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觞）酒狂（初稿）》萧茵

51、暗云奔霄

　　蓬莱北区与南区安详和煦的景色大相径庭，浑天暗日，阴测测的风如影随形，缭绕在身边，令人脊背发凉。一路上走来，除去妖化的青玉坛弟子，又多了不少焦冥，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行走在狭长的小路上。百里屠苏望着这些残破肢体，身上的戾气越发深重，逼迫得襄玲一直向后躲，最后干脆蹭到了走在最后的尹千觞身边。尹千觞低头看到吓得脸色有些发白的狐妖，心中恍惚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妹子似乎也是这么大，或许还要更小一些。
　　想到晴雪，他心中一痛，不由得望向高高在上的宫殿山。
　　那地如空中楼阁，遥遥地悬浮在空中。断壁残垣掩饰不了曾经的繁盛，恍惚间若有隐隐琴声传来，隔着千山万水，寻觅到这里。他愣愣看着，忽听巽芳公主轻声说道：“你听到了吗？那是他在弹琴。”
　　不知何时，巽芳公主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边，痴痴地看着宫殿山，侧耳倾听。
　　“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她神情恍惚地说道，“可是每次他弹这首曲子的时候，神情都会让人很心疼……”巽芳回头，静静地看着尹千觞。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如一泓被风吹皱的秋水，清澈沉静却无死气沉沉，包容，温和，令人宁静。
　　尹千觞忽而想起一个人，却又很快否认了自己想法。巽芳向他走近了一步，声若耳语：“你……也听过这首曲子吧？”她唇边泛起一丝诡怪的笑意，轻声哼唱着那首曲子的调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尹千觞，又低头加快了脚步，追上了红玉。
　　襄玲诧异地看了看尹千觞，说：“你们在说什么曲子，襄玲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对此尹千觞也只有苦笑着摇头，大步追上了已经走得有些远的众人。

　　一路上，却不由自主地会回想起巽芳说的话，还有她哼唱的调子。
　　他的确是听过的。
　　在青玉坛上，少恭的房中。清晨时分，他醒来，听到少恭在弹琴。那琴声和他听过的每一首都不一样，像是一条涓涓细流，静静流入心田。他躺在床上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呼吸的声音都会打乱琴声流过的痕迹。他没见到少恭的样子，所以不知道巽芳所说的令人心疼的神情。他只知道那琴声在他听来十分温柔宁和，就像少恭一样。
　　可是，少恭究竟是怎样的。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一行人一路拼杀，终于接近了东区大门。正值雀跃之际，元勿却凭空出现，对众人讥讽嘲笑了一番，最后祭出暗云奔霄，便准备离去，向欧阳少恭回报。
　　尹千觞心知巽芳虽无战力，却是欧阳少恭的软肋，若是元勿向欧阳少恭说明此地情况，以少恭之智十有八九能推断出来巽芳身份，若是那样，便是真的毫无胜算了。此想不过转瞬之间，眼见元勿要走，他便已经心中暗念潜行咒语，来到元勿身后，一剑挥下。
　　襄玲惊叫一声，方兰生看着心上人被吓到，不由怒喝：“你做什么！”
　　“元勿乃少恭心腹，就此放过，恐节外生枝。”懒于解释自己的举动，尹千觞轻描淡写说道。
　　百里屠苏与红玉却也是一副惊异神色，唯有巽芳默默注视着尹千觞杀气腾腾的双眼，轻轻颔首。尹千觞看到巽芳的神色，不由得更加惊讶。他不愿说出理由，也是担心遭巽芳反感，不料她似乎十分赞同自己的举动……
　　一声长吟响彻云霄，半人马舞动双翅穿雾腾云而来，缓缓落至众人身前。
　　尹千觞缓缓闭上双眼，又慢慢睁开。
　　他深知这妖兽的底细，知道它并非己方对手。然而，十分明显，欧阳少恭此时此刻将它送到这里，无非只是一个玩笑。
　　赤裸裸地嘲笑。
　　南疆，孰湖，暗云奔霄。
　　他知道这些在尹千觞心中的地位，他知道这是只有他才明白的暗示。从蓬莱入口到元勿再到暗云奔霄，一步一步，无一不是试探他的决心而又暗示着他的绝情。尹千觞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汹涌的愤怒，提起精神面对那妖兽。

　　既然你要断，那便断得更干净些。

　　百里屠苏施了个咒法，正待挥剑，一抬头，却见母亲站在身前，神色温柔，对着自己缓缓伸出手来。眼看长剑便要向母亲身上斩去，百里屠苏低吼一声，生生顿住了剑势。
　　“娘……”他低声唤道。数日之前，亲手将母亲肉身毁去的痛苦仍历历在目，眼前却又出现了母亲的身形，百里屠苏心中一酸，几要落下泪来，“……娘，孩儿……”
　　韩休宁却微微摇头，唇边露出一丝温柔浅笑，向他伸出手来，似乎要说些什么。百里屠苏忍不住向她走去，想听听她究竟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却突然心神一滞，清醒过来。
　　“何方妖孽！”他怒喝道，一剑刺向眼前的人，“竟敢化作家母影像！”
　　正巧这时也听尹千觞喝道：“襄玲，方兰生！这些都是幻影，速速击破！”他凝会心神，却见红玉也是怔怔地看着他，满面俱是怆然之色，想来也是见着了心中思念之人。暗云奔霄已被尹千觞击杀，方兰生悲鸣一声，终于向方如沁出手，而后便倒在地上长跪不起。
　　“二姐……兰生对不起你……”方兰生哽咽道，“……兰生……一定为你报仇！”
　　红玉上前，无言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尹千觞握着剑，咬牙看着众人脸上黯然神色，手上不由得紧了紧。

　　少恭，你这又是何必？
　　玩弄人心，逼得所有人都对你恨之入骨……

　　“他已经变得……连我都有些不认识了。”巽芳如一缕幽魂，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身边，双眸如被迷雾笼罩的朦胧月色，“……那时候，他还相信这世上有美好真挚的感情。而现在，他觉得只有恨才是活着……”
　　尹千觞抿紧了嘴角，低头看着这娇小的女子，却露出了笑容。
　　“巽芳公主，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此刻残阳如血一般，血红却浑浊的光如浓厚黏稠的雾气，令人陷于其中无法动弹。在这样的阳光之下，一举一动都染了沉沉暮色，看起来有些迟缓。如这蓬莱故国。襄玲仍在哭，兰生正柔声细语地安慰着。百里屠苏与红玉正在说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他们心中都有恨，而这里有两个人，却是不知是爱是恨。
　　他在问巽芳的时候，心中便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少恭，从未相信过长久的真诚，所以，即便没有这一切，总有一天，他们将会变成敌人。只是百里屠苏的遭遇，东海沿海居民的家园给了自己一个极好的理由。
　　倘若这一切都未发生……
　　他又该如何向少恭下手？
　　少恭执意认为他应该恨他。可是恨又从何而来？

　　“你击破少恭幻影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巽芳柔声细语地说道，“你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难道对少恭下手，你就没有迟疑吗？”
　　“……即已决定，又何必犹疑不决。”尹千觞敛去嬉笑外表，沉声说道。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并未看向巽芳，低头盯着斑驳路边上丛生的杂草。一声轻笑响起，令他忍不住一再侧目。夕阳的余晖令巽芳柔美的容颜平添娇媚，她掩口而笑，眼角却有泪光点点。笑声停歇，她轻轻拭了拭眼角，又看向尹千觞。
　　“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尹公子这样决绝，这世上，只怕也没有这么多悲苦的事了吧。”她模棱两可地说道。
　　方兰生已经在叫二人上路，巽芳不再多言，匆匆走向那行人。尹千觞却是缩紧了眉头，心中越发觉得巽芳可疑。
　　他们穿过偌大的蓬莱废墟，终于来到宫殿山脚下。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便是他们此行的终点。静默的宫殿便纵历经千百年风雨，仍存着曾经辉煌的痕迹。在夕阳暗淡的光辉之下，无声诉说着蓬莱的过去。
　　一行六人极目仰望，方才只能隐约听到的琴声现在已经十分清楚，是沧海龙吟调。悠然傲然，睥睨长空。六人各怀了不同的心事，静静听着着琴声，沉默了许久。
　　终于，百里屠苏说道：“……上山。”
　　蓬莱之战，终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