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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却看烟花灿烂时(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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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光的潮呼啸着带走那些划在沙滩上的记忆,当无情的命运尽情翻弄心情的悲喜,玄默依然深记,永历六年冬日的午后,四岁的自己初见了八岁的他——靖国侯世子,传说中的哥哥。母亲的怀,那样的温暖和煦,而他的眸,却没有温度,那样的沉冷,怎像个孩子?离朱,长他四岁,早被册封,现今是靖国侯世子,每日周旋于文赋礼仪,却怎会出现在这偏院,又怎会被母亲如此责打。玄默尚是孩子,却无法忽视母亲眼中的锐恨。
“你闯入这里意欲何为?”玄默不知道,母亲的声音竟会如此冷郁,不禁瑟缩。
“孩儿听说母亲贵体违和,特来探望。”那样冷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痛。
“给我出去。”玄默不多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斥责自己。
离朱不动,亦不开口,只望着母亲与自己,那样的眼神,叫玄默害怕。
“哥哥?你是哥哥吗?”四岁的玄默,总以为哥哥该是能带着自己爬树打鸟扔石子的人,哥哥怎能这样的沉郁。
对面的离朱显是一震,神色却稍稍缓和,似月破云出,日跃海来。
“住口,他不是你哥哥!”母亲却是震怒着的,玄默的泪一下子涌到了眶里。
“可阿瑶说他是离朱,离朱就是哥哥啊。”玄默哽咽着指着一旁的侍女。
“大胆!”一声喝下,侍女颓然跪下,“他是离朱,是靖国侯世子,独独不是你的哥哥,更不是我的孩子。”
看着离朱又黯淡的神色,玄默竟有一些的不舍,虽不知为何,却依旧坚信,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哥哥了。后来,玄默不记得离朱是怎么出的偏殿,只知道,那晚父亲未来用膳,自父亲不再理会朝政,不和母亲一同用膳的唯一原因,就是离朱的病。
以后的一年,玄默再未见离朱,虽在同一府内,却竟是无缘得见,连消息亦是渺茫。纵是如此,离朱那冷星似的眸却牢印在脑中,时刻不敢淡忘。
五岁那年的暮秋,这样凉的天气,似已有冬的气息,玄默穿着夹衣在院中习武倒也不觉得冷。已是一月多未见父亲了,母亲的神色越来越惶恐,却什么也不说,只一味逼着他习武,说是好保护自己。玄默虽是小,却也从母亲的忧虑中明白了她的期许,刻苦用功自是不说。只是这日,已近午时,却怎依旧未见母亲前来唤他吃饭?
林中风动,玄默停了下来,终是可以吃饭了吗?
“母亲!”玄默扑过去,来的却是离朱,以及成群的仆从。一年不见,身姿却见挺拔,只是眸中的清冷更甚,早没了孩童的一派天真。
“跟我去正殿。”离朱的声音刻板的近乎命令。
“为何?”玄默只打量着离朱,心中竟涌动再见的窃喜。
“跟我去正殿。”离朱却只重复,神色却见沉了。
“你会教我打鸟吗?”到底孩子,想着哥哥只为学打鸟。
……一阵的沉默,离朱颊上飞起红霞,这么大,从没人问他是否会打鸟,而糟糕的是,他并不会。为首的仆役在离朱耳边说着什么。
“跟我去正殿。”离朱却是雷打不动的一句。
“你还敢闯进来!”母亲不知何时转了出来,姿容憔悴,眸中却依然恨得晶亮。
“你要让他跟你同死?”
玄默一惊,虽是小,却是懂得死字,上月自己最爱的小狗就是“死”了去的,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他的生死,与你何干?”玄默望见母亲眸中的异色,却不知道,那是挣扎。
“记得夫人曾说过,我不是他的哥哥,更不是你的孩子,而我,是这靖国侯府的世子。”
玄默不懂得离朱在说什么,只是这样的神色,令人不得不敬畏。
“我是一品诰命夫人,这府的女主人。”
“那么,夫人,你能护他安全吗?”离朱逼近一步,仰视的黑瞳冷锐如箭。
“世子,没时间了。”为首的仆从神色更为忧虑。
“带他们走。”
玄默无法理解,这些个只会管着自己,说“这不行”,“那不可”的仆役们,怎会听命于离朱,那个只比自己年长四岁的哥哥。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世子而自己不是吗?不由得,一丝不干与妒忌自幼小的心中滋滋冒出。
府已不府,国将何国?玄默一路出去,却见墙外火光冲天,嘶叫连连。原来这偏殿竟是侯府内最深僻处。
“阿寻,这是怎么了?”玄默问牵着自己的乳母,却望见她苍白得不像话的颜色。
“公子,城破了,隐军正在屠城。”阿寻的声音中是难掩的恐惧。
“屠城?什么是屠城?”
“就是,把城里所有的人全杀死。”
“杀死?”玄默陡然寒噤连连,却不知道这是源了害怕,“为什么?”
“因为……”阿寻在离朱冷然一眼中止了声音,极端的恐惧让她忘了该如何对待尚不懂事的幼儿。
入得大殿内,玄默明白了何谓人的死亡,一具具苍白而艳丽的尸体将大理石地板点缀得狰狞。玄默惶恐得回头寻找母亲,却只见她正扶着墙呕吐不止。死亡,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玄默面前,浓烈的恐惧近乎要将他吞没,没有声音,活着的死了的都沉默着,这沉默凝成一股狂流要将玄默撕裂。
恍惚间,一种冰凉握住了他颤抖不已的手,冰凉,但却镇定。
“我是你的哥哥,靖国侯长子,我在,离家必不至于灭门。”
当玄默位登九五之后,几经罹难,离朱的这句话总在耳边回荡,他不明白,如此的幼龄,怎能一肩担负起整个侯府的存亡?那样的凛然,却徒徒奏响了离朱一生飘零的序曲。
身着暗翠色短衫的士兵蜂拥而入,玄默在盘旋不去的恐惧中隐约听见离朱的声音:
“离府前后,已尽埋火药,除非你能同时杀死我们所有人,否则,只要你伤一人,玉石俱焚。”
玄默不知道,莫烨是如何退却的。此后的数日,离府依旧风雨飘摇,外有围兵而府内人心惶惶。母亲早已病下,不住说着胡话,仆役多恐慌恍惚,剩下几个省事的只日夜跟着离朱,守在大殿四侧,不眠不休。这样的日子,玄默已记不清过了多久,只觉一天抵得过以往的一年。终于,父亲召集勤王兵马夺回了旦都,风尘仆仆赶至大殿,在望见靖国侯头盔上的黑羽时,玄默泪眼朦胧,望见离朱小小的身子倒在了一地的血圬中。
趁母亲小睡去见离朱,是玄默第一次违逆母命。淡翠色的烟柳帐,衬得离朱颜色惨白。那么的瘦,那么的赢弱,怎么担这靖国侯世子的名?而这样的离朱,却以决然冷酷挽救了靖国府上下百余条人命。“如果自己更强,他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吧?”——玄默不知道,他此时心中默念一句,却成就自己一生桎梏。
“哥哥……”玄默轻唤着,却不知窗外那人神色阴凉。
“他是你的孩子!”玄默从未见过向来温和的父亲竟会如此声色俱利。仲夏的午后静得只听到蝉鸣,玄默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想不到我们的王爷如此宽宏大量。”母亲颜上的笑容竟会狰狞。
父亲一叹,终是缓了神色:
“淄儿亲近他,乃天性使然,并不是他的错。”
“淄儿是我的全部,我怎能让那个恶魔接近他?”
“他是无辜的……”父亲的语气已近乎恳求,幼小的玄默知道,这样的争吵必是源了自己无端的常跑去看哥哥,只是他不明白,这样倒是错了?
三日之后,玄默搬出了偏院,转而与离朱同住一院,父亲告诉他,母亲病了,需要静养。虽是舍不得,想到从此可以与哥哥朝夕相处,不由得欣然快意。
只是他不曾想到,几日不见,离朱的情形更是糟糕,房里总充斥着苦涩的药味,一群白胡子叫御医的老头进进出出。父亲不许他进房打扰,只得于门开合间望一眼那苍白消瘦的颜。玄默不明白,母亲倒是病得比他重吗?何以要自己与他同住,而母亲却要“静养”。拿这样的问题去问父亲时,却见他沉默着,渐拧的眉心泄露着愁思。
“离朱会是个好哥哥的。”最后,只得如此一句,却让玄默满心期待,他从来孤单,而父亲说,他将有一个好哥哥。
夏已残了,深夜的风透着秋的微凉,离朱却依然抱病于床,玄默再按捺不住,暗自潜入离朱的房,借着月色看他消瘦的颜。
“可看够了?”
玄默大惊,他何时醒的?
“我睡得浅,你一推门,我就醒了,看你蹑手蹑脚进了来,却什么也不做,只瞅得我发麻呢。”离朱的声音中有浅浅的笑意,玄默觉得温暖馨凉。
“哥哥,你病了好久,我都学会打鸟了你还不好。”稚嫩的声音叫离朱徒然一震。五岁的自己已是被逼着读经研史,因为父亲曾告诉他“你一生注定坎坷,却又体质靡弱,没有人可以保护你,除了你自己”。
“哥哥,你什么时候才会好?”方见第三次的玄默已拉着他的手,嘟着嘴撒娇,眸中的黑亮直以叫月华无光,这孩子长大了,该是怎么样的丰神如玉?
“‘淄’乃先祖之讳,以后便字‘玄默’吧。”
玄默无以忘怀,在那寂静的残夏之夜,他得到了伴随自己一生的字,他却不知,自己死后的墓碑上,亦只刻了“玄默”二字,人们只记得他是离朱的玄默,真正的名早已被淡忘,一如他那靖国侯唯一子嗣的身世。
看着日渐长大的玄默一日日的酷似自己,离朱却不免忧心。他沉默聪慧却也好胜冲动,他心计日深而纯净天真,这却也怪自己,既望他实力日强以不为外人所欺,又盼他的纯净与快乐能更长久,如此心态之下的教导,如此教导之下的玄默怎能不矛盾?
离朱十四岁,第一次应征领兵,虽不过是协助后备供给的小统领,却也不曾授予过十四岁的少年。旦王的恩泽,已是浩荡。
“哥哥,你要如何应对?”玄默首次知道了什么叫心忧如焚。离朱却只轻笑:
“你道是人人都要武功盖世才能去打仗的吗?”
“纵非武功盖世,也要足以自保。”那时的玄默,一身刀法已舞得分外玲珑。
“放心,我自可以应付,你当这些年的潜心只做给人看的吗?”离朱不在意,只顾着整理行装。
“哥……”玄默的声音忽是沉了,离朱转头,却不由跌入一潭的深黑。
“我要你平安归来。”那潭深黑竟滴出水来,离朱不由慌了。这五年来,怎样的逼迫责罚,也未见玄默落一滴泪啊。
“都十岁了,已不是孩子,怎么说哭就哭了呢。我这不过管些粮草,怎就回不来了?你在家若慢怠了学业,看我回来收拾你。还有……替我照顾倚楼。”离朱边安慰边吩咐,谆谆然怎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哥,你等我四年,四年后,我必与你疆土横戈,沙场并辔。”玄默到底止了泪,只是抓着离朱衣襟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那日黑云压城,却不见雨来。玄默不得同去,只得登上城楼,欲望离朱越行越远的背影,却恨城高,每每跃起,却只望到军士头盔上的黑羽。
“玄默,你若抱着我,我就可以看到世子了,看到什么,我讲给你听。”倚楼仰着小脸,眸中绽出期待的光亮。
玄默一言不发,却将倚楼举过了头顶。
“我会陪着你,一天一天的等,等到他回来。”小小倚楼,拭去眼角的泪,却拭不去玄默眼中的落寞。
玄默十四岁,终可以入军,彼时的离朱,已是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玄默不知道,丝毫不会武的离朱是如何撑过这金戈铁马的四年。旦王好武,不住蚕食临国疆土,绮国虽弱,但也未到任由欺凌的地步,不时的反扑让旦防不胜防。
永历十六年初,绮夺故土朔望,离朱被奉靖南元帅,以征朔望,玄默请封副将,随兄出征,王允之,四月,大军发。
朔望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本无可图,只是旦王似难久安,定要与绮不息这意气之争。彼时的玄默,尚不知道离朱接过帅印时眉间轻拧着的愁是为了什么,只跟在离朱身边一展所学,就已让他无限欣悦。
区区朔望,守军不足两万,本是毫无悬念的屠杀,却因了离朱座下惊愁将军的临镇倒戈而波澜迭起。旦军首临朔望,当夜粮草被毁之大半,损失不可谓不重。
从来知道离朱因常年服用无忧草而练就极强的自制力,却未料到修为已达化境,被下属摆了一道却依旧挂着笑,若换了自己,早横了戈追杀出去,不斩了惊愁脑袋怎罢休。
“惊愁本是绮人,背叛再所难免。”离朱只淡淡一句,看不出喜怒,却看的帐下将军幕僚个个心惊,如此年少,如此沉凉。
“元帅早知其心有异,怎不早做提防?”这样的话,也只有玄默仗着自己年少而又是离朱弟弟方敢问了出来。
“用人不疑,军中不止他一人籍绮,难道要把旦军中所有的绮人都严办了吗?”说话间,离朱星眸冷扫,座下祖籍为绮的莫不惶惶然跪下:
“元帅英明,我等必誓死破了朔望!”
“骨肉相残,我于心何忍?只是破朔望乃是王命,我们为臣的怎能不为王分忧。朔望城中,不免有诸位亲小,我亦不忍看到血流飘杵,只是……”离朱虚扶了当中一位,言语恳切。
“元帅仁厚,我等必效死力以报。我愿诈降,开得朔望城门,彼时自当不战而破。”说话的正是蓝逝,早年因了绮王无道而逃了来旦的。
“如此甚好,一切有牢蓝将军了。”离朱唇边绽开一丝笑,玄默方明白了何为亡羊补牢。惊愁已叛,杀鸡敬猴颇有难度,稍有不甚便更激起军中绮籍将士的反心,不若趁此笼络人心,寥寥数语,便让下属敬惧有加,誓死效忠,当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只是,让蓝逝诈降,这样的风险不是人人都担得起,尤其是有一叛例在先。
“哥哥,你不怕蓝逝再叛吗?”待无人时,玄默如是问着离朱。
离朱照例淡然一笑,道:
“他怎会叛?”
“那么万一呢?”玄默虽小,却也知道,没有什么比得人心诡异多变。
“玄默,你记住,行军打仗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你死我亡,将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小心算计,将伤亡降到最低。”
“打仗,不就是想赢吗?”玄默困惑,所有的兵书教得他无非是成王败寇。
“赢又能如何?就如这朔望,昨日方是旦的边境,今日已成绮的囊中物,百年之后,又将何如?”离朱望着边疆沧月,语气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那么哥哥何以征战不息?”
“是啊,何以征战不息?”离朱冷叹,眉宇间落寞更甚。
第二日,离军中传出消息,由了惊愁之叛,绮籍将士全降一级,停俸一月,将军蓝逝觉欠公允而力劝,元帅怒,称“绮国竖子,焉能忠旦”,拔剑欲斩之,众将苦劝方休。
第三日,蓝逝带一千绮籍将士再叛,逃遁入朔望,靖南元帅追之不及。
第四日,朔望城门失火,蓝逝领一千人马趁火杀戮,再开城门,离军不战而入,绮军降,惊愁斩。
第七日,离朱留一万人守朔望,请表回朝。
外患易除而内忧不断,旦仗着兵强马壮屡屡挑衅于外,却不顾国内民生凋敝,盗贼成群。离朱一行而回,竟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哥哥,这……”玄默不忍。
“这便是赢的代价,玄默,你还想赢吗?”离朱神色自若,语气却是冷然。
“我们何以助纣为虐?哥哥,我们……”玄默只觉热血上涌,语气不由忿忿。
“上欲战,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是……”玄默还欲再说,却听见利箭破风而来,忙纵马护于离朱身前,用刀挡掉直刺眉心的箭。
“离朱你阴险狡诈,以诡计毁朔望,杀惊愁,我今日要与他报仇!”一壮汉飞马而来,铜铃眼、满面髯。护卫将士早将离朱围了个严实,那人哪里得进?
“阁下是……”离朱的声音穿过人墙,冷冷回旋。
“我乃惊愁大哥,绮军守城校卫,惊忧。”
“我道惊愁怎忍叛我,道是为了你吧?”
“旦王生性暴虐,外伐不止,绮不过不甘凌辱,何错之有?惊愁自幼沦落于旦,此时也只是认祖归宗,重归故国,又何罪之有?今日我便取了你的首级,向苍天问问这世间黑白!”言罢,驰马就冲。
“要伤元帅,还得问问我!”玄默哪里还按捺得住,早横刀冲出人墙。
惊忧力大,玄默灵活,马战之下,竟难分胜负,再僵持下去,蛮力不足的玄默必要吃亏。众将皆看着离朱,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将这惊忧撕碎了事。离朱却不言语,颜色益发沉了下去。
玄默力渐不接,胸前已露空挡,惊愁哪里肯放过,一矛便横刺过来。
“玄默!”离朱急唤之间,却觉喉间腥甜。
却只见玄默一个俯身,避了开去,反一刀砍在惊忧马腿上。马顿惊起,嘶鸣着将惊忧掀翻在地。玄默亦翻下马来,舍了刀与惊忧徒手格斗。惊忧虽是个中高手,又比玄默大了一轮有余,却比不得他名师调教的精巧招式,自幼练就的浑然内力,几招下来,已处下风。未几,就被玄默一个小擒拿,生擒于地,封了大穴,不能动弹。
“玄默,莫杀他。”离朱走出人墙,颜色略略苍白。
“元帅,他要杀你!”玄默怎能容忍有人要杀他?
“却知道我是元帅,怎忘了我的话,就是军令?”玄默一惊,离朱与自己说话,何曾有如此的冷然?
“末将遵命!”玄默拱拱手,竟负气而去。
“我若活着,便不会灭了杀你的心!”惊忧死瞪着离朱,似要把他瞪死。
“惊愁跟着我时,时时遥望南方,每次攻绮,他却是冲在最前面。我曾问他,可曾心系故国。他只说,纵是身死,也要报了我知遇之恩。此次负我,他心中的愁愧,该是怎样深了呢?”离朱轻叹着,眉目间纵横的怀念让人动容。
“你别假惺惺,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惊忧似是要坚定自己的决心。
“他自认为绮国人,负我而就绮,我不怪他,毕竟忠义难两全。只是我又何忍他再活着?再见我,他又该是怎样的羞愧?不若死于我剑下,方全了他的心,趁了他的意。”
“你不要再枉费心机,我不过你阶下之囚尔,要杀便杀。”惊忧语气生硬,神情却隐隐有悲。
“你是他大哥,该是知道他的心,这样来刺我,不过只想死于我军乱箭之下,好寻了他去,方才那一刺,若快个半分,玄默是决然躲不过去的,你道我不知吗?”
“哈哈……”惊忧狂笑,眼角却滴下泪来,“你肯成全了他,却不肯成全了我吗?”
“生于乱世,谁也不易,你当为绮国名门,追霞惊氏留下些许血脉。”离朱看着他,眸中的怜惜意外泄露,“解开他的穴道,放了去吧。”
蓝逝深望离朱,终不敢违,上前解了惊忧大穴,众将皆动容。
“你知他无颜对你便杀了他,却又怎让我承你这样天大的情?绮覆亡在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惊氏一族,无力护国,又有何颜面再存于世?”惊忧反手握住玄默弃在地上的刀,往脖前抹去。
“蓝逝!”离朱唤着,却已晚了,一腔子的热血直染了他那玄黄的战袍片片猩红。
深深阂上眸,胸前巨痛一波波传来,离朱强稳住身子,低叹道:
“可惜了惊愁一片心意,他让你躲过了离军刀剑,却无力让你躲过自心郁结。”
“惊愁他……”蓝逝略惊,难道惊愁不是真叛?
“惊愁是叛,却怕是早料到朔望必为我军所破了吧,绝望之余,困了惊忧于城中,让他免死于战,好保全惊氏点滴血脉吧。”
“元帅竟知惊愁如此之深,是必早料到他定叛。”蓝逝望定离朱,不知道这弱冠少年心中如何做想。离朱并不回答,只深叹道:
“他跟着我足足四年,首次上战马便是他扶的我。”言语之间,竟是郁怀难解。
边疆的月,分外明亮,十四岁的少年在帐外拔着乱草,轻灵的月光将他的侧影描绘得如同精灵。自己何以生气呢?军令如山,哥哥只不想让自己地位特殊,坏了纪律。玄默拔了一片嫩草。纵使如此,又何以要如此冷然,似乎,似乎不再是哥哥了……玄默再拔了一片嫩草。可是,他毕竟是靖南元帅啊,不如此何以服众?玄默的继续向嫩草伸出魔掌。
“副将,元帅他……”蓝逝匆匆而来,望见玄默的神情却生生止了话。
“哥哥?”玄默一把抓住蓝逝,“哥哥他怎么了?又有人来袭,他……”
少年的脸色俱变,已是语无伦次。
“副将稍安,元帅只是似乎病了,独躺在帐中,也未用膳,也不让我们进去看他。”
玄默一听,心中了然,即刻放了蓝逝,飞奔入营。
果然,只见离朱蜷在床中,脸色业已惨白,额前是豆大的汗珠。
“哥哥……”玄默咬住唇,将离朱缓缓抱起,“无忧失效了,为何不着人来唤我?”
月色之下,玄默看见了离朱白衫上的点点鲜红。离朱的病,除了离家人,军中无人知道,更不能让人知道。以是除了离朱自己,只有玄默身上带有无忧。
“哥哥……”被那一片血红惊到,玄默不由滚下泪来,“我不该忤逆你,哥哥,你别再生气。”
“傻……傻瓜,这哪是由了你,我身上无忧已尽,你再不救我……可要看着我如此疼死过去?”离朱扯出一个笑容,却让玄默心中一恸,手忙脚乱的翻出无忧,以内力揉碎了喂离朱吃下。
“哥哥,我知道你为惊愁的事伤了心。可是……惊愁他不叛也叛了,不死也死了……你就别再……”玄默轻揉着离朱深深起伏的胸膛,却不知道怎生相劝。
“玄默,你尚小,很多事不明白,我却只愿你永远懵懂。”离朱望着他,眸中荡漾的光华轻柔一如这无边皓月。
“不,我要长大变强,再不让哥哥为任何事伤神。”玄默望望离朱,又望望正悬中空的月,却是好一个少年无畏,丰神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