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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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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鲁汉是个公认的中国通,但是于他自己而言,很多事情他一直不懂,甚至可能永远不会懂。举例来说,炮灰团的团长他看不透,炮灰团团长的副官他看不透,炮灰团的团长和副官加在一起,他就加倍的看不透——然而这两个人似乎一直站在一起,不管对对方表示出多少嫌弃和不满,哪怕常态就是针锋相对,却仍然一直站在一起。
麦克鲁汉用了很长时间考虑这种情况却最终未果,只能潦草地做出这样的结论:中国人真奇怪。
后来麦克鲁汉又在这个结论之后补充了一句:幸好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这样奇怪。
死啦死啦将他的钢圈立起来,垫在屁股底下坐着,低着头认真研究着黄土地。麦克鲁汉靠着树干坐下,短暂的沉默中只听得到来自帐篷里的窸窣动静——那个让他一度欲毙之而后快的翻译官还在里面翻腾着什么。
麦克鲁汉看了看死啦死啦,叹了一口气,“我想说,你们俩做了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
死啦死啦仍然盯着地面不出声,孟烦了从帐篷里拖了把行军椅出来,一边把他从钢圈上踹下去一边把椅子放好,模仿着麦师傅的口气重复,“为什么呢?”
死啦死啦自觉地在椅子里坐下,挠了挠头,“麦,为什么说这场仗是错误的?”
“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麦克鲁汉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这么多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
“那我还就说,”孟烦了捡回那个扩音喇叭,“打倒帝国主义。”
死啦死啦只嘿嘿地笑,麦克鲁汉便站起来继续,“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
死啦死啦把玩着手里的铁拐,平淡地回:“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
麦克鲁汉沉默了很久,最终叹息着点了一下头,“也许吧。”他走进自己的帐篷,取了东西又返回来,递给莫名其妙看着他的死啦死啦,“这是我特地送给你的。”
死啦死啦接过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一张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被扎了一脑袋大头针。
死啦死啦乐了一下,“这是什么美国把戏?”
麦克鲁汉友善地微笑着,“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
死啦死啦默不作声地认真端详着手里的照片,麦克鲁汉则走向窝在他帐篷旁边看热闹的孟烦了,递过另一张,“我很抱歉用了你拍的照片进行诅咒,我也很抱歉没有拍好你们的这张合照。”
孟烦了接过麦克鲁汉递来的照片,然后才想起还曾发生过拍照这么一回事,这真的给人一种远得像隔了三生九世一样的回忆。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死啦死啦捏着那张扎满大头针的自己凑过来看了看他手里的合照,有些微的闪神,然后轻笑了一声,“挺好的。”话音未落他就转身走了,孟烦了无谓地耸耸肩收了照片,向一脸茫然的麦克鲁汉做了个鬼脸,站起身跟上。
死啦死啦死气活样地挪到饭棚旁边,迷龙正和柯林斯正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已经快把他那枝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这可真是难为他们俩了,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迷龙晓之以理:“LOOK!LOOK!看!干净的!”
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
迷龙动之以情:“I!HUNGERY!MY!FRIENDS!”
柯林斯不为所动:“擦它!擦它!没饭吃!”
迷龙没辄了,把机枪扔给豆饼:“擦它妈的!”
柯林斯抢了机枪扔还给迷龙,顺便把豆饼推进饭棚:“欺负人!”
迷龙嚎叫:“我整死你!”
柯林斯嚎回去:“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全当看完了一场戏,可却没任何反应,只是继续死气活样地往饭棚挪,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落,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死啦死啦站住脚看着他发呆,孟烦了冲柯林斯压了一下手掌以示安抚,同时把自己的枪递了过去,他的枪擦得很干净,开膛即过,但死啦死啦的枪可就比迷龙还过,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开一看,便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
死啦死啦一脸放空地转头看旁边,孟烦了冲他摊了下手,“你没有饭吃。”
短暂的沉默,死啦死啦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然后他便转过身在所有人讶然的目光中离开。
孟烦了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沮丧。而他现在已经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传染上了同样的沮丧还是因为看了太多这样的沮丧而变得无力,所以他在沉默中能做的只是无声叹气。
“咋了这是,吃错药了他?咋还天天都半死不活的啦?”迷龙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疑问,所以他成了唯一一个对着死啦死啦的背影发表感慨的人。
孟烦了挪到迷龙身边压低了声音,“迷龙,货呢?”
迷龙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啥货?”
“装傻是吧?”孟烦了挑了下眉,不再等待答案,转身径直抄往迷龙的守夜时呆的散兵坑。
眼瞧着人走出好远迷龙才回过神,连忙追了过去,“烦啦!哎我说……大爷!爷爷!干啥玩意儿……”
“安心安心,小太爷没兴趣劫富济贫,就一个。”孟烦了从一堆干草里精确地扒出一个罐头,冲迷龙晃了晃,“不过你要一直把东西都放一个地儿,他们早晚都发现。”
“不是,那是货,你干啥……”迷龙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地刹住了下文,冲着孟烦了已经逃离现场的背影吼,“……我也还没饭吃呢!”
“把枪擦干净就有了!”回复来得格外合理。
迷龙干瞪眼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歪了歪嘴角,长长叹了口气。
孟烦了溜进柯林斯的帐篷揣上了瓶威士忌并顺手抄了把叉子,猫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着绕过一间木屋。他把梯子架在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躺了下来。
他朝着南天门的方向,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或者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孟烦了抬起头远远地看着他,看到全身都累了的时候才绕了过去就着梯子往上爬。
屋顶尚且好下脚,孟烦了低头看了看那挺尸的人,死啦死啦的目光掸过他,又平静地收回去。
孟烦了在他身边蹲下,将手里的威士忌冲他晃了晃,“喝吧,威士忌,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
死啦死啦凑近了闻闻,拧开盖子尝了尝,然后一口喷了出去,“是人喝的吗这个?”
“……您不是一向喜欢新鲜玩意儿吗?不是据说连茅坑里的物件儿都能吃得下去吗?”孟烦了瞪了他一眼拿回了酒瓶,停顿片刻,又缓了口气——他终于发现他的耐性已经被死啦死啦磨练出来了,但这个发现实在让人无奈,“……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个台阶。”
死啦死啦望着天,不温不淡地回,“他做得很好。”
孟烦了看了他一会儿,放下酒瓶拿出罐头,启开盖子递过去,“来吧土包子,尝尝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死啦死啦望着天发呆,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孟烦了没脾气地看着他,因为现在即使有脾气也肯定没任何收效,那么既然惯他了就只能惯到底。孟烦了用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终于叹出一口气,“……喂。”
于是那古怪的表情便又被空茫所代替,死啦死啦仍旧什么也没说。
孟烦了把罐头在旁边放了,也在屋顶上躺了下来,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再开口说话也变得像叹息,“……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吗?”
死啦死啦没吭气儿,孟烦了转头看了一眼,然后成功因为那家伙的举动而气结——他在看从孟老爷子那儿弄来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孟烦了发出打上了屋顶之后的第一句抗议,“《金瓶梅》不是这么看的!”
死啦死啦压根儿没打算接这茬儿,只摸过放在旁边的那张扎满大头针的照片,若有所思地开口,“这照片是你照的?”
孟烦了没大反应过来地瞪着他,而死啦死啦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照片的边角,含义不明地微笑,“挺不错。”
孟烦了有种被噎住的错觉,幸而在这种怪异的沉默中他听到了郝老头儿在下边叫他,“烦啦,烦啦?额知道你在上头,额都听见你嚷嚷咧。”
孟烦了回过神,从屋檐探出半个头,郝兽医站在梯子旁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巴巴不是因为故意想做出可怜样,孟烦了隐约觉得,老头儿身上最近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那你要不要上来,我这儿有酒有肉,一块儿吃?”
郝兽医有些沉闷地摇头,“额不要。”
孟烦了沉默了片刻,扭头瞥了一眼旁边挺尸的人,兀自嘀咕,“怎么都跟扎了美国大头针似的。”
郝兽医接着说,“烦啦,就你一个人在上面?”
死啦死啦轻轻摇头,孟烦了便回,“就我一活人。”
“哦……”郝兽医似乎在考虑下一句要出口的话,“那你下来陪额走走,聊聊天吧?”
孟烦了有些莫名,“那你上来吧?”
郝兽医摇头,“额不上去……能不能劳你的跛腿陪额走走?这儿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得找个清静的地方。”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佝偻而蹒跚。
孟烦了有些出神地看了会儿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人着了魔似的跟着。
而现如今似乎整个祭旗坡的上空都笼罩着一种陈腐的气息,浓烈得迫人窒息。
孟烦了回过头看了看死啦死啦,那家伙没挪动过一丝一毫,甚至包括眼神。最终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爬下梯子,跟上郝兽医佝偻的背影。
郝老头儿走出很远,直走进林子深处,然后在孟烦了跟得不耐烦要发作的节骨眼上突然停下,开始原地兜着圈子,“……额那钥匙呢?钥匙又寻不见嘞。”
孟烦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四处找,“……你什么钥匙啊?”
郝兽医低着头,有些着慌,“额家里的钥匙嘛!这回家咋开门嘞?”
孟烦了愣了一下,看着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跟过去搀住了他,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别寻啦,您的钥匙在我这儿呢,到家就帮你开门,好吧?”
郝兽医抬起头想了想,拍了他一记,“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孟烦了扶住老头儿的胳膊,试探性地问,“我是谁?老爷子?”
郝兽医嗔怪地瞪着他,“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孟烦了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当确定这真不像是个玩笑之后,立刻冲老头儿宽慰地笑了笑,“……是,爹,回家,咱回家去。”
郝老头儿满足地笑了起来,孟烦了便扶住他顺着他找的方向走,像儿子扶着老子,直到老头子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抬头就能看到对岸的断崖边儿。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然后他甩甩袖子,“来啦,坐嘞,上座。”
孟烦了摇摇头,“算了吧,这地儿,咱不得成了日本人的山炮靶子啊?”
郝兽医便替他宽心,“放心吧,日本人的炮从来没炸过这儿,这是个清闲的地方。”
孟烦了看了看远山,接受了老头儿的宽解,不知道是在对谁叹气,“……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了。”他转身在树桩子上坐了,抬头就发现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瞬间他就后悔来这里了,因为他不喜欢被人这么盯着看,这种目光让人不安,他低了低头,稀里马虎地打岔,“爹,你咋了?”
郝兽医莫名地盯着他,“啥爹不爹的,你娃神经了?”
孟烦了观察了他一会儿,试探性地反问,“……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郝兽医拍了他一把,“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孟烦了撇了下嘴,他现在放松了,“老头儿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额不认得梦游的人。”郝兽医捣咕着他的旱烟袋,“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孟烦了被问得一愣,于是只能跟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并且互相瞪了很长时间,终于撑不住的是他,“……什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郝兽医苦笑着摇了下头,“你娃娃哎,你眼里大概除了团长就都剩傻瓜了吧?是嘞,额是,额是傻瓜,可额是过来人,额这过来人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痴人怪人,你就莫骗额嘞。”
孟烦了低着头用手指头撮着砂土,一声不吭。
郝兽医叹着气,“这可是会憋出病来的,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吧?说吧,莫当额啥都看不出来,这么几天你娃叹的气比这两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孟烦了沉默了很久,吹掉了手指上的浮土抬起头,还是选择开口,“……那好,我跟你说。这不是怕憋着,我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觉得我没错,小太爷没错……”他赌气一样地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郝兽医安抚地摆摆手,“莫错莫错,你说。”
孟烦了看着他,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郝兽医干脆地张口就来,“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额发誓。”
孟烦了被他说得心惊了一下,皱着眉摆手,“算啦算啦,我就是随便一说,我也不信这个——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清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愣着,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孟烦了松了口气,“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叫自个儿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当了炮灰,要拿这堆炮灰去换个南天门,还说是何乐不为。”
郝兽医急了,“额日他个何乐不为!凭啥嘛?凭啥让咱上?”
孟烦了放松下来,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吧,不会上了,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孟烦了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突然发现心理上的放松转瞬而逝,几乎毫无用处,他只能重新看向郝兽医,将话题继续下去,“……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打个比方,咱们上十个,那就得在南天门搭上九条。不过他现在不说了……现在咱师里也拿这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虞啸卿急疯了,那咱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该他们上一回了,他们是精锐啊。我今儿就是为这事儿跟您求一个对错,您要是说我对,那我就……特高兴。您说我对吗?”他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可最后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盯了他很久,终于想起来回答,“……啥,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孟烦了再撑不下去一个笑,并且有些发急,“我说也许啊!您是怎么的啦?”
郝兽医在苦想,比他急得更甚,“……那这,这不对啊!”
孟烦了猛地站起身,“什么不对啊?!我是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还说日他个何乐不为!这值吗?”
郝兽医怔愣着点了下头,“值啊!”
孟烦了被噎住了,片刻之后才突兀地吼回去,“你疯了啊?你疯了是吗!”他面对着树林,郁积的狂暴终于刹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咱们有过什么啊?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啊!——我是说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肚子里的油该刮刮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你说话行不行!你要觉得我不对就该打打该骂骂,我现在就想讨一个对错!”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他摇着头,像是拿脑袋在钻树干。
孟烦了缓了口气,回到郝兽医跟前,“我不是最怕死的,我就是太明白,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是我,是迷龙,可是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吗?……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它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儿,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郝兽医摇着头,钻大树,而那一定很痛,孟烦了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的头离开树干,“算我求您了成吗?说话啊!我不想看见咱们再一个个地去送死!我也不想再走一步退一步全都是亏欠!你说大道理啊?我不想听大道理!也不想当志士仁人!我是孟烦了!”
郝兽医一脸放空的表情看了他很久,终于出声,“……额是伤心死的,额早跟你说过。”
孟烦了看着那张糅杂了茫然和苦涩的脸,一瞬间所有的气愤都过了限,突然只剩下深刻的无力,“……你大爷的,别我不爱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成吗?”
郝兽医欲哭而无泪地重复,“额真是伤心死的。”
“……好,我走。”孟烦了放开手,起身离开,“您就跟这儿靠着大树,伤心至死吧!”
他走得很匆忙,匆忙到连自己都知道这是在逃避,因为他实在不想看见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每当他在夜里哭醒,那么一定是这一景象又复现于他的梦境。
然而从来没能有人望得断前尘后世,所以此时此刻,年轻的孟烦了气至过限,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气极了他便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老头子仍然坐在那儿,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
孟烦了停住脚步,他没法不好奇,于是又回去看,看到的结果只能加深他的郁卒——那是那天换药时开玩笑送给老头子的字,而老头子现在看着那张纸一字一句地念,“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孟烦了试图抢回来,但是没能成功,便只能用言语抗议,“开玩笑的!”
郝兽医确定地看着他,“这写的就是额。”
孟烦了几乎招架不住,因为老头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怪诞过,“……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做什么都没做成的人!”
郝老头子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额已经这样了,这辈子啥也没做成,你们还要这样吗?”
孟烦了在他面前蹲下,深深地沉了口气,却还是压制不住地再一次起了光火,“您到底想干吗啊?我们现在都在还我们祖上欠的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可什么便宜也轮不到我们占!……记得康丫吗?他为什么永远在跟人要他要不到的东西?就因为他觉得他什么便宜都没占着!您知道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吗?保命!保我们这条谁都不稀罕只有我们自己稀罕的命!”
郝兽医看着他,双眼一片浑浊,“……额是伤心死的。”
孟烦了几乎有一瞬间的措手不及,但是回过神的同时便猛地起身离开,“……雷劈了你吧!没人会伤心死的!”
郝兽医没说话,只是仍然将他的头抵在石头上。孟烦了忿怒地走开,离开很远之后又回头瞪了瞪他,他还是纹丝不动。
然而转过头的前一秒孟烦了突然听见来自对岸的炮弹出膛声,他愣了半秒钟,起初认为它一定不是冲这里来的,但是那迅速变成一种在他们头顶的空中辗压空气的声音,他立刻反应过来,那就是冲着这里来的。
“……兽医!躲!”孟烦了下意识地冲着他吼了一声,而老头子头抵在树上,还是纹丝不动,孟烦了猛地冲向他,然而刚迈开步子,炮弹就在郝兽医的身周炸开了,他被气浪冲撞得摔在灌木丛里,等挣扎起来,老头子消失了。
爆炸声让人的听力短暂丧失,一个格外寂静的世界给人带来不真实的错觉,孟烦了奔回去,懵然间只觉得没有一步落在了地面上,而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茫。
他有些神经质地扒拉着地上的焦土和杂草,试图在粉末中找到老头儿的影子。半张被撕碎的纸页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他接住了,看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忽然间像是由天入地的沉降,似乎有凛冽的风一瞬间贯透全身,所有刚刚失去的感官立刻放大千百倍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发着抖,一寸寸爬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从草丛中探出头。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孟烦了看着他,张了张嘴,他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呼吸。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他们——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