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魄》陆少·爬

4、四．鲛歌如幻

　　四．鲛歌如幻

　　南溟。

　　今夜的星空格外盛大。

　　残月如勾，星如灯火，在笼盖一切的天幕上，璀璨得仿佛在摆一桌狂欢的筵席。

　　地面上的生命不喜欢仰望，因此他们满足于那一隅大地虚假的广袤。樱常常想，要是人能和鲛人一样，躺下来认真的端详一下天空，他们会发现，他们生存的世界在上天诸神的盈盈一握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也许这样，他们也会变得平和和谦逊呢。

　　听老人们说，从海底看到的星空，是自己的命运；而从海面看到的星空，是宇宙的命运。许多鲛人都喜欢沉在海底的岩床，看着海面折射的迷幻光色，去参悟自己的轨迹。而樱更喜欢看真正的星空。那一块大得无边无际的玉魄，仿佛有生命一样，伸出灵魂的触角，俯下触碰大海上渺小的生命。犹如一个纷繁无极的庞大隐喻，晦涩而真实的传达着诸神眼中世界赤裸裸的真相，从亘古以来的多少辈鲛人，都皓首穷经在这篇没有注脚的启示录中。

　　樱望着笼罩一切的星空，仿佛心灵都被它的美丽与神秘攫住，渐渐痴了。今夜，你要告诉我们什么？

　　于是樱开始歌唱，用鲛人据以为傲的完美的声音。通透，明亮，千回百转，细腻得能撩动每一颗跳动的心灵，又浩荡得能随风传以百里。陆地上的传说，鲛人的歌唱是为了勾引意志不坚定的水手，让水手的灵魂沉沦后永远成为鲛人的奴隶。这个传说至今还是鲛人中流传的最有效的笑话。鲛人的歌，与其说在唱，不如说在交流，和那无尽玄机的天空，对着诸神意味深长的目光，发问，求索，忏悔，祈祷，一个人的祭典。

　　周围海水的起伏，在樱的咏唱中，居然渐渐的平静，随着歌声的节奏，泛着轻盈的涟漪。海上清凉的风，围绕着樱坐的礁石，温柔的聚拢，轻轻采撷下丝丝歌声中的灵魂的力量，将它们带到远方，带到诸神的耳边。

　　当然，也带到了这艘代表不祥的大船的水手耳中。

　　当樱看见这艘船的时候，只是以为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迷途的船只，误入了自己冥想的庙宇。

　　她浅浅一笑，指出了陆地的方向，然后继续望向星空。

　　于是她错过了闪开那张大网的惟一的机会。

　　突然点起的火把让海面改变了颜色，映出箭簇冰冷的光芒。用角兕须结成的渔网，紧紧的勒进了樱腹部无鳞的柔软皮肤，随着樱无济于事的挣扎，渐渐染红。燃烧的火箭张狂的发射，屠杀着发觉有变赶来的鲛人。生铁的巨钩吊着渔网，拉向甲板。舱门洞开，里面有一个水晶打造的巨大渔缸。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奴婢，你再没有自由，没有权利，没有尊严，你要为我们游曳，为我们歌唱，为我们生存。”

　　当她被投入巨缸的时候，那个狰狞粗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她的身躯不可克制的颤抖。然后，头顶的舱盖终于轰然合上，最后的那一方星空，也被黑暗无情的删去。

　　靓颖从恶梦中一坐而起，亵衣湿透，鬓发散乱。按着强烈起伏的胸膛，她披上了袍子，推窗向外望去。

　　微寒的空气从外面窜进了被炭炉地火煨得无比温暖的房间，冷却着她发烫的脸。月很明亮，在据薪的雾气中，周天的星辰都显得暧昧不清。靓颖不懂观星，即便懂，在这样模糊的星图里，也没人能理出目下这个惊涛骇浪的乱局的头绪。

　　“公主，又做那个恶梦了？”门外有人低声问道。

　　“是你？怎么还不睡？”

　　珠帘一阵脆响，蓝衣武士严装正冠，手托个朱漆的盘子走了进来。

　　“明天就是据薪城天渔会馆开张大典了，自然应该谨慎一些。”武士将朱盘向上一呈，“我们连夜修改的，还是照着里面做就可以了。”

　　靓颖展开那一封绢书，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让她觉得一阵眩晕。

　　“我想，我前世是不是真是个鲛人？”

　　“公主不要多想，不过是个梦而已。前生今世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况鲛人并非开化的生命，而你生下来就是张靓颖，张家惟一的公主。”

　　“我真的好累，真的。”

　　“您不能觉得累，您的身后，是五万众张家的才俊英杰，都在殚精竭虑的为张家，为你奔走。”

　　“可是我宁愿做个鲛人，在南溟的星空下，自由的唱歌，没有纷扰，没有伤害，没有这每天午夜送来的教我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肮脏的布。冯卿，你愿意陪我吗？”

　　“公主，如今天渔氏势大，我们都仅仅是中流一芥而已。是沉是浮，是快哉千里，还是粉身碎骨，都不由己。您要自由，您就必须有那种力量，将您的一切，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而我，不论您做什么决定，都会陪伴在您身边，为您扫清一切的障碍，鞠躬尽瘁，死……”

　　柔软的手飞快的捂住了武士的嘴：“别说这样不吉的话。”靓颖的眼睛空洞的望向窗外，仿佛又沉浸在那个折磨了她无数个晚上的梦境里，“你说得对，我要把自己的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不再靠任何人，不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不再让任何人再受到伤害，就如同昨天石屋里的人跟我说的一样……可是在此之前……又有多少人会受到伤害呢？……好想看南溟的星空……”

　　靓颖的眼睛渐渐朦胧，在武士温热的手的轻抚下，终于又在他的双臂之间沉沉睡去。武士小心的拭去她睫毛梢上晶莹的一点泪珠，把她平放在床上。

　　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武士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偶然遇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那个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试炼之森，一遍一遍近乎疯狂的练习着灵魅术的小女孩。

　　“你这么小，就出来学习灵魅之术？”那个年轻人这么傻的问着。

　　“我不能无能为力。”女孩头也不回，只是这样说了一句，继续全神贯注的去揣摩精神力的细入毫巅的微妙把握。

　　于是年轻人就坐下来看，一直看着，直到日落，直到月升，女孩几乎是一直施展着灵魅术不支而睡去，年轻人一直在旁边默默的看着，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直到一晃过了好多年。
　　武士叹了口气，关上雕花的窗户，撩开珠帘悄悄的退了出去。

　　“说服她了吗？”穿过曲折悠长的回廊，黑暗里忽然有个声音鬼魅般响了起来。

　　“差不多说通了。告诉贵主人，我们这方面的事，在下会全力打理。请务必相信我们张府九卿的能力。”

　　“好说。主人让我顺便告诉你，你不妨拆看第一个锦囊，要求之事都在上面。‘贵人相助，必在近期’。后会有期，在下去也。”没有半点生息，黑暗中的人已经去远。

　　“负屃，你的权力好大呀，居然能代表九卿、代表张家了。影子武士，最近仿佛过于明目张胆了些吧？”武士正自望着黑暗出神，后面传来一个揶揄的声音，回头看时，四五条人影已经不动声色的站在身后。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笑话，我和嘲风、螭吻、囚牛他们为此讨论了整整一夜，你倒好，居然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想来，你是完全不把其它八卿放在眼里，张家毁于你手，也不远矣！”

　　武士无奈苦笑一声，九卿，不过栖在张氏檐下的九个各怀异志的枭雄。这个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固的屋檐，迟早要被他们撕裂。而他自己呢？难道不是其中之一吗？

　　何洁一直在微笑。

　　那微笑让江萧非常的不安。

　　这一年过得仿佛过了一生一样，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他陪着何洁转战中原，大小数十战，战战惨烈。他见过何洁看见手上沾血时的失神和脆弱；见过她目睹何家死士为她承受秘术攻击后种种不堪入目的死状而眼泪决堤；见过她被前管家魏氏一众族内小人们逼迫得消沉欲绝；还见过她终于倒在张靓颖的灵魅一击之下，望着挚友李宇春继续浴血前进时让人肝肠寸断的不甘和不舍。

　　何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常摔跤，说话没轻没重的洁少主那么简单了——虽然她现在还是经常摔跤——她能醉落星辰的笑里面，开始包容了许多东西，那种淡定，那种勇气，那种决心，那种沉着，甚至，还有一种让人害怕的锋利。

　　“洁少主，你还不睡吗？”他小心的问。

　　“我不想睡。”何洁答道，“大家不都没有睡吗？”

　　江萧明白了，何洁其实在试图给他们勇气。

　　凶险重重的石屋之晤，黑暗中那三人让人悚然的自信和强势，安排得一毫不差的与李宇春的空中会面，当江萧把石屋中人吩咐的八个字告诉李家大管家时九的时候他大变的惊恐神色，一天以来，无不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明天就是天渔氏会馆正式开馆的大典了，天渔氏为了扩展他们的势力，在据薪打下他们的根基，很早以前就在明里暗里奔走活动。而明天，正是一个意义深长的关口，各方势力，都凝子蓄势，思索着这沉重的一招棋如何走到最要害的地方，谁要是错走一步，很可能被立即斩大龙于枰。今天召集了他最信任的华炽和禹昭等何家幕僚商议了数个时辰，都感到形势严峻，又完全看不清全局的形势，让人一筹莫展。虽然他们都不是思虑形于色的人，何洁必定也感觉到了这压抑的气氛了吧。

　　洁少主，你真傻啊。江萧心里叹息着。本来，是应该我们为你遮挡一切的风雨，分担你一切的压力，扫除你一切的障碍，可是，到头来，却始终是你，微笑着，不多说一句话，给无能的我们以向前走的勇气和自信，维持着何家一年苦战创下的荣耀。

　　洁少主，我们对不起你。

　　何洁感觉到了江萧灼灼的目光，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哎呀，你盯着我看干吗呀？我走神了吗？是啊，明天又能见到春春拉～～”

　　江萧赶紧转过脸，忍住泪水。

　　洁少主，今后，我们何家的人，都是你的死士，我们要替你受一切的伤，替你尝一切的痛，任何人、任何势力要伤害你，构陷你，都要先踩着我江萧的尸体过！什么“执著妄期信”，我江萧，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执著道底，让这个七里据薪，对我们何家瓜目相看！

　　他长身而起，推开窗户，月已不见踪影，而东方，依然未见一丝曙意。

　　“今夜，真的好长啊……”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点长。。。。大家慢慢看~~~~作者是：CrazyInDark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