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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

  •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所有人都活了下来,若为安逸故,万事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孟烦了举着望远镜从他床边的炮眼望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既一片茫然,那就无法征服,所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他在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死啦死啦赖在床上研究着狗肉的爪子。

      克虏伯钻进来,拿着一枚三七炮弹,两只眼睛放着光,“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仍然一门心思地逗着狗肉,“打一炮做什么?”

      克虏伯立刻便以为自己会意了,“嗯,打两炮!咱们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瞧了他一眼,“打炮做什么啊?”

      克虏伯便愣在那儿,很快成了黯然。

      孟烦了头也不回地开口,“出去,团长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于是克虏伯讪讪地出去,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弹走过战壕。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新娱乐。豆饼在那里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也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噩运。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茶叶,一会加点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

      整个祭旗坡都是如此,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

      死啦死啦放弃了折腾狗肉,转而举着他的两只鞋扇苍蝇,阳光漏进来罩在他脸上一片茫然。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有一个虞啸卿和一个孟烦了在打架,而后者赢了。

      孟烦了还窝在那儿拿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只是突然一只鞋飞过来猛砸在他的身边,不用想都知道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他的团长。

      死啦死啦印证他所想一样开口了,“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孟烦了撇着嘴转了头:“谁像您似的,肚脐眼儿上长眼睛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他现在算是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死啦死啦嚷嚷,“也不要转过来看!”

      孟烦了愣了一下,把两只鞋给扔了回去,假装没听见重新端起望远镜。

      然而刚扔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孟烦了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拽起自己床上的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飞了过来。

      “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嘛不拿那个破望远镜去看屎壳郎搬牛粪?!”死啦死啦叫嚣。

      孟烦了忍无可忍地抓起落在旁边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于是全面战争立刻打响,而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的战争中,孟烦了占了上风,因为他站着,而死啦死啦就赖在床上不起身,但没东西可扔的时候他就拍了一下旁边——“狗肉!咬他!”

      孟烦了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地看着蠢蠢欲动的狗肉,“……什么世道啊!”

      但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就刨了刨前爪,那明显是一个准备冲刺的架势。

      孟烦了戳在原地发呆,现在的狗肉有吓住他的气势,可是扑过来的却不是狗肉,而是先狗肉一步的死啦死啦,并且那家伙极度利落,扑住他压倒在地拽过一边的枕头就是一通猛砸,而孟烦了只能挣脱不开地干嚎,“你大爷的!……你还要不要脸!有你这么……”

      他没嚎下去,因为死啦死啦在脖子上被挠了几道之后毅然决定抽下他的武装带绑了他的手,然后更开心地继续他的武力制止暴动。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谁想看您了?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成天跟一九头蛇似的,九个脑袋有八个跟自己过不去,你怎么不找一事儿干!”孟烦了忍无可忍地瞪着死啦死啦,胸口一股无名业火直撞头顶,他很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非常不喜欢。

      死啦死啦停手,停顿片刻,居高临下地做了个苦脸,“没事干啊。”

      “没事干你……解开!”孟烦了挣了一下,怒目瞪着死啦死啦解开绑着他的武装带,推开他站起身,“……有本事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南天门在不在那儿关我们屁事!”

      死啦死啦坐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冲狗肉挥手,“狗肉,上!”

      狗肉扫了扫尾巴,确定这次死啦死啦不会再抢它的任务的时候便汪了一声,猛地冲了过去。

      于是孟烦了咬牙切齿地跑出了防炮洞。

      防炮洞里的动静本就不小,人渣们听了就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事了。

      迷龙乐呵呵地凑过去拦住冲出来的孟烦了,幸灾乐祸地问,“他放狗咬你啦?是不是他放狗咬你啦?”

      孟烦了就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头,“龙龙,上!”

      迷龙反手就将人薅过来,照着脖子啃下去一口,然后被狠狠推开。

      孟烦了揉着脖子厉了他一眼,气闷地坐下来拿过一杯旁边丧门星瓦罐里的马帮茶,开始专心于将它吹凉。

      迷龙在他对面坐下,冲着防炮洞的方向扬着下巴,“该死不死的怎么半死不活的?”

      孟烦了不说话,只是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开,于是他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莫名的烦躁有愈演愈烈的倾向,而他不想以自己的无聊和郝兽医的衰老对视,于是他也迅速挪开了目光。

      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人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郝兽医轻轻叹气,一口气似乎要叹穿五十七年的悠长。

      迷龙歪着头打量他,“老不死的怎么也半死不活的?”

      没人能回答他,人渣们只是继续各忙各的。

      孟烦了站起身,走之前抬脚踢了踢迷龙的腿,“打猎去。”

      迷龙一边站起来一边很多余地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并同时做着更多余的感慨,“人家兔子招你了啊?”

      孟烦了默不作声地回防炮洞拿枪,死啦死啦还坐在狼籍一片的床上指挥狗肉玩蹲下起立的游戏。孟烦了尽量不去看他,因为现在几乎所有人用后脑勺都能看得到他的无所作为,用脚趾头都能闻得到他的沮丧。

      然而在拿了枪转身正要离开防炮洞的时候,孟烦了听到死啦死啦死气活样的声音,“干什么去?”

      “清剿流亡日寇。”孟烦了头也没回地答。

      “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死啦死啦停顿了一下,收到的是静等下文的沉默,于是他便继续,“这世道上有很多一错再错的事儿,也有很多明知是错还不能自拔的事儿,你懂我在说什么,我不是在等我自己想通。”

      静默片刻,孟烦了走出了防炮洞。

      语言永远都是如此苍白无力,所以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撞破藩篱一路奔向那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懂。懂又能怎么样,是能阻止一场注定粉碎每个人的死亡还是能遏止那芒刺一样扎在心里带着血肉模糊的疼痛倔强疯长的感情?

      而战争消耗的不仅仅是金钱和生命,还有时间。我们改变不了历史,我们只能改变自己。道路只有一条能够被选择,信仰亏欠和心之所向永远是不同的岔路口。只是我们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一切,这个世界还给我们的却是什么?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还是满地无能为力的碎片?

      孟烦了其实很想说,作为一个指挥官,你不能有多余的感情。可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和他一样,意识到这种感情时便禁不住的满心苦涩。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们之间不论是谁,都不是一个会在风口浪尖的境况下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他沉默,沉默之后离开。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林子里,直到迷龙按捺不住他的疑惑,“咋了?这么不对劲儿,你俩真打起来了?”

      孟烦了放下已经端平正在瞄准的枪看向他,“迷龙,我昨儿晚上做了个梦。”

      迷龙不自知地转移了注意力,好奇地眨眼睛,“啥梦?”

      “我梦见他从悬崖上掉下去,我追上去想抓住。”孟烦了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我就醒了。”

      迷龙有点儿纳闷地皱起眉,“……谁?”

      孟烦了伸出右手握住挂在迷龙脖子上的玉坠儿,“它。”

      迷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莫名地反问,“不能啊,它咋会从悬崖上掉下去呢,它又没长腿儿。”

      “所以我觉得这是个暗示。”孟烦了用手指摩挲着那块小东西,蹭去它表面的浮土,让它露出本来的润泽。

      迷龙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等着下文,然后孟烦了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这暗示的就是,我要发财了。”

      迷龙干脆利索地翻了他一眼,一手指头戳在他脑门上。

      孟烦了踏进防炮洞的时候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微微缓了口气,却突然听到拉枪栓的动静在自己的左后方响起,猛地一惊回过头,正看到一个黝黑的枪口直洞洞地对着他,这把枪的主人则靠在洞口边的墙上带着一脸无从忖度的微妙表情看着他。

      “躲什么?知道自己理亏了?”死啦死啦不温不淡地开口。

      “我没觉得我错在哪儿。”孟烦了拨开他的枪口,将手里的东西扔了过去,“您不成天呆着没事儿干么?我给您找了一事儿。”

      死啦死啦低头研究着手里的钢圈和铁棍,听到孟烦了波澜不惊地做出解释。

      “新玩具。”

      “哈。”死啦死啦咧嘴乐了一下,转身往外走,“我的副官是真贴心啊。”

      孟烦了看着他的背影切了一声,拧了个方向朝着他的床走了没两步,死啦死啦的声音从洞外清晰无比地传过来。

      “三米之内!”

      孟烦了无语地垮了下肩膀,认命地重新转身跟了出去。

      麦克鲁汉疑惑地看着那个近来难得出现在户外的团长,他最疑惑的不是这,而是那位团长正攥着根铁拐追着个钢圈满山坡的跑。

      接收到来自麦师傅的疑惑目光后,孟烦了耸了耸肩示意没他的事儿,转而在老麦的帐篷边儿坐了试图找些能提起他兴致的玩意儿,所幸他找到了,一个唱片机的扩音喇叭。

      麦克鲁汉放弃质疑,他摸了摸帽檐,冲着死啦死啦停下来的方向喊,“死啦师傅!我是你的支持者!I’m your No.1 fan in the world!”

      正无所事事的孟烦了便举着扩音喇叭唯恐天下不乱地翻译,“他说,他迷上你了!他爱上你了!”

      死啦死啦很受用地滚着他的钢圈跑过来,笑嘻嘻地停在麦克鲁汉面前,“我也迷你,麦!”

      麦克鲁汉掏出了他的枪,认真地指了指始作俑者,“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了你的翻译!”

      死啦死啦高兴地火上浇油,“好好好,开枪开枪!”

      麦克鲁汉垂下手,看来他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仗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吧。”麦师傅摘下帽子,有些沮丧地垂下头。

      死啦死啦在老麦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将钢圈挂在脖子上四处溜达开了,他闻言回头,看到孟烦了起身凑过去,幸灾乐祸地伸出两只手去摸麦师傅光亮的头顶,“……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已经孤独到跟我们当朋友的地步了。”话音未落就绷不住地开始笑。

      死啦死啦很没同情心地跟着一块儿笑开,而麦克鲁汉可没什么当笑料的耐心,重新端起枪继续最初的话题,“我现在就枪毙你这个翻译!”

      眼看着枪口冲着自己捅了过来,孟烦了立刻撒丫子逃离老麦身边,并且直逃进帐篷里以策安全。

      死啦死啦兴致勃勃地凑到老麦身边继续他的火上浇油,“开枪!朝头开枪,一枪致命!”

      老麦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同盟而欣喜,因为瞄准的过程并不顺利,“……但他一直在动!”

      死啦死啦笑得直抱肚子,帐篷里传出来孟烦了的蹦跶声和抗议声,“别闹别闹……大爷的打着我怎么办啊!”

      死啦死啦喘顺了气儿,终于良心发现地拍了拍老麦的肩膀,“麦,麦,子弹很贵,先留着他,好吗?”

      麦师傅开始认真考量这个建议,死啦死啦又往帐篷里瞧了瞧,一时不察被突然从敞篷口蹦出来的人弄得有些反应不及。

      孟烦了勾着嘴角露出了两排润白的牙齿,一边按下老麦的枪口一边笑着,“我会活下去的。”

      死啦死啦微微一愣,终于明白刚刚的反应不及来自什么——这记带着陌生感的笑容。不,并不是因为孟烦了鲜少会笑,有时候事实甚至相反,只不过——只不过他当真是难得看到他笑得纯粹,只属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不像他,又或者这才是重重伪装包裹之下真正的他。

      死啦死啦只在那一个瞬间做出过有悖他性情的感慨和认定——孟烦了最有力的虔诚,是他那干净到透可见心的,几乎让人心疼的笑容。

      后来他每次回忆起那时的心情时总会发现,那是他见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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