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58、伍

　　肆
　　又过了月余，春已至。
　　自窗缝中流进屋内的和煦春风，撩拨得人心中骚动。尹千觞自觉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加上这些日子一直在床上躺着，着实有些无聊。那日欧阳少恭为他换过药，例行公事地命那小厮守在门口。尹千觞趴在窗边，眼巴巴看着那人缓缓走过长廊，临至转弯处，却又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虽温柔和气，告诫意味却浓得很。
　　尹千觞心下抖了抖，转头对那小厮说道：“你过来。”
　　不疑有他，小厮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嘴上连连说着：“这位客官，您有什么吩咐。要酒可是不行了，上次给您送了酒，欧阳先生……”他看到尹千觞眉头一挑，对着他嘿嘿一笑，眼前突然一黑。
　　将那被打晕的小厮拖到床上，尹千觞扒下那身脏兮兮油腻腻的外衫，往自己身上一套。他想了想又从小厮的口袋中摸出一个铜板，拍了拍那人的脸笑道：“先借用，等晚上回来了还你。”
　　说罢，穿着短了大半截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琴川街上小商小贩吵吵嚷嚷的声音此起彼伏，恍然两年前那场瘟疫不过是黄粱一梦。尹千觞站在桥头，一眼望去，只见明丽阳光之下，小桥流水，清透可爱。
　　起初他并不喜欢琴川这地方，那吴侬软语他多数听不大清楚，又觉得太过黏腻像是一团牵扯不开的温软。何况，又没什么好酒。只是重伤之后，许久未曾四处走走，便连琴川这股子江南风味都变得动人了起来。他在街上走了半天却也未见到一家赌坊，心中忍不住打鼓，刚刚升起的那半分好感也跟着打消了。
　　手上捏着那个可怜兮兮的铜板，尹千觞转了半天，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顺手从欧阳少恭房中摸出些什么东西去当，落得现在好不容易出来逛逛却身无分文。
　　想到欧阳少恭，尹千觞忍不住抿紧了嘴角。
　　这些日子他养伤时一直在想，欧阳少恭此番费尽心机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巽芳？
　　续命之法？
　　或是，上古七剑？
　　原以为经历百里屠苏一事，他会心有触动，然而这些日子看来，方才知晓，千年沉淀冻结的寒冰，岂是一星半点火光可以融化？便纵是巽芳那般将他冰冻的心肝抱在心尖儿上，用心血浇灌，也只是堪堪留下些浅浅痕迹。
　　他的世界早已只剩下他一人，无论是谁，都不能改变。

　　他着实无聊，在茶摊边上看两个老头下棋，忍不住哈欠连连，那连输几盘的老头原就恼火，见他这样更是将一肚子火都撒在他身上，冷嘲热讽了一番。他擦了擦鼻子，也不生气，只说如果能帮他赢了这盘，就要给自己一两银子。老头将信将疑让位于他，连哼了几声。
　　……
　　邻近琴川城门有一曲折长廊，尹千觞坐在围栏上，一边喝酒一边默默看着一江流水及对岸熙攘人流。
　　此时距离他与女娲的三年之约，只剩下不足五月。当日大神说——
　　——吾给你三年的时间。若是你想救欧阳少恭，便按着这纸上所说的来做，三年期满到中皇山去找吾。若是你决心不救他，便自行离去吧。
　　事到如今，他已集齐大神提及的东西，可是见着了欧阳少恭，却又有些动摇了。
　　他茫然盯着桥头，突然看到一熟悉的蓝衣身影自人群中一闪而过。尹千觞丢开酒坛急忙跑上桥头，避开来往人群，四处张望，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上，突然觉得胸腹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痛，口中亦是苦涩非常。
　　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晴雪呢。
　　她应该早就带着玉横，回到幽都去了……

　　暮色沉沉，晚风渐寒的时候，尹千觞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客栈。一进门，便看到欧阳少恭坐在厅堂正中的桌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桌上摆着几道小菜，一壶茶，还都冒着热气，像是掐准了自己会这时候回来，特地准备的一般。
　　“在下原以为千觞会不告而别，”欧阳少恭缓缓走至尹千觞身边，极亲热地抓着他的手将他引至桌前坐下，“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是晚饭时分，厅堂中竟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其他客人。尹千觞对着欧阳少恭干笑之余心中不禁诧异：这人究竟还藏了些什么，到了这时候还有这般能耐。想起之前欧阳少恭指使着小二为他守门，才猛得觉察到这些日子，客栈似乎的确是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似看出他心中所思所想，欧阳少恭轻笑一声，愉悦说道：“渡魂岁月悠悠千年，总会为自己留条后路，若是因缺少身外之物而苦苦挣扎，岂不是会令人笑掉大牙。”
　　尹千觞听得连连点头，想到今日自己差点因为缺钱连酒都喝不上，点起头来越发地真心实意了。
　　酒菜俱是几年前在青玉坛上常备的，口味却有了细微差别。烛光晃动，影子落在地面上亦是左右摇摆。尹千觞闷头吃菜，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欧阳少恭含笑坐在一旁，吃相照比他却不知温雅了几多。
　　“如何，照比青玉坛上的味道？”欧阳少恭问道。
　　尹千觞含糊说道：“自是不如。”
　　“当然，”欧阳少恭盯着他，轻声说道，“青玉坛上，你我每每吃的那些东西，都是寂桐亲手准备。怎是凡人能比。”
　　原本鲜美的滋味顷刻苦涩，尹千觞只觉如鲠在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你带他走吧。
　　我不走。
　　烈焰焚天之中，那美丽无双的蓬莱公主含泪看着他。说。

　　尹千觞强压下那一阵悲愤，咽下最后一口菜，抬起头望着欧阳少恭。两人对视许久，却俱是无言。
　　欧阳少恭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人。他的眼睛总是很平静，如果只是看着外表，无人知道他心中究竟翻腾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当年就是这样，他骗过了红玉，也骗过了自己。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总是想着，究竟是怎样的事情，才会让这双眼中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悲伤与痛苦。
　　“千觞。”欧阳少恭终于开口，“巽芳身在何处。”
　　“咳……巽芳公主她……”尹千觞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当日，我带着你二人离开蓬莱，已是筋疲力尽。然后巽芳公主说她知道一种蓬莱秘法可以救你，便牺牲自己施法，救了你。”
　　欧阳少恭冷眼看着他一反常态地合作，坦然说出了巽芳下落，一张俊脸敛去温柔，裸露出的尽是暴戾冷酷。尹千觞对着他时阴时晴的面容，嘿嘿一笑，说道：“之后，她就死了。”
　　他对着欧阳少恭笑，笑得有些累了，便伸手去拿茶杯。低头正要喝水，手中茶杯猛得被人挥走，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满地打转。
　　一双冰冷的手攥着了他的衣领，将他缓缓扯了起来。
　　“这茶杯真不错。”尹千觞笑眯眯地说，“居然这样还没碎。”
　　欧阳少恭冷冷看着他。
　　尹千觞又说：“少恭好修养，就算扯人衣领这种事儿，做起来也是风度翩翩。”他抓着欧阳少恭扯着自己衣领的手，从容说道，“轻点，这衣服是我同别人借的。别弄坏了。”
　　“她若是死了，你将她埋在了哪里？”欧阳少恭盯着他，唇边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嗯？千觞？”
　　他缓缓松了尹千觞衣领，却又抓着了那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按上了他的伤处。
　　尹千觞伤处原就隐隐作痛，被他刻意用力按住，更是痛得他满头冷汗。
　　“武夷山上。”他低喘着说道，痛得几乎弯下腰去，“你可以回去看看。”
　　欧阳少恭微微颔首，扳直了他的肩膀，柔声说道：“两年未见，在下与千觞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须得千觞一一为在下解答。不如这次千觞也同在下一起上趟武夷山，去给巽芳扫扫墓，也好拜访一下无心公子。这么长时间未见着他，心中甚为想念。也不知上次为他弹的沧海龙吟调，他还记不记得。”
　　尹千觞心下一沉，面上却是笑着点头答道：“甚好甚好，这样我便也不用担心会因为这伤死在半路。”
　　伤处压力骤减，欧阳少恭后退几步，含笑道：“在下怎会让千觞死呢……？千觞务必放心。”
　　尹千觞抱着肚子哈哈地笑，撑着桌子勉强坐了下来。

　　这时屋外突然走进一人，一进屋便朗声说道：“老板，给我一间房。”
　　听见这声音，尹千觞猛得抬起头来，却见着风晴雪愣愣站在客栈门口。
　　“晴雪？”他缓缓起身，却见那蓝衣少女不知为何，如受惊的小兔儿一般，夺门而出。尹千觞不顾欧阳少恭喝声，连忙追了出去。
　　偌大的客栈只剩欧阳少恭一人。
　　他冷眼看着不断晃动的门板，缓缓喝尽了杯中残茶。
　　“想不到，风晴雪居然仍在人间。”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不是为百里屠苏？”
　　他踱步至门边，察觉到这处似残余一丝熟悉的清冽灵力，与巫咸当日随身携带的铭牌一脉同源。
　　“……不想女娲大神的灵力会出现在这里。”
　　他坐回椅子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端着茶杯思索了许久。
　　终于他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呵……看来，我倒应该先去找找晴雪。”
　　“说不定，她还将铸魂石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