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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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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正是三更。明月轻功极佳,本可以借此先行下山开路,可一来不识路,怕难以归队,二来晚间视物不大明朗;谨慎起见,还是带了五十来人从东南方下山替扶苏接风,也避避风头。派出的斥候多没有回复,局势未明,他不敢太过冒进,于是留下最后五十人坐镇营地。这样就算袭城未遂,好歹也还有个安身之处。
为防暴露行踪,此次下山并没有点火。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明月微微撩起罩在腰间的鲛绡软纱,隐隐露出二十四桥的一角,映亮了周身方圆一里的路。
见军士显出惊疑的神色,明月解释道:“这光只探路之人见得着,他人在一里之外彷若无光。”说着翻身蹿上树顶,四下观测了一番,见并无异动,又把李校尉绘的地势图抛给众人策划路径,自己则在一旁摆弄卦盘。
“一兑,曰泽。二离,曰火。三艮,曰山。”明月慢慢念出声,望着卦象沉思良久,“泽,火,山?……”蓦然想起师父在临行前给自己看的一沓卷宗上有这么一段:
“山有泽中之火,可以燎原矣。去石而涌,味异,溅者体肤黏稠尔。及露而险,引而火之,覆万川之马矣!”
当时自己还问过师父,到底是什么火有这么大的本事,而师父的回答是……
“浮于水之火。”
莫非……
明月旋即返回洞口,聚拢了百余人在做疏散准备。见到常家兄弟和如玉,只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指导众人:“预备十名战士点火……有妻室子女,有双亲幼弟的,或为族中独子的,退后二十步。”
营地一片肃然。众人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偶尔有几个蠢蠢欲动的,见他人都没动作,也便静了下来。
明月别过脸,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冷然道:“除此之外,再无选择。没时间了。”
这时军队里有细微的骚动,有一名健硕的汉子站了出来。“胡三哥,你家还有母亲要侍奉吧?”常歌轻轻拉住他,见他涨红着脸又要往前,冷冷开口。
“胡某一家承将军大恩才苟活于世,如今连将军已……”八尺的汉子忽而红了眼眶,“胡某无能,无法为将军报仇雪恨,现下里难道连舍命赎罪都不能么?”
军队乱糟糟的吵作一团。
“胡三哥的话没错,我等放火烧了这山,能杀几个算几个,也算是个诸位兄弟填几条命!”
“败得这么惨烈,就算能活下来,哪还有颜面去见家中老父母?”
“死就死,大不了拉上几个狗贼来给爷们陪葬!”
“谁说我擎天军输了?”明月耐心听他们闹了一阵,待到声势弱了下去,才微微一笑,手指拨开缠在二十四桥上的软纱,露出水光流溢的珠子,“此次下山,为的是接将军回营。倘若你们一个个都白白送了命,要我怎么和将军交代?”仿佛没看见众人或惊或疑或喜的神态,又放缓了语气,“想活着见将军的话,就听我的吩咐,至少还能保留一小部分兵力。——那么,愿入洞引火且家中无所挂念的兄弟,请上前五步。”
陆陆续续地,有二三十人推攘着前迈了五步。明月让他们跑了几段路,从中挑选出十名脚力好且心细的战士,每人分发一把火种和一小片火折子。然后又吩咐众人跟随入洞寻找“泽中之火”,以二十四桥照明。
明月沉吟片刻,蹲下身轻轻抚着深洞内的石面,忽而又收回手,从腰侧掏出一个堇色草叶绲边的软绸锦囊,纹络繁缛而细致,诡异而精美。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块墨绿色的叶状古玉,然后将玉佩贴在凹面处,另一只手将软纱拉得更开,让二十四桥特有的凉意倾灌整间洞穴。
众人不由得拉紧领子袖口,抱着肩膀往后退了几步。不一会儿,又仿佛有一波热浪袭来,引得人燥热不安。细看之下,那玉佩墨绿色的纹脉之中竟几缕红丝游走。
忽然,所有的不适感都消失了,只一颗在鲛绡后若隐的珠子散发出清淡微凉的气息。此时明月已收了玉佩入囊,细细佩在里层的挂带上,抬头看了看众人惊愕的表情,微微一笑:“就这了。来几个力气大点的兄弟,将这上边的石头挖去。”
“我来。”常颜两步从队里跳了出来,抄起立在墙侧的石铲,埋头苦干了起来。“哗啦”,一块足有二三十斤重的石头霍地被扔来,明月闪身避过,又见那石头砰地在后方石壁上砸出颇为壮观的大洞。
“颜兄弟,你……轻点儿……”明月的声音有点发颤,脸色也不由自主地泛白。
“轻点儿?”常颜站在石坑里一脸茫然地抬头仰视着他——这会儿工夫他已将凹处挖成了足有一尺深的石坑。而后看看墙上壮观的大洞,恍然似的憨笑,“大人,我没事儿,这小东西累不着更伤不着我的。”
明月眼皮抽搐了一下,脸上还是笑得和气安然:“嗯,那你自己小心点儿……”又见常颜更卖力地掘地,忍不住补充道,“过会儿可注意别沾上喷出来的燃油。”
“喷?!”石铲砸在石块上的撞击声瞬间减弱。
明月不露痕迹地静静退开一段距离:“这燃油本就是从底下往上涌的。”然后终于满意地见着了常某人努力轻声轻脚的模样。
让心细的常歌督察众人掘地,自己则出洞搜些枯草枝叶作引燃.正拾着柴禾,蓦然发觉有人近身,手指按住细小的枝转身,便见如玉跟了出来.
“公子打算将古姑娘置于何处?”没等他客套,如玉就直直望着他的眼问。
明月蹲下身子继续低头拾草枝,神情淡淡的:“问这些做什么?”
如玉脸涨得微红,声音也弱了下去:“妾身多嘴,以为公子不会置她于不顾……”
“她是我的婢女,我当然得负责她的生死。”
“恕妾身私心过甚,如玉以为公子……不必……”
听得这话,明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静静看向她:“如玉姑娘或者认为,以在下的身份,不该为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婢女而涉险。但对于在下而言,这一趟为的不只救人,更是为了这几年的情分。瞬夕自幼跟随我从师,学成后即行走江湖,再在朝廷挺身护我,现在又是因我而来到战场遭此劫难,如此一切,明月断不敢忘。倘若明月贪恋红尘而不顾往昔情谊,那也不配江湖人给的这一称号。”
这一番话说下来,如玉已羞得面红耳赤,强自镇定来却道:“如玉早知公子是这般想法,只愿公子能慎重行事,不要因了此事急于下山而乱了分寸。公子这般作为,实则太过莽撞。胜算虽大,但若错着一棋,那可就是几百人的性命!”
明月沉默了一阵,半晌低声道:“你说的对……这着棋太险。我只顾自己私心,却忘了大众的身家。接下来,我会妥善安排。”静了静又道,“等过了这几天,你们都回京都罢。姑娘家在这边,太让人放心不下。”
“公……公子……”如玉眼神复杂,声音还如往常的温柔平静,“妾身自知文弱无力,非但帮不上公子什么,反倒给公子添乱……”
明月神情有些尴尬:“姑娘多想了。”
“妾身曾蒙公子厚爱,今日只想报恩,并不想拖累公子。如玉知道公子行事自有主张,往日也一向以公子的话语为尊。”
明月见她表情奇异,亦是喃喃不知所言。
“只是,”如玉缓缓抬头,“扑通”跪了下去,“就让如玉任性一次吧!”
明月大惊,忙拉住她的胳膊扶她起身,偏偏如玉却倔着不动,口里直说道:“请公子宽恕如玉的任性。”
“你……我……”明月急得说不出话来。
如玉深深拜跪于地,引头顿地,声音坚决:“请公子宽恕,让如玉任性一次。”
见她对自己行君臣之礼,明月完全不知所措,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先起来。你们多逗留几日,但若哪天扶苏腻了回去,你也须跟着回京都。”
如玉这才喜极起身,眼还润润的布有水雾。她抱过一捆柴禾,略一福身又回了洞。
明月轻叹了声,由得她去。
等他布置好一切,地也掘得差不多了。明月让八人分别站在内洞、外洞、洞口、林外、林中、林缘,另两人则隐身在周边灌木之中,以哨声为准点燃火种覆于堆积的引燃物上。又担心火势易灭,从包袱中取出几瓶黑硝粉洒在各处。
这会子准备下山了,众人都沉默不语欲语还休。明月深知事情紧急,只拍了拍十位的肩膀,沉声道:“保重。”也不敢再做多停留,率先下山。出了林子,又停下步子嘱咐了常家兄弟几句,对众人抱拳道:“明月尚有事在身,还请诸位多为照顾两位姑娘,听常二哥的命令行事。”
如玉追上去问:“不带几位兄弟去吗?”
明月摇摇头不多作解释,几个起掠向西方下到山脚。
山脚一片沉寂,明月转了半天也没见什么动静,料想是山雨欲来的气势,便隐身于树上静观其变。几位守军还在来回踱着步子巡视,但中间的年轻战士视线总往一处巨石那飘,动作也是僵硬的。明月注意到他身边两人一左一右形成了挟持之势,心道果然有变,眼睛直看向巨石跟下,却见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小石丘,没处藏身,只得掠到最近的树上,再趁守军不注意,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小石丘一侧,趴下身把耳朵贴在石面上。
“孙都尉,不要误了大事。”一个年轻男子淡淡的声音响起。
“不会不会,我看这小妞水灵灵的倒也有趣,逗她一下。”这回是个粗犷的嗓子。
“我呸!老孙子敢动你姑奶奶,我看你活腻了你!”这个声音……明月心揪了一下。
“哦?给孙哥哥我摸下小脸蛋罢了,这也能算是动了你?那么,妹妹打算怎么样来处置我呢?”
“滚,别拿你脏手碰我!孙大叔,不,孙老伯!等我家公子来了,我定要他斩了你的手!”
“你家公子?那个新来的参军,据说还是什么国师弟子那小子?呵呵,怕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吧。”
“我家公子聪明着呢。”
“咦,小娃儿还真是天真哪,哪里有主子会去救一个小丫鬟?好,就算他养足精神后来救你,——你认为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你、你……公子,你以后可要替我报仇,剁了他的手脚割了他的舌头剜掉他的眼珠子拔掉他的毛再对他执行腰斩……”
“都尉大人。”先前那个淡淡的声音又响起来。
孙都尉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小声嘀咕着:“喂,不过开个玩笑嘛,至于么……”
明月心里一动。那个年轻点的男子地位似乎很高,究竟会是谁呢?
正想着,忽然听得奇怪的“咝咝”声,而且越发显得清晰。
下意识地抬头一看,一条大腿粗的蟒蛇正在五步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