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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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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收容站大门的时候,迷龙最后给了孟烦了不轻不重的一肘子用来表示自己对他那张刻毒的嘴的不满,但此时一院子的人渣们显然已经噤声了。他们的动作都僵持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刚进院门的两个人。
迷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叼着根粉条子就晃进了自己的屋子。也许人渣们惊讶的应该是这——他没去宠幸他的躺椅而是径直回了屋。
孟烦了举着粉条子往锅边瘸,似笑非笑地瞅着满脸痴呆状的人渣们,抬手就把粉条丢进了沸腾的锅中,“恁么的了爷们儿们?”
大家依旧愣着,直到蛇屁股突然反应过来,开始跳着脚抱怨,“哎呀不能这么放的啦,这么乱炖的话会成汤糊糊的啦!”
大家回过神,继续哄闹起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佐料相继下锅,孟烦了稍稍退出圈子,靠在墙角看着人渣们直白地表现着纯粹的兴奋,这种兴奋在阿译带来猪肉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火,在夜色中跳跃于炉膛中,锅,现在盖上了盖,腾着带着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无数次欲图伸手揭盖,被郝兽医第无数次拿刀背一记狠敲,老头子没威信也有诚信,于是大伙继续拿着碗和树枝掰的筷子等待。
李乌拉的靠近打破了这种等待的静谧,他拿个破碗直愣愣地觊觎着人家锅里的吃食。
康丫眼尖地叫起来,“有种的没?烦啦打呀!!”
孟烦了这号的人力被叫到纯属偶然,因为他手里正好有一截劈柴。
孟烦了瞪了康丫一眼,他并不喜欢这种太直接的暴力,于是他只是拿着棍子指着李乌拉的鼻子,“走吧。”
李乌拉丝毫不受影响,仍然本能地靠近着食物。
孟烦了又喝了一声,“走啊!”
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两个人甚至僵住了,但人渣们没有这种耐性,他们哇啦了一嗓子,一哄而上地扑了上去,孟烦了被挤出了殴打的人堆。
孟烦了杵着劈柴站稳,没来得及叹气,就感觉一股子冷风从自己眼前嗖的一声划过,李乌拉立刻趴倒在地。
孟烦了愣了一下侧头,阿译拈着一截劈柴站在那里,人渣们都在呆呆地看着他。
“阿译!真好样的!”孟烦了反应过来,啪啪啦啦地鼓掌,然后被热烈的回应,阿译挤出一个哭样的受宠若惊的笑脸,企图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阴影中。这是个未遂的举动,因为另一个拍巴掌的声音把他打断了,那位从暗地里来的家伙拍得那么结实,几乎让空气都起了振动。
孟烦了看到迷龙一脸阴晴不定地走出屋子,他看了一眼摊在地上的李乌拉,踩着他走了过去,“你也太虎了你,东四省的面子让你整到云南来丢啊?”
迷龙慢悠悠地走近那口锅,夺了康丫手上充作搅拌棍的树枝,在他堪称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呆着没动,眼睁睁看着他打开了至今没人打开过的锅盖。
孟烦了瘸回了墙边靠着,他仅仅是看着这一切,人渣们满脸的怔愣和警惕在他那里并没有什么体现,因为他似乎本能的觉得迷龙无法毁掉他们这顿来之不易的晚餐,原因自是无法追究。
果然迷龙并没有做出掀锅这一类的举动,他的表情在蒸汽升腾中变得柔和起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孟烦了突然觉得,被蒸汽濡湿了的那张脸属于一个想家的孩子。他这么想着,无知无觉地也柔和了表情,仿佛自打出生就没有真正舒展过的眉心小小抹平了一个结,他翘着嘴角似乎笑了。
但是孟烦了并没有真正笑出来,因为迷龙睁开眼的时候又开始变得怒气冲天,与此同时他发表了一篇长篇诗作:
“这是TA妈的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子不是这么做的!好好一锅子全让你们这帮死关里人给祸祸了!!咋不放酱油呢?酱油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跟白菜有仇啊??整这么大锅子白菜帮子?粉条啊!我的妈哎!烦啦你那整捆的死地瓜粉全搁进去了?你个土豆脑袋欠削啊?!猪肉呢?猪肉跟酱油叫小日本抢光了?抢回来啊!!天爷哎,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不是这么做的!!!你们整这一锅子是TA妈的粉条子白菜汤啊!!!”
人渣们通通怔愣着,他们被吓着了,因为这样琐碎的磨叽居然来自迷龙——通常他说不到七个字就已经把人打成半残了。
迷龙挥着木棍子,他还在吼,“羊蛋子!再拿点儿那个肉罐头!酱油!还有猪油!还有刀子!”
羊蛋子回过神,连忙往屋里钻,迷龙的吼声却依然没断,“烦啦你爹个大尾巴!你傻戳着干啥玩意儿!你不知道帮忙啊你!整这么大火就等着把锅熬干啊?拿东西去啊!!”
孟烦了被他突如其来吼得震了一下,他思忖着什么时候开始迷龙已经学起人渣们对他的称呼方法了,他一边琢磨一边往迷龙的屋里瘸,指使他干活这一点倒不难想明白,因为迷龙那堪比仓库的屋子在人渣当中只有他进去过,甚至不止一次。
迷龙举着开罐器,把羊蛋子和孟烦了抱出来的罐头一个个往锅里倒,酱油放了整瓶子。
有一件事是立马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根本不会做饭,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的猪肉炖粉条子他都不会做,他只会往锅里倒料,甚至把开罐器都倒进了锅里,不过这不碍事,他换了刀子继续他的事业,那架势就差把刀子和铁皮也全都放进锅里煮了,“我让你们尝尝啥叫正儿八经的猪肉炖粉条子!”
这样的叫做正儿八经的猪肉炖粉条子那就有鬼了,但人渣们不在乎。他们只顾着填饱自己饥饿太久的肚皮,闷着头吃得稀里哗啦。
迷龙是这里面最不缺食的人,所以他吃的很斯文也很马虎,他一直在观察别人的动静。
孟烦了躲得他远远的,因为他吃的同时还伴以猛灌着水,以便漱掉快让口腔麻木的苦咸——迷龙往锅里加的盐分足够腌制整头生猪。
孟烦了不知道自己是被猪肉炖粉条撑住了还是被水灌饱了,他看着又盛满的一大碗烂糊糊,头疼地咬了咬牙。他回头扫视着整个院子,李乌拉仍躺在他们的圈子之外,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
孟烦了回头看了看迷龙,迷龙正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热量大概什么都不会提供的东西。他有一种迷龙刚才在看他的感觉,只是他没有细想,继续朝着李乌拉瘸了过去。
迷龙把碗塞在羊蛋子手里,又转回了头,孟烦了还在无知无觉地往李乌拉的方向瘸,直到停在了他的身前。
迷龙看到孟烦了轻轻踢了李乌拉一脚,把碗递过去。李乌拉迅速坐了起来,猛的一夺碗的力道甚至拽得孟烦了踉跄了一下。他在黑暗中捧着碗,头几乎埋进了碗里,接着发出一阵牲畜吃食的动静。
迷龙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孟烦了。孟烦了还站在那,静静地看着稀哩呼噜的李乌拉。
人渣们仍在和自己的味觉周旋,孟烦了并没有站太久,李乌拉重新把碗塞回了他的手里,那碗自然已经空了。
迷龙挑了一下眉,毫不客气地开了口,“排座,吃了也要吭个气儿啊?”
孟烦了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回头,这下他可以确定迷龙刚才确实在盯着他。
李乌拉吭气了,“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不是这么做的。”
迷龙迅速甩手,一大截柴帮子扎扎实实地飞在了李乌拉身上。孟烦了皱了皱眉,那是让人看着就痛的力道。
李乌拉仿佛没有知觉,“这真不是东北人的猪肉炖粉条。”
迷龙不说话,但不说话的迷龙比大声嚷嚷的迷龙可怕成百上千倍,他随手摸起什么东西就闷声闷气地大步跨了过来。
孟烦了仔细去辨认,发现那正是刚才用来开罐头的刀子,稍稍一个反应的工夫,他赶紧双手并用抱住了迷龙的一只胳膊,“龙爷,龙爷……这玩意儿能死人。”
迷龙的力气非人,只是这样的莽撞行进孟烦了都被生生拖出了半步才随着他停下了脚步,他有些不安地等着迷龙的反应,而迷龙却真的止住了。他扔了手里的刀子,冲着李乌拉的方向啐了一口,挣开孟烦了的手往回走,“走了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席,好肉都让畜生吃了。”
孟烦了用了一秒稳住自己的身子,用了一秒思考,第三秒他开口搭茬,“咋就散啊?唠会儿呗?”
生分得有些怪异的东北话让迷龙一愣,他扭回头看着孟烦了,后者对他咧了嘴笑。
人渣们一下子静了下来,他们满眼警惕地瞪着迷龙,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的回复,可是他们的身体已经在行动了,群体默契极佳地涌向了一个远离迷龙和孟烦了的角落。
孟烦了瞪着那群人渣简直要翻白眼,他知道迷龙不可能有顿顿管他们饭的好心,但是这帮混蛋完全不了解他为了他们的伙食而尝试套近乎的行为。
迷龙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说是或者说不,他就近往兽医的医疗室门口的干草堆上一靠,算是默许。
人渣们开始满眼警惕地看着孟烦了,孟烦了没好气地翻了他们一眼,瘸过去坐在了迷龙的身边,“那什么,龙爷……”
迷龙枕着双手闭着眼,“老子要睡觉。”
孟烦了看了他一眼,撇撇嘴不再开口,他调整了个轻松些的姿势靠在干草堆上,摸出身上的玻璃瓶,取了两颗磺胺放进嘴里嚼。
迷龙挑起一边眼皮乜着他,“就几个破药丸子,就能让你的腿不烂了?扯淡。”
孟烦了愣了下,他抬眼看了看远远的在另一角落的人渣们,捏紧了瓶子低下头,轻声开口,“是偷的……那钱是偷的。”
迷龙歪过头看着孟烦了,他在等着下文。
孟烦了仍闷头跟自己的手指头较劲,“我偷了个小姑娘的钱……龙爷您说的真准,今天出去我真一头栽地上人事不知了,是一小姑娘把我拖回了家,给我鼓捣伤口,还要给我买药报答我……条件,条件只不过就是让我帮忙找到她哥。……大爷的,他哥川军团的,川军团全TA妈死球了就剩要麻这么一个残渣,我上哪给她变个哥去?……可我还就给答应了,答应了,然后偷光了她的钱……还拐了一捆子粉条。”
孟烦了自顾自说完,沉了片刻抬头去看迷龙,迷龙正歪着头看他,带着一副介于茫然和冷漠之间的表情。
孟烦了放弃跟他交流,继续跟自己较劲,“我就是一混蛋!”
迷龙就吼回去,“喊什么喊,你虎啊?”
孟烦了侧了个身对着迷龙,“我就烂死得了是这意思呗?就是欠,您说的没错,人就是欠的,我差点儿连她的鸡也顺TA妈一只出来,可惜我这烂腿不可能追得上,做贼要见好就收不是?……我怎么不去死?”
迷龙拧着眉盯着他没说话,半晌做了一个冷到的表情,“说啥玩意儿呢你?给我膈应的……”
孟烦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突然看到郝兽医慢悠悠地走到了空旷的院子中间,开始用他手里的勺敲打着空碗,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
郝兽医得到了足够的注意之后便开口说,“有个事说说吧,我们就要被整编了,就在最近。”
不辣干净利索地呸回去,“扯卵蛋。”
兽医并不笑,“扯不过你们。这种事我不会乱说的,我总还算是这地头上仅此一个的医生。”
人渣们哄笑起来,“兽医!”
郝老头儿苦笑着说,“好好好,病的是你们,治的是我,哪怕你们说我是妇科都行——不讲口水话了,今天有军官来找我,说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况,他说还会来,还说要打仗。”
沉默。
孟烦了打了个寒噤。
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流落禅达之前的最后一战,那让他的连队全军尽墨的一战。很长一段时间,包括现在,他总是能看见他手底下的那帮货在对着一辆坦克做愚蠢的冲杀,他平生所见最壮烈的场景亦让他胆裂心寒。
孟烦了觉得似乎就是在那之后他便有了坦克恐惧症的,现在似乎在发作,因为他觉得冰冷难耐和瑟缩,这让他下意识地往暖烘烘的地方凑活。
迷龙从郝兽医的话中回过神来,因为他感到孟烦了在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身边蹭,此时他们已然肩磕着肩胳膊贴着胳膊了,也正是因此,迷龙隐约觉得孟烦了的身子隔着衣服都在冒冷气,他几乎要认为眼前的人确实已经死透了,似乎是为了求证一般,他压着嗓子开口了,“干啥玩意儿呢你?你拱啥呢拱?”
迷龙说这话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算耳语,但是孟烦了仍旧被惊了一哆嗦,他的眼神似乎在放空,“小太爷不想去北边儿了。”
迷龙听得摸不着头脑,孟烦了回过神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瞪着他,于是他明白过来刚才是他自己在说话。
兽医第一个反应过来,“谁说去北边?南边,是去南边,缅甸。”
人渣们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喧哗和吵闹便开始渐次上演,他们表现着不屑,但他们已经开始相信了。
孟烦了并没有听他们的吵嚷,他仍旧一脸的放空,仿佛自言自语,“……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死过一次了。”
人渣们没有听到,他们仍在闹腾着。
迷龙歪着头静静看着他,孟烦了突然不再往他身上拱了,他把自己挪开了一些距离,背对迷龙侧着身子躺下。他的腿让他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会睡的很吃力,但是他决定让自己睡着。
睁开眼的时候孟烦了看到了禅达雾气中的清晨,他没急着起身,只是睁着眼醒神。在他目光触及范围之内,他看到阿译的背影,看起来阿译正在照料着属于自己的花树,只是那背影看着有些残破。
孟烦了深深透了口气,他撑着手肘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厚厚一层乱七八糟的干草,目光放远,是有些怪异的院子。之所以说是怪异,是因为他发现原本空旷的院子显得有些凌乱,地上尽是散着的劈柴棍子,人渣们在各自应有的角落缩着身子还在睡,甚至连空气的味道都变得奇怪起来。
孟烦了纳着闷站起身子,他开始往门口瘸,因为他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孟烦了瘸出收容站,他站的离巷口很远,他仍然玩着手里的火柴,一直等到他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
兽医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盖着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小山上埋葬,他做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得没有了体力。
孟烦了瘸过去不发二话地帮他拉起车子直爬上那并不高的山顶,取了铁锨刨并不算深的坑。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之后便开始看着他,孟烦了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他一个人。
兽医直愣愣地看着他,“你要干啥?”
孟烦了直起身子看着他,露出干净而无辜的表情,“干啥?”
兽医并不领情,“烦啦,我活到五十六岁了。”
孟烦了一向擅长装傻,“哟,再过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兽医苦笑,“娃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
孟烦了接着埋头干活,“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子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我知道你说啥都是骗人呢,你想去打仗,我也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打仗,怕呢,我看得出来,你只想要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孟烦了拄着铁锨站直身子,话都挑到这一步了,不用再装了。
老头儿接着说,“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有医院,还有药,听说断手断脚都能接上。你要去,只为了你那条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跟谁讨……烦啦,你昨晚就睡了?”
孟烦了其实很想说“关你屁事”,但是郝兽医的眼神里总是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点头,“睡了。”
郝兽医又看了一眼孟烦了,然后移开目光,看着潮湿空气中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的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你不知道,昨晚收容站里闹翻天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就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木柴,欠耳刮子的苍蝇。烦啦,你能说我这老眼昏花看不透彻,但是我现在看出来,连迷龙都明白了你是怕打仗,你还骗谁呢?”
孟烦了没有说话,他能想象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他知道这并不只是想象,是昨晚他大睡时发生过的事情。孟烦了放下手中的铁锨,“我不知道。”
郝兽医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昨晚上迷龙差点儿拿干草堆把你埋了,迷龙说,‘这瘪犊子玩意儿看不得死人,他自个儿就冰凉得跟个死人一样’……连他都会这么说,烦啦,你咋还看不透你自己?你拿什么去打仗?”
孟烦了回头看山下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他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他在心里对自己点了一下头,他看着山丘,看着墓碑,看着坟坑,看着郝兽医。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这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