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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

      孟烦了瘸回收容站,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已经达成,因此他不想再在兽医身边多呆一秒,很多时候老头儿的眼神甚至能让没有过错的人也隐约觉得亏欠。

      收容站里仍旧一派鸡飞狗跳,孟烦了看到阿译坐在大门口,被打得花里胡哨的脸上带着哀伤的神色。站长的房间里正在放着留声机,断断续续的歌声完全被收容站里的打斗的声音盖过,更显得一片糟乱。

      孟烦了在阿译面前停留了片刻,“都疯了吗?”
      阿译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留声机里传来的靡靡之音。
      孟烦了瘸开。

      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些拳痕,还剩了半副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他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能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美的,刚放翻了不知道第多少个人,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儿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孟烦了看了看周围倒了一圈儿的人渣们,往迷龙所处的院子中心瘸过去。这时候人渣们似乎在中场休息,没人再扑上来挑衅,迷龙晾着膀子瞪着他们,间或大骂几句。

      孟烦了停在迷龙的身后,小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大冷的天他的体温居然在一通爆发后烧的像块炭火。孟烦了瑟缩了一下,因为转向他的是一副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孟烦了下意识地架起胳膊侧了侧头,做了一个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迷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瞪着眼睛盯着孟烦了。

      孟烦了涎笑了一下,向迷龙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迷龙居然就能明白了他的意思,“卖啦。祁麻子。”

      为表谢意,孟烦了探手抹了一把迷龙那从额头一路落到眼角的汗水,善意地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迷龙瞪着他愣了一下,立刻现学现卖,转头去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孟烦了快步瘸开,三个人抓准机会一齐扑向了迷龙,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

      孟烦了瘸到“休息区”,要麻和豆饼正在备战,他们的眼前钉了一把刺刀,孟烦了路过时顺手拔起了刺刀,要麻“哎”了一声,孟烦了压低了声音,“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

      要麻不说话,孟烦了将刺刀拢进右手袖子里瘸出了收容站。

      孟烦了对于跟祁麻子打交道这件事感到很挣扎,因为上次他们有所交集的结局是祁麻子被迷龙狠揍了一顿。孟烦了拖着腿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用左手紧紧拉着衣服来抵御潮寒,他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

      转过一个拐角,孟烦了看到祁麻子背对着他在和一个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孟烦了瘸过去,伸手轻轻地搂住了祁麻子的肩。祁麻子不耐烦地转过脸,“老弟,你这是……”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一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祁麻子有些咬牙切齿,“军爷,这是干什么?”

      孟烦了没理会,“表呢?”

      祁麻子装糊涂,“什么?”

      孟烦了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了一声,却不禁让听的人心底发寒。他转着手腕,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没法做啦。”

      孟烦了没说话,只打算迅速离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似乎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到这类事,他只是冷冷地发出了警告,“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孟烦了撇了一下嘴,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市,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孟烦了知道,如今一个战场砸在他们眼前,所有的人都疯了。

      他瘸回收容站,经过大门口的时候把手表扔在了阿译的身上,阿译惊讶地抬起头。孟烦了突然觉得有点儿无话可说的难堪,于是只简单地扔了一句话,“都疯了。”他拔步就走,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受伤的人被扶着从他的身边经过。

      阿译在后面喊起来,“烦啦!……孟烦了。”

      孟烦了站住脚步,回头看他,阿译抽动了一下嘴角,说,“……谢谢。”

      孟烦了并不习惯接受谢意,于是他继续刻毒着,“这回要是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

      阿译却好似被感动,露出一脸的慷慨赴死,“我……会努力的!”

      孟烦了瘸进院子,他看了看依然站在院子中间的迷龙。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有多好看。他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shen上的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查,他在检查胳膊上的一条咬痕。

      孟烦了看到他背上那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

      迷龙并没有在愤怒,他开始犯嘀咕,“谁咬得我?让我瞅瞅你牙口!……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出啥传染病来!”迷龙不再看自己的胳膊,他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拳头砸上了他的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

      羊蛋子显然因为偷袭未遂而有些赧然,“……我,我也想去……”

      迷龙冷哼了一声,给他挑了个大拇指,“你行,你去。”他猛地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一下子趴倒在地,正是鸦雀无声的场面,偏巧此时郝兽医搀着阿译走了进来,迷龙扫了他们一眼,狠狠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这下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响亮的让人心里发毛的骨裂声。

      迷龙一挥手所有人都包举在内,“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儿报个到!我让你们当兵,让你们去当个瘸子!!要做炮灰嘛,最好是个瘸子!!!”他最终定住了游走的眼神,却是狠狠盯住了戳在一边看似与这一切最无瓜葛的孟烦了。

      孟烦了被这突然的一记逼视唬得愣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看回迷龙眼里,迷龙别过眼神,喘着粗气回到他的躺椅边上,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然后重重地把自己砸进了躺椅里。

      人渣们小声的嘀咕着,咒骂着,渐渐散开到各自的角落瘫倒,康丫挪过去捅了捅还戳在原地的孟烦了,“副组长?”

      孟烦了又是一激灵,回头看他,“啥事?”

      康丫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今天咱吃啥?”

      孟烦了下意识地看向阿译,郝兽医在给他检查伤口,孟烦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人渣们似乎不理解也不接受这样的回答,他们仍旧呆呆地看着孟烦了。

      孟烦了被这么看得突然有点儿莫名的心虚,他看着那帮快被打变形的人渣们良久,最终只能闷闷地一抓脑袋,“成,成,劳爷们儿们再等等,小太爷这就去想想辄去。”

      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外瘸,一边瘸一边寻思着,无论去或者不去,他们确实都已经被搅得废寝忘食了。

      过了一会儿,郝兽医给阿译的胳膊扎上最后一个结,伸脚碰了碰离他最近的要麻,“你也跟着瞅瞅去,再找找不辣,一大早就出去了,现在都没回。”

      要麻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起身走出了大门。

      迷龙依旧是气不顺的,他动作极大地抄起一边的扇子,又动作极大地扇着。人渣们早已安静地将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拖回他们的领地照顾。迷龙摊在椅子里,仍是这个院子里最不容忽视的角落,但是身边没了羊蛋子这样的跟班,竟强大得有些寂寞。

      郝兽医让豆饼架起锅子煮水,人渣们窝在角落里愣愣地看着跳动的火焰失神。没过多久,水开始沸腾起来,郝兽医起身过去看锅子,没走两步就被更惶然急迫的脚步声牵去了注意力。兽医一扭头,正见着不辣满脸鲜血地冲进来,并且伴以夹杂着粗喘的喊声,“烦啦!烦啦死球啦!!”

      人渣们怔愣着,场面顿时陷入了让人心悸的静谧,直到郝兽医终于反应过来,“……啥?”

      不辣站住脚步,双手撑着膝盖解释,“死……死球了……烦啦惹了祁麻子……招,招了打手……在,就在东市……”

      听着这话的人渣们仍是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最终一声巨响砸碎了他们的失神——那是迷龙的躺椅突然倒地的声响,他们追寻着这躺椅的主人,迷龙风风火火的步子已然快要跨出了收容站大门。

      郝兽医赶了两步,紧着拍了拍不辣的肩膀,“走,去,快去,带路……”然后他回身按下了已经茫茫然起身的阿译,只冲着人渣们招呼,“都别乱动!都伤着呢!”兽医转回身又拉上还在顺气儿的不辣,“快走,咱快走!”

      迷龙一路赶到了东市,转了几条小路便看到祁麻子贴在一个巷子口往里面扒头。迷龙几步跨过去揪起祁麻子的后衣领,语气冷得瘆人,“挺精啊?上次没收拾利索,学会捡软柿子捏了是咋的?”他没等祁麻子出声,扫起一腿踹倒了祁麻子两膝,又是横起一肘子直顶后心,祁麻子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上。

      迷龙丝毫不浪费时间地撒了手,随即便赶进了巷子,然而这打斗的场面却似乎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孟烦了蜷缩在墙角,那据说是打手的三五个大汉正在围殴的是要麻,显然要麻已经快被打熟了。

      迷龙二话不说几步夺了过去,招招下去都是狠手,似乎和人渣们打斗的时候他的身手只是玩笑,于是似乎没等那些人反应过来,结局已经落定了。

      迷龙甩了甩手,扫了一眼摊在一边儿的要麻,“瞪什么瞪你个巴山猴子!喘着气儿的话就给老子吱一声!把那个瘪犊子玩意儿喊起来,利利索索地滚回去都!丢人现眼!”

      要麻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撇了一下头,“喊个锤子,早归位了,我来的时候就死球了。”

      郝兽医和不辣相互搀扶着拐进巷子里的时候正看到这样的景象——几个打手被放倒在地摞了一堆,要麻靠着墙摊着,孟烦了蜷缩在另一边角落,迷龙直愣愣地戳在路中间。

      兽医紧着小跑了过去,先是蹲下shen子拨拉了一下瘫坐的要麻,“咋样,咋样?没出啥大事吧?”
      要麻挥开他的手,郝兽医也不介意,接着往孟烦了的方向小跑,“烦啦?没事吧?”

      然而他还没跑两步,便第二次被迷龙抢了道。

      迷龙两步奔到那个蜷缩的人身边,蹲下shen子愣了一会儿,随即便不由分说地拽起了孟烦了的衣领一通摇晃,甚至还能腾出一只手来往对方的脸上招呼,“瘪犊子玩意儿……你……”

      兽医吓了一跳,连忙赶过去掰迷龙的手,“哎哟哎哟……可不敢,可不敢……这是干啥呢嘛!……烦啦?……烦啦?”

      迷龙被郝兽医拦得住了手,没有了外力的折腾,孟烦了的身子再次恢复了软塌塌,他的衣领仍旧被迷龙抓在手里,这也成了目前唯一的受力点和支撑。

      兽医哆嗦着一只手想去探孟烦了的鼻息,却被迷龙一巴掌拍掉。郝兽医愣了一下,回过神时正见迷龙站起了身,手上力气一提,孟烦了便像个麻袋一样上了他的肩膀。

      郝兽医赶紧跟上,走时还不忘拽起瘫着的要麻和愣在巷子口的不辣。他没说话,他不知道如何说,因为他发现迷龙自从被他拦住之后便再没有开过口。

      迷龙径直往收容站的方向走着,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这鸡飞狗跳的一天中,此刻的他似乎最为镇静。他很清醒,并不恍惚,他甚至清楚地记起上一次扛着个碍事的麻袋往回走的时候,那麻袋还会和他斗嘴,惹人心烦的很,现在这样很好,最好,难得清静。

      迷龙回到收容站的时候,那里和他离开时一样沉闷和寂静,他站了站脚步,似乎是等着郝兽医他们回来。所以兽医拖拽着不辣和要麻气喘吁吁地跨进院子第一步,便听到了来自迷龙的干巴巴的声线,“老头子,进屋。”

      语毕,迷龙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自己的房间,自然,肩上挂着个多余的麻袋。

      郝兽医愣了下,随即松了手让不辣和要麻自己安顿好,安抚性质地冲人渣们压了压手掌,赶紧跟进了迷龙的屋子。

      迷龙正在往床上卸货,出口的仍是那干巴巴的声线,“关门。”

      郝兽医赶紧拴好门,随即凑到了床边,迷龙正在往孟烦了的身上加盖他所有的被褥,余光瞥见兽医凑过来,便直起身子退了一步,用下巴示意着床上的人。

      兽医靠过去,又探出了手,这次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迷龙,看出对方似乎不想再阻止自己的动作,于是便哆哆嗦嗦地去试鼻息,良久,兽医又轻轻偏过孟烦了的头,探过自己的身子将脸颊贴上了他的侧颈,又一会儿,方才缓缓直起了身子,随即掖了掖被角。

      迷龙没有开口也没有插手,他只是看着郝兽医,这让兽医一回头对上他直愣愣的目光时不禁瑟缩了一下。兽医缓了口气,压着嗓子开口,“……有气,有气呢。但是……也不知是伤了哪儿了,是伤了筋骨还是伤了脑子……这得人醒了才能知道……这咋弄……不说娃们叫额兽医呢,这咋弄嘛……”兽医有些神慌,紧着眨眼来制止自己的老泪纵横。

      迷龙似乎有些不为所动,他草草地点了一下头,侧了半边身子指了指身后成堆的物资,“行了,拿些给那帮瘪犊子玩意儿填肚子去,别饿死他们这帮货……去去,走吧。”

      那是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郝兽医只能抹着眼泪,马马虎虎地拾了几个罐头出门。关上门之前,他看到迷龙木着一张脸捡了些木柴往炉膛里填着。

      迷龙催大了炉子的火势,随即拽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他依旧木着一张脸,出口的话只像是自言自语。

      “……你咋还没死透?你装啥玩意儿呢?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从你进了收容站你就死了一半儿了,成天冰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你还在乎多喘这口气儿?……你别自欺欺人了你,你说你想死,你想死就TA妈有鬼了!你比那帮瘪犊子玩意儿里哪个都想活!……是,你没跟我打,你也没咋呼,但老子清楚得很,这一仗你TA妈肯定会去!我知道你想要你的腿,老子不拦着你……但你现在你整这干啥玩意儿?老子要说把你那条腿也给整残了,你就TA妈的给我睁不睁眼!”

      炉膛里的木柴发出燃烧的噼啪响动,这似乎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如果你忽略了那声低语的话——

      “……烦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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