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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锦瑟华年谁与度(番外) ...

  •   大同六年的初冬的夜雨不停,我独坐窗前,任一灯如豆。
      六年前,玄默践位,是为大同元年。
      三月后,离朱辞世,被尊为英仁神武荣敏大帝。
      守寡的第五年,我独坐这幽幽冷窗,恨这凄厉夜雨,怎又把我带回五年前他辞我的那夜。
      “为我再奏一曲。”他含着笑,清癯中掩不住的丰神如玉。我轻取琴来,却知道,这已是弥留。
      “你可曾有愧?”从不知道这天我竟能如此平静,不是不曾努力,针灸药疗虫蛊,我不是神,我只是医者,我无力回天,也曾深恨自己的无能,但此刻,我平静若斯,问着他,可曾有愧?
      “我平生……俯仰天地,却独独亏欠于你。”他的眉轻拧,唇边却还噙着笑。
      “可你今日还要我扬琴送你。”这样的话,我只淡笑着说出来。
      “凝翠,我……”剧咳将他的声音吞没,雪白的颜上染上一层绯红,我连忙轻抚着他的后心,端了茶送到唇边。
      “我不过随便一句,看你急的。”
      “凝翠……”须臾,他方渐渐安定,“我知道……我欠你太多,只是今生怕是再还不起,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不是公侯世子,你不是一代名伶……”只有不再担负责任,对我的爱方是最重要的吧?他说“我不是公侯世子,你不是一代名伶”。我的爱,就如此,被云淡风清放在了家国之后。
      我,不要,不要再一次的情深缘浅忍泪擦肩,不要无尽的生离无望的死别,不要这样的断肠这样的焚心……泪汹涌而出,多可笑,我以为,我可以平静。
      “是,你欠我太多,也不多这一曲送行了。”这样的话,在别人看来,似是残忍至极了,只是我要他记住,记住我的痛我的苦,记住今日我为他断肠一曲,奈何桥边,怎生也舍了那碗孟婆汤!
      我不过寻常女子,我怎能淡泊如风,我要不到今生相守,也要不到共渡了奈何桥去,那么我只要他一个诺言,只要他说,来生再不相负。
      “我的错,若有来生,宁负江山,不负红颜。”
      我笑了,不管颜上狰狞着泪意纵横,我,向来信他。
      还是那把瑶琴,破了又补,补了又破,斑驳的梨心木上,凝的全是我的血,他的泪,似见证了我们一生荒唐半世罹难。我左手按弦,右手轻扬,锐音破空后颤音不息,琴残音渺茫,一曲之后,定定然的天人永隔。他于战火与悲痛中,透支了所有的生命,此时早已是油尽灯枯,药石无医。一曲悲风之中,他扬眉,微笑,阂然而去,似再没有痛楚遗憾。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幸福。人说年过七旬的老者死去,是喜丧,可他,渡不完二十五岁的那个深冬。我的琴音,和着雨声,送他,一程一程,这样,会不会比较不孤单?
      “别再弹了……”玄默不知何时已在身侧,相看之下,竟是泪流满面,“哥哥……他……已去了。”
      “是,我知道。不知他,可曾渡了奈何桥?”我歇了琴音,抚上他再无生机的颜,那样的沁凉馨透,一如枯萎的白色蔷薇……

      “嫂嫂。”温和却执着的声音透过风雨,将那带着钝痛的回忆打断。
      “玄默,你进来。”如今的他,已力能擎天,翻手云,覆手雨,只是,依旧唤我“嫂嫂”,时不时的露出孩子气的微笑。他背着一身寒雨,在一豆的灯火中,冷颜如玉,似极了当初的离朱,眉宇间笼着轻愁站在那里,轻问,他走后,我怎么办。
      “天亮后,我要封念儿为太子。”
      我轻望漆黑的窗外,竟是四更天了吗?
      “念儿,毕竟不是你的子嗣。”我与离朱的孩子,离然。
      我并不喜欢这名,这样的简单无奈,仿佛一声叹息,轻无飘渺似不能久留于人间。
      他说:“我们的孩子以后可以唤做‘离然’。”他从来自认为是离家的人,那样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忍提醒他其实姓战。
      我唤他念儿,心心念念,维以永伤,维以永怀。此时的念儿,正在床上睡得安熟,全然不知明天的自己,就将贵为太子。
      “念儿他……身系王血。”玄默有些犹豫,这样的理由,他自己想来也觉得可笑吧。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知道,他只是要看念儿登临大宝,他自以为只有如此,尚能还纪念他死去的哥哥。
      “嫂嫂,你道是不愿看着他君临天下,天子少年?”
      他略略急了,因为他知道,倘若连我亦不支持,他怎去说服那些如狼似虎的朝臣?这里是宫廷,其中利益牵扯千丝万缕,而毫无外臣倚靠的故王之子,若要成为太子,该是怎么样的艰难?
      我轻笑着问他:
      “朝臣们,如何答应?”
      “只要嫂嫂愿意,我自有办法。”他剪手而立,望着念儿的目光那样的期许怜爱。
      “若我不是公侯世子,你不是一代名伶……”
      “嫂嫂?”
      “你哥哥死前这样跟我说。为王为尊,并非福祉。”如果可以,我愿意我的念儿平凡如草芥,与他心爱的女子辛勤相守,如此一生。
      “念儿他,毕竟是哥哥的骨血。”
      是他的骨血,就注定不可以平凡,注定要背负天下苍生吗?
      “你要他重复他父亲的故路?你真的……残忍至此吗?玄默。”
      “我……”玄默无言以对。
      我注视着念儿,他注视着窗外,两相无语。
      “娘……娘……天亮了吗?”念儿醒了,童音婉转如天籁。
      “方四更,念儿再睡会儿。”我轻抚着他的发,这是怎样怎样的美好。
      “叔王,你怎么在这儿呢?”见了玄默,念儿却是彻底醒了,一骨碌起了来,跳进玄默的怀。这孩子,自出生没见过父亲,却与玄默亲熟,每每见了他,总是极欢喜的。
      “念儿,我的好念儿。”玄默轻拥着他,目光却穿透了他的身体,不知落在了何处。我是懂他的,只是,我怎能怎能不为念儿着想。宫中波澜诡谲,我决不可以让念儿成为众矢之的。
      “玄默,你若真为念儿……”我没有再说下去,只踏入雨中,不再望那零星灯火。

      沉沉睡了一日,到夜间,倒是清醒了。离朱走后,我每每日夜颠倒,似不能忍受白昼刺目的阳光。幽晦的灯光中,我望见他坐于床侧,清清浅浅笑着:
      “如此劳神,若病了可怎生好?我杀孽太重,得与你再相逢已是上苍眷顾了,要再怜惜这残躯就真真太奢求了。只是,我若走了,你一个人待要如何呢?怎样,也得为你留下些想盼方好吧。”他低语着,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温柔。我探出手去,想触他莹泽的颜,却只徒徒得一片黑空。我微笑着轻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忍心让他就此离去,这样的眷恋,叫他怎能安心落入轮回呢?
      再看时,念儿正在房内,伏在案边专心习字,他总是安安静静,不似同龄的孩子吵闹,不知道他父亲儿时可是如此。念儿幸福吗?他可有在思念他的父亲?我这样问着自己,益发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好母亲,总是总是,走不出五年前的那个雨夜。轻笑着,唤念儿来到身侧。
      “娘,可醒了。”念儿欣欣然跑了过来。我微笑,轻拭他沾了墨的掌心。念儿啊念儿,你父亲不曾得到的,我都要给你,你要替他在这沧然人世好好活着。
      “娘,太子是什么?”
      玄默,到底不死心。
      “叔王可跟你说了什么?”
      “他只问我,愿不愿做太子。”念儿仰起小脸,五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太子”二字背后的腥风血雨。
      “你如何做答?”我不由收紧了环着念儿的臂。
      “我都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怎么知道要不要做呢?当然是回来先问过娘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我的念儿啊……
      “太子,就是未来的旦王。”
      “跟父亲和叔王一样的旦王?”念儿的眸中有异样的光彩,让我暗自心惊,他还那么小,只看得到旦王面上的尊威无限,却怎又看到在上位者人后的孤寡辛酸?只是到他懂时,已是晚了。
      “你的父亲若不是旦王,他今日……怕还在你身旁。”饶是知道,这样的话怎能说与五岁稚童听,只是怎么样怎么样,他才能明白呢?
      “娘……你不是说爹爹是因了重病才……”
      “念儿啊,听娘的话,无论叔王再问你什么,俱当作不知。”我握住他的小手,这是我仅有的,再不能失去。
      “昭妃到……”户外传来一声长唤,玄默不肯立后,对后宫亦是淡薄,五年来只封了这重臣之女。人说后宫波涛诡谲,这昭妃倒是好,没有对手,争无可争的,却怎怎也不见得会被封后。她原本见我颇得玄默尊重,倒也来的殷勤,只每每来时,我俱在睡觉,碰了几会钉子后,也疏于走动了,今日里不知怎的来了,怕亦是为着立储之事吧。
      “念儿,娘今日里对你说的,可要牢记。晚了,也先回房休息。”我安置了念儿去睡,再请了那昭妃坐下,知道这晚又不得清静了。
      那昭妃,娉娉婷婷坐下,颜上的笑温婉娴静,到底是懂得委婉承欢的女子啊。
      “嫂嫂,昭儿今给您道喜来的。”
      “哦?”这样的开场白……
      “不瞒嫂嫂,昭儿业已承了龙脉。”那“龙”字为这女字道得分外绵长。她在告诉我,如今真命之龙,乃是玄默,而非离朱。我淡然一笑,真真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真好,恭喜妹妹了。”
      “嫂嫂,只是一喜之下,尚有一忧。”看着她一喜一蹙,倒真有那么几分天赋,只是这等鬼蜮伎俩,又怎比得我当年。
      “如今旦国势日强,妹妹何忧之有?”这样的步步小心,忒烦了。
      “外患毕竟不怕,怕的是君臣不和,上下离心。”终是点到正题了,我肃了颜色:
      “玄默他一代名主,这是怎说的?”
      她见我冷然,倒也有些怕,忙忙起了来行礼:
      “嫂嫂休怪,这等诳语,我也只与您说得。万望嫂嫂念我一心为旦,多些担待。”
      “你且说下去。”我并不应礼,这等角色,客气不得的。
      “今日王在朝堂之上,与众大臣争得厉害,自然是为着立储一事。他们各不相让,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这样下去……我担心……”
      “大胆!区区宫妃,何敢枉议国事?旦国君臣,自是一心,为国为民,偶有争论亦是难免,说甚‘鱼死网破’,你可知,这便是欺君!”我重重拍在桌子上,纵是不愿让念儿为太子,也容不得她在这里挑唆威胁。
      “嫂嫂,我一时失语,嫂嫂恕罪。”见我震怒,她饶是慌了,凄凄然跪下。
      “现在后宫之中,维你一人尔,与皇后无异,处事更当自重。况你已将为人母,无端生事,大放厥词,你可曾为你腹中胎儿着想?”这样重的话,实是不想让她以为我有争力之心,哪里知道她竟会错意,惹来念儿一场无枉之灾。
      她来访后的第三日,念儿不甚跌入潭中,救起时已颜色发紫。好在我自幼学医,总算没了性命之忧,却也高热不止,不见清醒。到底这么冷的天,这样小的孩子被潭中寒气侵了,没个十天半月,怎好得了?我望着病中的念儿,心仿佛刀绞,泪落个不住。
      “夫人,奴该死,怎跑开了为念儿拣飞鸾去,回来就已见念儿落了水。”乳母跪在身侧,不住叩着头。
      “彼时还有何人在潭边?”念儿向来好静,怎的也不会自己落水。
      “我去时不见有人,回来时却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望不真切是谁,步态像个宫人,慌乱之下,急着救念儿,所以……”
      果然……
      “所言俱真否?若有一个假字……”我微阂着眸,却赫然发现,那是他气恼时惯有的表情,心中已是一凛。
      “奴纵有几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夫人哪。”
      “你先下去。”我挥挥手,心中陡生起一股子杀意。如今念儿只是重病,不知他当初望见我落于乱水时,是怎样的心碎欲狂?

      三日后,后宫传出消息,昭妃小产,好歹保住性命,却再不能孕。
      至此,朝中上下,只当我有心为念儿夺嫡,生杀了龙脉,真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冬夜的飞雪之中,我进了旦王的寝宫,他正剪手立于窗前,看雪无声覆盖大地,神色是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哀愁。
      “那是你的骨肉啊。”望着眼前酷似离朱的人,却知道,若是离朱,怎么怎么也做不出来吧。
      “她竟敢动念儿!”他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差一点点,我就失去他了。”
      原来,将念儿当作唯一来拥有的,不止我一人。
      “若真是如此,那也是你一手造成的。”为念儿,我不得不放下狠话。
      “嫂嫂,我只是想让他和哥哥一样,叱咤风云。”他饶是急了。
      “玄默,别人不知,你又怎会不知?你哥哥,为了这旦,是怎样的牺牲,怎样的耗尽心神?你哪里是为念儿,你不过想往着他坐拥天下,呼云喝雨,一如你当初看这离朱那般!”
      玄默凄然一笑,眸中竟隐隐有了泪光。
      “嫂嫂,你真残忍……”
      “玄默,最难除者唯心魔。”
      “哈哈……”他笑着,眼角却依稀有泪,“嫂嫂,那你的心魔呢?让哥哥的遗憾再不重演,让念儿永远拽在你的手心,你又怎知道念儿如何做想?你又怎知到你我再护不了他时,他该如何?”
      我陡然一震,我的心魔,又在哪里?
      “你以为,我早立了别人为太子,念儿就能一世平安吗?有人的地方,就有争乱,何况是旦?哥哥彼时弑父,这么大的罪,何以无甚阻力就登九五,反得到老臣支持?……”
      他神色激荡,言语混乱,却似一道惊雷划过我混沌已久的脑海。
      “你何意?”
      “何意?嫂嫂曾周旋于权贵,道是不知吗?旦国唯重王血,以是战灭死后,哥哥是他们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今的念儿,是多少人的希望,又是多少人的梦魇?如今朝中已分两派,谁赢了便是赢了下辈子的尊荣。念儿早已卷入洪流,脱不得身。无论他是不是太子,都是绝不了的争斗,抹不净的血腥。昭妃腹中孩子,还未出生既已沦为争斗的工具,他的存在,只会是刺向念儿的利刃,我……”他哽住说不下去,为离朱,为念儿,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我心中一凛,何尝……不是如此?而自己,又怎是不知,只是,还有不甘,还要挣扎。
      “嫂嫂,你再不能圈着他,护着他,他既是哥哥的孩子,必有他的责任和命运。你如此,不过害他。”
      害他吗?我怔怔落泪,我竟是害他?一字之下,心弦已断。所有的期许,灰飞湮灭之间。

      一月后,昭妃猝死,离然被封太子,移居东宫。历史再次划开残忍猩红的舞步。

      雪后初晴,冬日的阳光残忍得灿烂着,我轻拾了莲步,强忍着被光照透的不适,一步一步,踏上王陵。生前的杀戮,死后的回归,他终于,和他的生父躺在这里,共被风雨,同休沃土。命运,以一种奇迹的方式实现着轮回。我惨笑,这样的结局,离朱你可满意?
      “娘……”那小小的人儿,回转身来,竟已是满脸的泪痕,我心如割!
      “念儿。”我轻唤着,将他拥进怀中。
      “娘,他们……他们怎么也不肯让我来见你。”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忍受分离?我心如焚……
      “你是太子,要学的太多。”
      “做太子就不能见娘吗?我不要做了。”
      他从未见过父亲,我就是他的天地,只是……他如今……是太子!
      “念儿!你听着,太子可是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的?这样的懦弱,你怎对得起长眠于此的爹爹。”我不得不疾言厉色,因为他不得不坚如磐石。
      “娘……”念儿呆住,他哪里见过我如此?
      “太子,日后便是要担了这天下的。天子的泪,可会流得如此轻易?往后……往后再不许在这里等我。”
      念儿他落着泪,却不敢哭出声音,他不知道,这样的每个字,俱犹如我心头血。
      “若是先生说你刻苦进步,方见得我一面,你可听清楚?”命运,呵,这样的轮回。
      “知……知道了。”念儿已哽咽不能语。我转身,疾步而走,再不能看他,我怕啊,怕再一眼,便再不能冷硬,再不能清醒。

      那日祭后,我的身体日渐衰落,似被掏空般如风中残烛,一年不如一年,到底,到底亦是尽头了吧?只是念儿方十岁,我怎忍,怎忍呢?缠绵病榻,我常望见他来看我,依旧的神色清冷,眼神温暖。他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我,我对他微笑,却再不试图留他。
      “娘!你这是怎么了?”念儿跑了进来,一头的汗。随着进来的,还有玄默。
      “娘没事,只是累了。念儿可有听先生的话,用心学业?”我为他拭着汗,不知还能拭几次,念儿啊,娘本想给你更多,给你所有那些你爹爹期许的却从未得到过的。只是,娘到底一介女流,娘给不了你的……
      “念儿有,先生直夸我呢。王叔,是不是啊?”他抬头望玄默,满脸期许。
      “是,念儿最是乖的。先跟乳母出去玩儿,让叔叔跟你娘说会儿话。”
      念儿望着我,又望着玄默,眸是是我不忍睹的不舍,沉吟许久,他终是压下渐起的泪雾,道了声“是”。望他零落的背影,我再忍不住,只暗自垂泪。
      “念儿他很乖,也很聪敏,什么都一学就会。只是每每想到你,总是落泪。这样的多愁……”
      见我神色有异,玄默住了口,勉强一笑:
      “看我都说些什么,你瞧,这是他画的画呢,小小年纪,已如此修为,先生说,他若不出生于帝王之家,定是一代才子。”玄默说着,缓缓展开画卷,浓浓淡淡的墨,刚浑恢弘的山,奇俊的石,然后是一抹暗月,月下一人,衣裳单薄,剪手而立,只一背影,却落寞无限。我心一紧,再看题字,竟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只单单这一句。泪,扑倏而落。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念儿……
      “嫂嫂,切莫伤神,这样的身子,怎不自己条理?”玄默忙卷起了画,神色忧虑。
      我勉强拭了泪,道:
      “医者不自医,也不是什么大病,躺个数月就好的。”玄默亦是知道,我已时日不多,以是冷了颜色,以是目透着悲悯。
      “嫂嫂,我今日里来,尚有一事相求。”他挣扎着望我。
      “能做的,我自然尽全力。”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求一剂药,服后便不能再生育。”
      “什么?”我大惊,额前竟沁冷汗。
      “也没什么……”玄默兀自笑着,那样的沧然:“他们……逼我立后纳妃。”
      我澄然,太子虽立,争斗尚不止息。朝中总有人望着下任的王,希冀飞黄腾达。只是,如今有王继承大统的只念儿一个,争无可争,唯一能做的便是逼玄默尽快诞下子嗣,彼时,免不了的血雨腥风,祸起萧墙。只是,为了念儿,他竟忍让自己无后!
      “这药,我怎能予!”我断然拒绝,为医者,怎可做如此无良之事,即便是为了念儿,也不可以。
      “嫂嫂,这药并非你方配得出。即使没药,要绝子嗣,总有办法。只是嫂嫂为医神之后,央求嫂嫂,只想所累最少。”玄默沉了声音,这无异胁迫。我不配,自然有人会配,而配的那些个,自然不再能留于人间。倘若配不出……我再不敢想下去,一咬牙,道:
      “好,我配。只是玄默你必须答应我,那药,你自己是决不可以碰的……不然,你叫我怎去见你九泉下的哥哥?”
      他愕然,想是未料到我屈服得如此之快。我一直是个识事之人,既然无从选择,不若屈服。
      “嫂嫂,我……我知道,这难为你了……但为了念儿……望你多费心了。”他不望我的颜,却见泪划过衣襟。
      “答应你的,我自然做到,只是你莫忘你应了我的。”
      “是。”他应着,我却不知道他是否如离朱,说过的,每每做到。

      那一剂药,耗尽了我所有心神,倒不是难,只是,怎下得了手,每试一次方,我的双手就多一分血腥。亏得离朱亦满身冤孽,彼时倒可同入阿鼻了。每次醒来,我不由的嘲笑自己。然后,摊开那张画。玄默把画留于我处,我死后,念儿会更强,他是这样想的吧,以是留下了这幅画,还有那个配药的嘱托,真真是双保险的催命符。只是我不恨他,我怎能恨他呢?他必是极痛的吧,他该是愧对于九泉的离朱吧。不然那日怎生生坠了泪来?我该谢他的,也许他给不了念儿幸福安详,却给了他我所不能给他的足以自保的坚韧与地位,让他免于在争斗中沦为无辜牲牺。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没想到,真一语成谶。
      大同十年冬,药成,我在昏睡中,望见离朱踏雾而来,他说,从此再没寒冷,从此再没孤独,从此再没罹难,同去,同去……

      大同十年十二月初三深夜,前皇后凝翠久病而薨,榻侧无一人。追封为容庄孝贤恭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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