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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肆 ...

  •   叁
      他在梦到了在昆仑上的事。
      红玉、陵越,天墉城弟子;漆黑的洞穴,幽蓝的火光,开明神兽身躯如山般巨大,他仰头看着,心底不由生出一股敬畏。这上古时代守护洪崖境的神兽,在诸神登天之后,便被它的主人遗忘,沉睡于昆仑之巅。千年时光浩浩然如一川流水,之于它却不过是清梦一场。
      他手中燃着的阴火随着开明神兽平稳的呼吸晃动,随时都将熄灭。
      然后,他看到它缓缓睁开了双眼。惊天怒吼,扑面而来的腥臭之气。上古神明之力撼动天地,而他不过只是一介凡人。
      这时才突然觉得怕。
      背脊紧紧贴在粗糙的山壁上,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开明兽尖利的爪子挨近胸前,划开皮肉,痛彻心扉。

      其实,并不想死。
      他数次想要死,数次频临死亡。
      却每每被命运救回,每每更为珍惜现世。
      每次生,便更不想死。

      他猛得睁开双眼,恍惚之中用力按住自己胸腹间的伤口,想止住不断涌出的血。
      “莫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塞回被中,一个熟悉冷清的声音说道,“已经无事,千觞不必惊慌。”听见这声音,尹千觞猛得弹坐起来,却差点撞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那人的鼻尖。欧阳少恭坐在床边,看着他仍是一脸迷惑,唇边扬了一丝浅笑,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千觞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还是先喝些水再说话吧。”他手持茶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尹千觞的神色,却见那人毫无迟疑,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你不怕我下毒?”欧阳少恭问。
      “少恭你要是想杀我,又何必这么麻烦呢?”尹千觞却是十分惬意地倒回了床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欧阳少恭,“外敷内服的药,你只要稍做手脚我就小命难保,你说是吧?”
      欧阳少恭坐至床边,替他将被子掖好,柔声说道:“两年未见,千觞却是……呵呵……风采依旧。”他轻笑说道。
      尹千觞心中一阵刺痛,想到在始皇陵的时候,便是连笑都扯不出了。
      “少恭你真会说笑。”他自嘲说道,“也不知怎么,每次见着少恭我都是这般狼狈,还说什么风采哟。”
      说过这话,他便看到欧阳少恭含笑的眼眸寸寸染上寒意。两年未见,欧阳少恭一点都未变过。他坐在床边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长发微微垂下,那宁静的神态令人沦陷。尹千觞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替他将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却只是握了握拳,松开了手。他的眼神他也十分熟悉,审视、打量,像是看着掌中的猎物。过去曾有许多次,他都是这样看着自己,只是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
      现在,却是早就明白了。
      尹千觞坦然与欧阳少恭对视,只是笑。
      “在下所说并非俗世皮囊,”欧阳少恭突然笑了,顿时寒冰化去,春风拂面,“千觞的风采气度,绝非俗世凡人能比。”
      尹千觞嘿嘿一笑,厚颜无耻说道:“多谢少恭夸奖,多谢多谢。若是能帮我……”
      “千觞身负重伤,需得好生休养几日,期间饮食亦应清淡为主,少食酒肉。”欧阳少恭刻意打断了他的话,十分正经地说道,“不知千觞究竟是在哪儿受的伤,伤口极难痊愈。在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止了血,还希望千觞也多少珍惜自己的身体,切莫再喝酒了。”
      听他此言,尹千觞长叹一声,重重地盍上了双眼。

      他听见欧阳少恭的脚步声缓缓上前,来到床边。即便是闭着眼睛,他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虽然心知自己身上已经再无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秘密,可是尹千觞仍觉得有些紧张。可是欧阳少恭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而后便静静地出屋去了。
      门被打开,又关上。
      他又听到欧阳少恭对门外的人说:“我要出去一会儿,若是他出来了要酒喝,你就跟他说他身上的东西都在我那儿,也别给他喝酒。”
      尹千觞倒抽一口冷气,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忙跳下了床。胸腹之间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阵昏黑,一把扶住了床边,才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门外站着的人想是也听到了些动静,喃喃自语道:“那个客官说让我在这儿等着,可没说让我进去。我究竟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
      他念叨的时候尹千觞已经将整个房间打量了个通透,果然发现他随身带着的东西连同兵器,都被欧阳少恭不知收到了什么地方去。尹千觞苦笑一声,缓缓坐回床上。
      欧阳少恭果然心思缜密,早已将他的退路断得干干净净。
      “屋里的客官,您还好么?”门外的小二想来想去,似乎终于找到法子了,高声问道。
      尹千觞应道:“好得很,送两坛酒进来就更好了。”
      “这……刚刚那位客官说……不让您喝酒……”
      “他说的是我出去要酒喝不给,可是我可没出去啊。”
      “可是……”
      尹千觞冷笑一声,朗声说道:“磨磨蹭蹭的哪里像个男人,你就送来吧,酒钱加倍给你。”记在少恭账上。
      “……好嘞,小的这就去拿!”
      小二顿时乐呵呵地跑走了。

      琴川的酒向来寡淡,像极了江南人家的性子,温吞柔顺。
      他抱了坛子靠在窗边,连喝三坛,方觉纷乱思绪镇定下来。
      从未想过,会于此时此刻,遇见欧阳少恭。
      尹千觞苦笑,又长叹一声,暗想:只希望他莫要带来什么坏消息。像是方小公子,像是无心先生……
      像是晴雪。
      虽然心中十分清楚那些个令自己痛苦的事情,欧阳少恭向来都不会放过,揪着自己的弱点刀刀见血,剑剑刺进心窝。十年前与两年前,已将他二人之间的界限画得十分分明。尹千觞断不会为欧阳少恭摒弃所有,扪心自问也无这般能耐仍让他放弃一切。欧阳少恭要的,无非是他的全心全意,这偏偏是他不能给的。
      他愿为知己好友两肋插刀,却绝不会为此失了自己的尊严。
      尹千觞自觉对欧阳少恭早已心灰意冷,无爱无恨,只希望能将恩情尽数还清,早日脱离苦海。只希望,少恭能明白他已无与他为敌的心意,不要再伤害他身边的人。

      欧阳少恭远远地闻到了酒气。
      小二站在尹千觞房门前无聊得正同自己的左手说话,看着欧阳少恭回来了,顿时笑逐颜开,远远地鞠了一躬转身就跑了。那模样像是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事儿,生怕被抓住了问罪。
      罪魁祸首却正倚在窗边,抱着酒坛望着外面发呆。
      那样子,和十年前却也丝毫未变。
      喝了酒,便坐在那里发呆,问他在想什么,却只是笑着说:什么都没想。
      欧阳少恭唇边抿起一丝笑意,似察觉了自己的愉悦,又凝固了。
      “哟,少恭,你回来了?”尹千觞终于醒过神,笑眯眯地点头说道。
      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便纵是琴川这般寡淡的酒,却也有些醉了,一如既往地对着欧阳少恭笑得十分灿烂没心没肺。晕晕乎乎的时候,他想起似有什么事儿要问那人,便抬脚就要踏上窗台。
      欧阳少恭苦笑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叹道:“千觞你……倒真是一点儿没变。”
      竟是已经醉到了要爬窗的地步,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欧阳少恭暗想,抬眼却看到屋内一片凌乱,地上东倒西歪尽是酒坛,不禁皱眉。继而察觉掌下身体一片滚烫,酒气中隐隐传来一丝血腥味道。他正待开口,衣领却被尹千觞一把捞住,下一刻扑鼻酒气便近在咫尺。尹千觞瞪着微红的眼睛,含糊说道:“对了少恭,我有些事儿想问你……”
      “……何事?”
      欧阳少恭看到那人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双眼却不若酒气那般醉。
      向来如此,他就是如此怯弱。
      有些话,若不是喝了酒,永远都问不出来、
      “少恭……”
      尹千觞低声问。
      “……你是何时从无心先生那儿离开的?”

      “……又是如何离开的?”

      “……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

      他扣紧了欧阳少恭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将尹千觞按在床边坐下。尹千觞乖乖坐下,却扯着他的衣领不肯放手,瞪着朦胧醉眼仰头望着他。他能轻易读出他的喜怒哀乐复杂神色,再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两年未见,却这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清晰恍如昨日二人还在庭中饮酒。
      “千觞这可是怕了么?”他伸手拢了拢那人脑后的头发,柔声问道,缓缓施力。尹千觞不自觉地仰头,喉结颤动,终自嘲笑道:“怕?怕什么?”
      欧阳少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一切未变,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可是看到时至今日,他一如既往,尹千觞心中却又隐隐怀一团寒意。
      有一种恐惧,他一直藏在心底。
      倘若有一天少恭回来了,却仍然执意要逆天抗命,涂炭生灵。他该怎么办。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怕没酒喝。”他又举起酒坛,哈哈大笑。
      喝到醉生梦死才是最好。便不用去想这多痛苦的事情,强迫自己去作这多痛苦抉择。
      欧阳少恭冷眼看他又灌了几口酒,只是冷笑。
      “千觞,”他掰开尹千觞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悠悠说道,“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想做,便能不做。也并非不去想,便能不发生。好自为之。”
      他后退两步,避开了尹千觞垂落的手臂,神色讥诮。坐在床边抱着酒坛一脸颓然的人曾是冷漠高傲的巫祝,曾是放荡不羁的侠客,却每每逃不开内心软弱,着实令他觉得可悲可笑却又夹杂着微些得意洋洋。
      是他,一手造就了现在的他。
      想到自己落入如此境地,这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便更有一种莫名的恨意。
      “哦,对了。”欧阳少恭走到门边,突然又扭头说道,“无心公子同吹雪剑客仍好端端的在武夷山上。只是千觞竟如此不信任在下,真是令人伤心。”而后推门离去。
      尹千觞缓缓抬头,望着轻轻晃动的门板,将酒坛狠狠摔了出去,而后重重倒在床上。

      天气渐暖,春色悄然而至。窗外原是光秃秃的桃树不知何时抽芽吐蕊,粉嫩花苞俏生生立于枝头,令人无端妄想桃花盛开那日,云蒸霞蔚般的美景。
      欧阳少恭与尹千觞十分默契,对那日争吵皆是绝口不谈。尹千觞自知失态,加上因为喝酒那夜又吃了不少苦头,也不再刻意同自己不过去,每日乖乖躺在床上等着少恭来换药。他胸腹间的伤口好得极慢,十几天过去,伤口仍然狰狞。欧阳少恭有意无意问起,他究竟是在何处受得这样的伤,却总被他呵呵笑着敷衍过去。
      他身上多出许多伤痕。
      换药时,欧阳少恭总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尹千觞身上的那些旧伤。他对他的身体是极熟悉的,除去巫咸身上原有的伤疤,其它的他大多说得出来历,如今却又添了许多新新旧旧的伤痕。
      两年未见,这人看似丝毫未变,却又有些变得他认不出来了。
      他半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桃花,任凭欧阳少恭对自己的伤处为所欲为,那种神态,安宁却张狂,与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
      有时他问蓬莱之后的事,那人便无赖一般地抱着伤口呻吟起来,非说自己伤口疼痛,急需休息。
      欧阳少恭便也任由他去了,只是心中却是不住冷笑,暗想:无妨,来日方长。

      他想找到尹千觞,有许多理由。交织相错,自己也分不太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心中有太多疑问,需要那人来解答。
      然而,他的目的,却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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