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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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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烦了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恍惚地盯着房顶,好一会儿才彻底醒过神来,他感觉到细细碎碎的疼痛感遍布四肢百骸,好像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
他费力别别扭扭地挪动了一下头,一眼看见树桩子一样长在床边那架椅子里的人,正在用隐隐透着阴郁的无表情的脸面对着自己。孟烦了用尚处于迟钝状态的脑子反应了一会儿,尝试着开口发出声音,“……哎,这儿……”
迷龙仍是那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这场遭老瘟的仗,你是死活都要去了呗?”
“啥……啥玩意儿?”孟烦了冷不丁被连带得顺出了一句东北口音,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改口,“不是……恁么地了?”
迷龙看着他,没回话,只是站起身走去门边,拉开了嗓子就喊,“兽医!醒了!脑子没啥问题!”
没过一会儿,兽医便一路小跑地进了屋子,一来到床边便是一通手忙脚乱的摸索,“醒了……可醒了……”
孟烦了被掐得要死要活,奈何又动弹不得,只能干抽气,“……嘶……你个死老东西你……你想弄死小太爷啊!”
兽医也不恼,他激动得很,只一个劲儿的笑着,“没事,没事,脑子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断,都是外伤,都是外伤……”
孟烦了才不相信兽医的诊断,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似乎碎成渣了,如此一来,他的脑子没病都被这种疼痛牵扯得迟钝了很多,“我……昏了多久了?”
兽医抬起眼睛看了看窗外,“有一天半咧,咋?哪还不舒服?……这屋头暖和,你睡得可沉……也好,好好歇歇也好。”
孟烦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院子里传来的喊声抢白,“兽医你个挨刀货!你看看你都要把人给治死啦!!”
郝兽医苦着脸,咕哝着含糊不清的句子又是一溜小跑地奔出了屋子,临了还不忘了顺手带上门。
孟烦了目送兽医离开房间,然后被一个无法穿越的障碍物绊住了目光,他下意识地扯了下嘴角,“那什么……谢了……”
迷龙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里,不咸不淡地开口,“兽医说了,过个两三天征兵的官长差不多就该来了,你抓紧时间把自己养利索了吧。”
孟烦了瞪着眼睛看着迷龙发愣,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但是他内心的震惊已经让他开始怀疑坐在自己眼前开口讲话的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叫做迷龙的死东北佬。半晌,他才尝试着回道,“龙爷……您这是……?”
迷龙一抬眼正巧对上孟烦了那直白微怔的眼光,不知怎的竟赶紧撇开了自己的目光,转而盯着床角,“我知道你们这帮货都记恨我,反正老子不去……”
他说得很没有气势,所以轻而易举被孟烦了截了话,“……我记恨你什么?”
迷龙被反问得愣住了,他下意识地重新抬头看着孟烦了的眼睛,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孟烦了微微翘起了嘴角,“你不想死……那我记恨你什么?……我一直以来都不敢惹你,我们都不敢,但说实话,龙爷,你对我挺好的,真的,我说真的,你是好人。”
迷龙依然盯着他,没有吭声。
孟烦了垂下目光,仿佛自言自语,“没人想死……我也不是为了送死才一定要去……”
他停住了,因为不经意地一抬眼,恰巧撞进了迷龙深邃得可怖的一双眼睛里。那个男人一向直白的眼光此刻复杂而茫然,像是有很多的线索,却因为缠绞得过于紧密而无法找出头绪。苍凉与阴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孟烦了迷惑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他无法看懂对面的这个男人,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几欲奔涌而出,却偏偏没有透露一点一滴。孟烦了有些茫然地尝试着开口,随即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几乎颤抖,“……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沉默又延续了片刻,迷龙低了头再没有抬眼看他,他站起身,顺手给孟烦了掖了掖被角,“歇着吧,又活过来一次算你命大。”
孟烦了盯着迷龙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又停住了脚步,他并没有回头,仍是不冷不热的语气,“……就因为我救过你,你觉得我是好人了?”
长久的沉默。
迷龙拉开门,一只脚跨出了门槛,然后听到了来自身后的温吞声线,“……你是好人。”
他跨出了另一只脚,随后关上了门。
孟烦了用了两天的时间耗在床上努力拼凑自己认为已经碎裂的骨头,又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收容站的院子里瘸来瘸去以便让自己找回已经有些陌生的行动感,第四天他仍想这么做,但是迷龙所谓的“征兵的官长”就在这一天驾到了。
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废世界很难看到的速度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车上的人在刹车才踩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轻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他们的着装近乎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征兵用的——与这一切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他忙不迭地在鞭子底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张立宪们一路放着空枪,踢踢打打地吼着“集合”,迅速而有序地冲进了人渣们所栖居的领地。迷龙依旧占据着他那个幽静的角落,他仰在躺椅里,只是手里的扇子停了停。
上校团长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是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
人渣们茫茫然地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有做集合的努力。虞啸卿挥着他的马刺,他走进院子,他看着人渣们,他并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他的不满意。
“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了!——为什么!”
虞啸卿扫视着人渣们,他们立刻低了头,孟烦了将自己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细细观察着每一个立在院子里的军官。虞啸卿甚至有工夫扫了一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孟烦了随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三天以来迷龙和他再没有过一次像样的交谈,几乎可说失了交集一般。孟烦了思考过,当他占着迷龙的床铺和暖和的房间的时候,迷龙是在哪里解决住宿问题的。他打算问问郝兽医,只是一直没有开口。他觉得心里有一处恼人的褶皱,像是一个结,让他莫名地从心事重重演化为变本加厉的心事重重。
虞啸卿的声音打断了他盲目的神游,“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了,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就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跟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得死光!而我,就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中国军人!”
孟烦了听得波澜不惊,在他身上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沸腾,但是人渣们毫无悬念地激动了沸腾了。
虞啸卿开始展示武器,他摘下何书光背上的那支汤姆逊,操作十分熟练。再往下孟烦了觉得他是成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的房檐上,碎裂的砖瓦房檐落下,迷龙将胳膊交叉护住了头脸。一瞬间人渣们认为迷龙会被砸死,但烟尘散去后迷龙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砾堆里,最牛的是迷龙拍掉了胳膊上的瓦屑粉尘,根本罔顾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着。
孟烦了看到迷龙的嘴唇无声的动了动,他辨认得出那句唇语,也许是因为他听过太多次——瘪犊子玩意儿——区别只在于,这次被骂的是虞啸卿。不知怎的孟烦了突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笑。
虞啸卿还在一件一件展示着他的武器们,人渣们发着抖,崇拜、敬仰、慑服,一道道的目光集中投向虞啸卿。虞啸卿盯着人渣们,他身后的精锐们如同雕像,孟烦了的目光再一次越了过去,迷龙躺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下动也不动,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虞啸卿交代了豪言壮语之后便毫无征兆地出去了,他的精锐们跟走了好几个,只留下张立宪和何书光。
何书光挥着鞭子吼了起来,“列队集合!列队!知不知道什么叫列队!”
孟烦了把自己立直,尽量不显眼地挪过去与人渣们站成一排。迷龙掸掉躺椅上残落的瓦片,发出的动静惹得何书光回了头,迷龙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做一个队伍的人渣们,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仍陷在他的躺椅里。
孟烦了挤在队伍里,他脱掉了左脚的鞋子,趁着没人看见给扔了。
张立宪东张西望地叫起来,“有医生没有!谁是医生!”
郝兽医挤出来,“我是医生。”
孟烦了挤在他身边,“我也是医生。”
兽医嗫嚅了半天,“……他,他是我助手。”
迷龙终于在此时脱离了他的竹躺椅,他站在原地砸掉一身的砖土碎屑,一脸旁观者的姿态仿若理所应当看一场戏。
孟烦了知道迷龙此刻在看着他们,或者说是在看着现在正巧演着主要角色的他,他目不斜视,反复告诉自己:我就是那个郝兽医口里的助手,就是个医生。
孟烦了罔顾迷龙的目光,自顾自地饰演着自己设定的角色,他顺利地坐到了检查的桌子后面,顺利地解决了一个个惊诧而有微词的人渣们。而演出之所以顺利,还在于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他们。
考虑到这帮人渣们散漫太久了,很难再被称为军人,上峰决定,用二十天来对他们进行整训。
整训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两个小时,限于在禅达的树林子里跑跑步,讲解一下战术动作,再加上孟烦了用尽各种手段逃避跑步,他的时间比人渣们还要宽裕的多。
人渣们都拉出去训练,收容站的院子就立马显得空旷了很多,孟烦了瘸进大门,迷龙仍在那个固定的角落,他没有仰在躺椅里,他坐着,手里握着一柄刀子和一截木棍,似乎是在试图削出些别致的形状——他的无所事事显而易见。
孟烦了戳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拖着腿瘸了过去,他在迷龙跟前儿停住,随即蹲下身子看他手里的物件儿,“哟喂,您这削的是定海神针呐!?”
迷龙没抬眼,接着削手里的棍子,瓮声瓮气地随意开口,“你们,整训二十天?”
孟烦了垂了一下头,似乎有些黯然的目光一闪而逝,迷龙没有看到,甚至连他自己都全无察觉,“嗯,还剩十六天。”
迷龙从手头儿的活计中抬起头,他只是盯着孟烦了看了一会儿,便又继续起自己未竟的事业,没有吭声。
孟烦了沉默了片刻,脱口的话是同上次一模一样的询问,只是没有了茫然和微颤,取而代之的是坦然和平静,“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迷龙一门心思地进行着自己的艺术创作,仿佛没有听到孟烦了的话。
孟烦了轻而易举夺下他手中的刀子和棍子,他没有重复自己的问题,因为迷龙必定听到了。
没有了活计的迷龙被迫抬起了头,他看见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睛,那里映射着一个木着一张脸,有着一对阴郁目光的人,他认出那正是自己。
又是那样的目光,同上次一模一样,孟烦了觉得自己的脑子发胀,心里的那个结坠了个铁疙瘩,生生往下拉扯着,可他依旧是一脸的平静无波,“不想说,那就永远都别说。”
他将木棍和刀子重新塞回迷龙的手里,站起身子瘸回属于人渣们自己的遥远的另一个角落。
迷龙觉得这样的处境让他很不自在,他无法再在这种共存的空间里呆着,于是他决定去市场转一转,进货,转手,或者其他什么,他至少还有自己的营生要照顾。
人渣们一结束整训回到院子里,收容站就再次恢复了沸腾。孟烦了仍是一动不动地窝在他自己的那个角落,他自得其乐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人渣们早已习惯了他的悠闲。
傍晚的时候迷龙回来了,他的回来成功让整个嘈杂的收容站瞬间噤了声,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力,而是因为他不同寻常的样子——上衣撕巴得变成了破布,浑身鲜血。你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胸口和胳膊上有多少道血口子,那是刀伤,显而易见。
迷龙对怔愣着的人渣们视而不见,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的脚步有些漂浮和不稳,但没有人会怀疑此刻的他仍是强悍而无法摧毁的。
迷龙把自己撂在床上,出神地盯着屋顶静静地喘气,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刻意放轻动作的开门声和关门声。
迷龙没有动弹,因为那样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查遍整个收容站也不会找出第二个人来。
孟烦了走到桌边,顺手铺开一张废纸片,从自己口袋里的玻璃瓶里取出几粒磺胺,一边用刀柄把药研磨成粉末,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这是跟谁啊?”
迷龙仍旧盯着屋顶喘着气儿,他没有吭声。
孟烦了将研磨好的药粉搁置在桌上,随即走到床边坐下来,扶着迷龙的胳膊拉他坐起身,他开始去褪那已然成了破布条的上衣。
迷龙的目光滑到孟烦了的脸上,他的动作很轻缓,可以算得上小心翼翼,但是迷龙觉得那些伤口并不痛,他仍旧没有开口。
褪下了上衣,孟烦了取了块干净的手巾来擦拭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污,随口说着话,“郝老头儿想给你看看,但是他不敢。怎么着我现在也是他的助手。——祁麻子是么?那孙子不死心地又找了拨儿拿家伙的?”
迷龙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孟烦了拿着手巾的那只手腕,“……烦啦。”
孟烦了没挣开,他不想再惹一出扭打的戏码,“得,你现在想说,小太爷还不想听了。”
迷龙重新陷入沉默,他松开手,孟烦了继续擦去他身上的血污,然后取过桌子上的药粉,将之覆盖上他身上的每一条刀口。
仿佛没有察觉到疼痛,迷龙仍是一直盯着那张专注的脸看得比对方更加专注。
孟烦了放下那张盛药粉的纸片,取出郝兽医准备的绷带开始进行最后一步的包扎。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缠过迷龙的前胸后背,俨然裹成了一件完整的新衣,孟烦了为绷带打上一个结,最后一步的工作也宣布完成。
结束了工作的孟烦了没有急着离开,确切地说他没能赶紧抽身,因为即是那个瞬间,迷龙已然一把钳住了他的双肩往怀里按,还没来得及反应,孟烦了就只觉得自己的额头狠狠磕上了迷龙的肩膀,那双手臂在自己的背后环绕,毫不松劲儿地勒得死紧。
孟烦了没有说话,因为迷龙抢在他之前已经开口了,“我不管你想听不想听……我是,我是根本不知道我想说啥……就是,就是……”
没人在催促他,可他说得很着急,越着急就越要使劲儿,孟烦了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勒得窒息了,“是什么、你也得让我喘口气儿啊……”
仿佛是被点醒了,迷龙松了松劲儿,却仍是没放手,不过看样子,他似乎平静了些许,“就是……你,别死……”
孟烦了仍靠在迷龙的肩上,他感觉到迷龙松了一只勒着自己的胳膊,没一会儿又摸索着捉住了自己的一只手,随后,一个温温润润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手心。
迷龙放开了手,孟烦了离开他的怀里。他摊开手心看了看,那枚离开自己一段日子的玉坠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静默持续了片刻,孟烦了捏起了那枚玉坠,双手环绕过迷龙的脖子,牢牢地打了一个结,“要是我离了它就要出事儿的话,那才是离死不远了……我说了我不是去送死的,说话算话。”
迷龙低头看了一眼坠在自己胸口的那块玉,再次揽过了眼前那副细瘦的骨头架子,“……十六天?”
反应了一会儿,孟烦了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随后他点了下头,“嗯,十六天。”
迷龙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背脊,“既然你都死不掉……”
“什么?”
“没啥,好好儿活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