜水照，这么多年没换过。

　　有同学@砂叶：“大美女回国了吗？聚会来不来？”

　　砂叶没回复。

　　另一个同学说：“砂叶在国外混得很好，我上次在学术会议上碰到她，已经是项目负责人了。她老公也是个教授，两个人挺般配的。”

　　群里开始议论。

　　“真的假的？砂叶结婚了？”

　　“结婚了，去年结的。婚纱照超美，她老公又高又帅。”

　　“她老公是做什么的？”

　　“环境政策研究的，跟她同行。听说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

　　“哇，人生赢家啊。”

　　浮山看着屏幕，手指僵住了。砂叶结婚了。去年。婚纱照超美。

　　这些信息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他心里那潭死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点开砂叶的头像，想进她朋友圈看看。但还是一道横线——她屏蔽了所有人，或者把所有人都删了。

　　会议结束了。同事陆续离开。浮山还坐在会议室里，盯着手机屏幕。

　　“浮山，不走吗？”同事问。

　　“马上。”浮山说。

　　同事走后，浮山一个人在会议室坐了很久。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高楼林立。他想起大学时，他和砂叶站在商场门口，她说“能看到一个人变好，我也很高兴”。

　　现在砂叶变好了。比他想象得更好。

　　而他呢？

　　他打开手机相册，找到砂叶那张潜水照。照片里，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由。那种快乐，是他从未见过的。

　　浮山放大照片，仔细看砂叶的脸。她瘦了，更精神了，眼角有浅浅的笑纹。但那种光彩，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他想起林薇薇最近一次医美后，问他：“有没有年轻一点？”

　　他说有。但林薇薇脸上的光彩，是玻尿酸和肉毒素给的，不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浮山关掉照片，打开同学群。有人发了砂叶的婚纱照。

　　他点开。

　　第一张是在古堡前。砂叶穿着复古的白色婚纱，头纱被风吹起。她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仰头看他，笑得眼睛弯弯。那个男人——应该就是马克——也低头看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第二张是在森林里。砂叶提着裙摆，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奔跑，回头对着镜头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斑驳陆离。

　　第三张是两人在海边的背影。夕阳把天空染成粉紫色，他们牵着手，走在沙滩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每一张都很美。美得不真实。

　　浮山一张一张地看，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看砂叶的婚纱——精致的蕾丝，流畅的剪裁。看她的笑容——自然的，幸福的，没有一丝勉强。看她身边的那个人——高大，儒雅，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然后他看到照片的定位：奥地利，哈尔施塔特。

　　那个著名的童话小镇。他去过，几年前公司团建。很美，但当时他只觉得累，只想快点回酒店睡觉。

　　而砂叶在那里拍了婚纱照。在她最幸福的时候，在她最美丽的地方。

　　浮山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会议室里很安静，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像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

　　他想起很多年前，砂叶问他：“你为什么想改变？”

　　他说：“我想被看见。”

　　“被谁看见？”

　　“被我自己看见。”

　　现在他看见自己了吗？

　　看见了。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发际线开始后退，身材微微发福，每天为了房贷车贷孩子学费奔波，有一个做医美上瘾的妻子，有一段不温不火的婚姻。

　　这就是他。

　　而砂叶呢？她在奥地利的小镇拍婚纱照，穿着古董婚纱，笑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浮山闭上眼睛。

　　他以为早就放下了。以为那段短暂的友谊，早就被时间冲淡了。但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放下了，只是埋起来了。埋在生活的琐碎下面，埋在婚姻的责任下面，埋在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角落里。

　　而现在，砂叶的婚纱照像一把铲子，把那些东西都挖了出来。

　　赤裸裸的，血淋淋的。

　　手机又震了。是林薇薇的消息：“几点回来？星星想你了。”

　　浮山看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马上。”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衬衫。镜子里的男人脸色疲惫，眼下有青黑。他挤出一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算了。他对自己说。

　　这就是你选择的人生。这就是你要走的路。

　　没什么好后悔的。后悔也没用。

　　他拿起包，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空荡荡的，脚步声回响。他想起大学时，他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商场里，跟着砂叶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那时候他以为，改变外表就能改变人生。

　　现在他知道，能改变人生的，不是外表。

　　是选择。

　　而他选择了林薇薇，选择了婚姻，选择了现在的一切。

　　那就走下去吧。

　　浮山走出办公楼，走进夜色里。城市的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有星星。

　　就像他的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