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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后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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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如玉正在城墙上忧心忡忡地等小公子的回音,突然瞅见血红飞骑冲进了城,当下一惊,忙跑下去迎接,却见明月脸色惨白发虚,后背焦黑却又血渍淋淋,一支泛黑的箭羽深深没入其中,伤口还在汩汩地冒出血泡。
扶苏抱他下马,边往府里跑边吩咐道:“如玉,你过来伺候着。常歌快去找林大夫。”如玉一早就候在城门,此时忙过来一起搀扶着他。
林大夫来时,扶苏一把抓住他,半晌才道:“林大夫,晚辈听说您医道高深、医德高尚,希望不要辱没了这名声。”林大夫应诺着进入房里,如玉进进出出帮忙端水递针,每一件什物都染上了斑斑血迹,看得人焦虑不已。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林大夫终于满脸疲倦地走出房里,“参军大人无碍了,只需好生休养些时日即可恢复。注意少吃酸辣等烈性食物。我这去开张方子,每日服四次。”
扶苏疑虑地看着他:“林大夫,刚才的话……”
林大夫笑笑:“参军大人实乃豪杰也。”
扶苏这才大喜,谢过之后进入房里。明月趴在床上,身下垫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背上小心地搭了半边薄被。一旁的地上还胡乱放着带血的衣物。扶苏摸摸他的脸,冰凉,黏黏的沾满了汗渍。接过如玉递来的手绢,小心扳过他的脸擦了擦,突然道:“如玉姐姐,你去大夫那儿拿方子,帮小恕熬点汤药来。”
明如玉低头应了声,退出去拉上门。
扶苏凑到窗口看了看,确定没人窥视,这才放心地拉开被子。
被下的明月未着寸缕,腰腹间已敷了药扎了绑带,只背部偏右处还隐隐渗出血迹。扶苏的目光落在那些细小的疤痕上。习武之人身上带点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尤其是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各派的暗杀总是少不了的。扶苏机灵,扮作对谁也构不成威胁的纨绔子弟,几乎没受过什么伤,反而受人巴结奉承。明月也是聪明人,只是……
扶苏眼底有火苗簇动:若不是为了那小子,小恕又怎会站在浪尖风口上任人欺负?
看了半天,终于找着一寸完好无疤的皮肤。扶苏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一个小孩。拍了几次,忽然觉得不对劲,手指滑过来,却是略嫌粗糙不平的手感,蓦地僵住了。竟然还有伤!在这看似最完好的肌肤下,竟然还隐藏着伤痕。慌乱之中手下意识地四处摸去,却同样深深浅浅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伤痕……这是怎么造成的?表面看来无恙,实则满身是伤!
脑海中正列出各嫌犯的名字,忽然听见一阵闷哼,忙低下头摸明月的脸:“小恕,小恕?醒了么?”明月并不应声,只皱着眉咬紧下唇,显出痛苦的样子。
扶苏吓了一跳,揉揉他的唇让他松开牙齿,小声嘀咕着:“不要咬嘛,咬坏了嘴可就破相了,这样很难治的知道么,小师妹?姑娘家的嘴唇破了可不行啊。”
刚一揉开牙齿和下唇,明月的牙立即向打搅自己发泄的目标进攻,“啊啊小、小恕,手手,痛痛痛,放……放开……”扶苏狼嚎了几声,突然想起上次在林间道外的石山中破阵时的情形,心下了然,急着想翻出第二桥。可一手受痛动弹不得,没法去解腰间的锦囊,最后心一横,挑了挑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先在唇角轻轻徘徊吮吸,报复性地啃了啃下唇,见她吃痛轻呼了声,便趁机将手解救出来,又贴近唇瓣慢慢地擦,沿着唇线温柔地勾勒,拇指托住她的脸颊撩开嘴让舌头探进,细细地舔着。谁知明月记仇,贝齿开阖,蓦地咬住了他的舌头。
扶苏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自己血淋淋的舌头解救出来。拍拍前额,从腰间解下第二桥给明月揉脸解毒,见她气色好多了,这才抚着受伤的舌头发呆。
“做坏事了……小恕应该不会记得吧?”扶苏一手撑着额头烦恼地想着,贼贼地瞟了明月一眼,“真看不出师妹这么厉害,不知道以前玉澈怎么熬过来的。果然报应来得也快啊。”
熬了药让明月服下后已近晡时,扶苏担心有人夜袭,不放心其他人来守夜,便叫人端了饭菜到房里。本以为明月在药效下会昏睡一段时日,结果饭菜还未凉,便见她哼哼着醒了。
扶苏忙放下碗筷过去扶她,一手拿了巾布帮她擦脸,嘴里埋怨着:“看你,非要独自冲锋陷阵不可,现在可好,弄得全身是伤。要不是我碰巧路过捡回了你,恐怕我朝右大人一职将缺了。”
明月有点意外,干哑着嗓子问:“常家兄弟不是去接你了么,没说别去西方和南方?”
“说了。是我要去的行了吧?”扶苏瞪她,“喂喂,别感激我,我是不想被师父责骂才去的。”
明月收回光彩闪闪的目光,低低抽了口气,侧过脸看了看身下,面无表情地问:“衣服?”
“身上都是伤,衣服早破了。”扶苏答得理所当然。
“所以?”明月仍是面无表情。
“所以什么……啊,你不会是指……放心,我不会负责的。”
明月显然松了口气。
“反正又不是没见过。”扶苏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明月瞪他,“你你……”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再说了,看了跟没看差不多。”扶苏再次不怕死地开口。明月习惯性地装聋,深吸了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
扶苏趁这会儿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喏,别又说我不会照顾伤患。”明月一口气喝了下去,趴回床上呈死尸状。
“哎,你都不知道耶离有多厉害,几个奇怪的阵法就攻下了馨城。那些阵术,怕是连师父也使不出来呢……不过,小恕又是怎样看出他有几分本事的?”“当然。”明月把脸蒙在被褥里闷闷地开口,“紫衣使的弟子,又怎会是常人比得上的。”
扶苏僵了一下,只摸摸她的头,岔开话:“伤你那人究竟是谁?”
“江附。”
“不是说这个。”扶苏的手滑进被子里,轻轻抚摸着那些隐藏在皮肤下的伤痕。
明月一窒,半晌沉声道:“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扶苏微微冷笑,“隋旋干的?为何伤你?因为涟丹?”
“你知道什么!”明月有点恼羞成怒。
“我知道什么?你是我师妹,我们在一起九年,从小一块儿练功一块儿受罚,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会不知道?”扶苏说着,低叹了声,把脸凑过去贴在她的脸上轻轻磨蹭,“小恕,忘了他吧。为这种人,一错就是三年,不值。”
明月不说话,半晌抬了头问道:“这算什么,诉说衷情么?”
扶苏的脸随了她的动作落入项颈间,闻言低笑:“你若这么想,倒也不为过。——小恕,你真的还要继续错下去么?”
明月皱眉,扭了扭脖子推开他,认真地说:“扶苏,你不是小孩子了。”
“……”扶苏茫然。
“所以,不应……”明月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距离,耐下心来解释,“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以前都这样的……”
“那是以前。再过一两年就得行冠礼……会惹人误会。男女有别,有伤风化。”
“有伤风化,”扶苏玩味地咀嚼一阵,嘲讽地笑,“小恕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顽固了?风化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去理会。做人得及时行乐,如果做什么事都得顾及到世俗,那活着也未免太累了点。”
不等明月开口,又问:“我只问一句,小恕可是烦厌我的举动?”
明月愣了愣,半天才嗫嚅着:“也不是。”
“那不就得了。既然你情我愿,那管旁人的想法作什么!像师妹这样,活着实在太辛苦,偏又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没意思。”
明月轻声叹气,把脸埋进被褥间。她亦是羡慕扶苏的洒脱。这么多年来,无论世道如何,他仅在边缘谈笑风生,似近未合,片叶不沾身。可惜自己,生就一副谨言慎行的脾性……
在床上憋闷着装了十来天尸体,这几天外头闹哄哄的,偏偏屋里除了偶尔来上药的大夫、偶尔来探查的如玉,就再没别的人来。屋里屋外对比鲜明。
终于好脾气的明月大怒强行破门,这才见到扶苏,后者施施然摇了摇扇。
“我说小恕啊,你这就不对了。不追究擅自谋划火烧营地独身探敌等事,受点小伤算给个教训。但毁人屋门这番缺德事,实在是……”扶苏一脸的痛心疾首,“太令师兄失望了!”
明月冷哼了声,眼睛纠在碧绿的扇柄上。“何时冒出来的?”
扶苏低头,扬起素色绸扇,淡淡道:“哦,这个……一直都在。小恕你没用心看而已。”伸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门栏,指尖轻悠悠刮了层木屑下来,“啧啧,厉害。被折腾得都腐朽了。”
“换你被关上十天半月,恐怕它的下场更惨。”明月冷笑,一把拍下他手中的木屑。
流风扇一抬,掩上吊在半空的门栏,扶苏自顾笑着踏入屋内坐定,翻了两只杯子斟上茶水,扇子推了一只往邻座。
明月迟疑了一下,在奉了茶的位子上坐下,先发制人:“焉云三城是怎么收回来的?”
“最大的功臣是耶离。”扶苏收扇托在下巴处想了想,有些烦恼地敲敲额头,“我也不知该怎么来描述……总之,就是他搅和了好几个阵法,速战速决地灭了守城的将士。”
“再好好想想。”明月滞了一下,突然又问,“你们攻城,或者说,他从策划到进攻到战胜,花了多长时间?”
扶苏的脸色反常地严肃起来,“这也是我想不透的地方。从出发始,他就一直忙着监督军队操练阵法。行军花了七八天,攻城的第一天是我指挥的……明确算起来,只用了两三天时间就破了城。”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得明月细长的手指敲在桌沿上发出的“嗒嗒”声。扶苏看了看明月,见她一只手撑在下巴和嘴唇之间摩挲,这是她遇到费解的活儿的举动。扫了窗门一眼,也敛了眼帘沉思了会儿,断断续续地叙说破城一事。
那日下山之后,扶苏一行人东南而去,倒也没什么险情,只偶尔遇见一两队散兵流寇,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了。到了第八天酉时,仗着战士们对焉云隐秘路线的熟悉,加之天色凑巧地灰暗不明,军队成功跃过焉云的三道防守线,驻扎在城畔石山后的草地上。
“草地上?”明月顿时皱了眉。
扶苏苦笑:“再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处了。你也知道这荒漠,多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和石山,而焉云城畔,不过草地比他处多了一点,山啊树啊的都很少见。本来还找得到几处山洞来避避,但那些洞大多只一个出口,如果印天军要包抄的话完全就是死路一条了……没办法,看来看去就只有那片草地稍微好点了。”顿了顿,端起茶盏饮入,诡秘一笑,“说到这里,我倒想起要给你引见一个人了。”
明月挑眉。
“你还记得你刚到萧关的时候去见李校尉,他身边那个做杂活的大老粗么?”
挑起来的眉毛皱了下来。她一向不怎么记得住人……
扶苏笑嘻嘻地扔下一霹雳:“他就是六年前失踪了的江湖第一盗。”
孤明月的脸绿了,“第一盗探花郎?”
“他现在叫黑豆。”憋笑着点头后不忘纠正道,再继续轻描淡写地扔霹雳。
“那家伙,同时,还是个一流的弓箭手。”
明月眼中浮现惊异的神色,“他将斥鹰给射下了?”
“答对,一只不留。——师妹应当还记得,金属性阵法可攻可守,守大于攻,属于攻守相对均衡的阵法;水属性阵法也是攻守相对均衡的阵法,攻大于守,略带恢复类的辅助属性;火属性阵法和土属性阵法则是单纯的攻守类阵法,前者重攻击力,后者偏防御力。”扶苏顿了一下,慢慢补充道,“耶离却将这四种属性的阵法混在一起……”
“只听说过五行阵术齐现或是动用其二,还从没见过这般布阵的,攻守相抗居然不会减弱阵法的威力……”明月手抚下巴,习惯性陷入呆楞状态。
“先是联络暗卒在城里造点小谣弄场小风波,将人马一小队一小队地引出,再于途中布阵将其击溃。继而布好八阵——没错,就是传说中的那八阵。世人有两种称法,一是由八种战斗序列所组成的综合阵法,指的是精密部署的战阵;一是运用乱石巧妙堆置形成迷宮,指的是人造的军事地形障碍。当年师父也曾说过,没摸清是哪种之前不得随意编阵。可是……耶离他两种都用上了!”
摆木为阵,火也;草阵,水也;石阵为迷也。等等……
“你说他用的是金水火土四阵,那么,金阵在哪?”
扶苏挑眉,“别忘了耶离是商人,他及家仆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多的是金银铜铁类的宝贝。”
“拿金银去布阵……”明月的心在滴血,“这得花费多少银两哪……这败家子!”
“又不是你的钱。”扶苏一脸纳闷。
“——不对,无商不奸,他怎么会这么大方地挥霍掉那么一大笔钱财……”明月自言自语着,突然间沉默下来。半晌终于拍着脑袋一脸的痛苦,“扶苏……”
扶苏此时已飞快地离了房间去厨房拿了一碟点心返回,正吃得不亦乐乎,闻言也只扬扬眉,“呃?”
“话说,我好像……已经买下他所有的商货了……”明月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宣告。
小半块灯心糕落地的声音。
“你这穷鬼,肯定拿不出什么钱来……”扶苏的脸色臭到了极点,“难、难道,帐又算我头上来了?”
明月轻咳一声,不说话。
扶苏开始跳脚,“我说姐姐,你有没有搞错,怎么每次没钱就拿我出来抵债?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么?要知道公子世家衰败成这样也有姐姐你的一份功劳啊……”手指对着她抖了半天,见其心虚地耷拉着头不敢应话的模样,登时再也训不出口,只得无奈地趴在桌上大大叹了口气,“得,算了,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真想不清,一年百两的俸禄也不算少了吧,居然每次不到三个月就来哭穷……”
“那个,城就这样给攻下了?”明月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
“好像还用了很多阵法……我只负责出兵,没看到多少。这些还是战士们补给我听的。”扶苏揉着额头一脸无辜的表情,“不过,我见到奉枝的人了。”
“——谁?”
“隔得太远,看不真切。我猜应该是七合之中的谁……不然这么动荡的边境,谁还有资格和胆量踏入一窥?”
明月锁眉,心下探测数回,低声开口:“这下事情可麻烦了。”
“虽然奉枝看似一向与渊绿没多大瓜葛,但师父对这三个国家都戒心很重,定是百年前发生过什么……所以,不可小窥啊。”扶苏歪了歪脖子,又笑道,“哎,你敲了我那么多钱,什么时候也还我一两成?”
“……你见我这样子,像是还得起的人么?”
“没事,其实还有别的法子来还的……”扶苏笑得很猥琐。
明月警惕地抬眼,“你想要我怎么还?”
扶苏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呃,比如说做我夫人哪什么的……这样不仅过去的帐一笔勾销,整个公子家的钱都是你的,看看,多赚哪!”看到师妹扳手指做威胁状,又瞪圆了眼,“不愿意?——难道师妹想做妾?”
明月的魔爪拍了过来,“想都别想!”
眨眼的工夫,扶苏已被扔在了屋外。对着那扇还带余震的破门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莫名地笑笑,知趣地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