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魄》陆少·爬

3、三．石室如墨

　　三．石室如墨

　　江萧仔细的端详着手中的签筒，超过一握的越州竹材，新刷过清香的桐漆，侧面用娟秀古雅的篆字，刻着“红尘一洼　苦渡万劫”字样。江萧暗暗发笑，这翼觉寺的和尚又要显示自己的超脱红尘，又要给凡夫俗子们对未来的空空幻象，仿佛罂粟商贾们每每都要一脸正气的对抽食成瘾的顾客说“只作药用”一样的虚伪作态。这便是和尚们在正殿上塑的释迦金身一手作无畏印，一手作与愿印的寓意吗？

　　然而，江萧自认为还是个凡夫俗子，居然鬼使神差的拿起了这个签筒，还生出这么多无谓的联想，于是自嘲的一哂，开始缓缓摇动签筒，摇着摇着，便有些心酸。

　　两日前，正是羽勒入冬来冰尘最肆虐的一天，何洁一驾轻小的裘车，带着他们十来个伴当，默默连夜入城。在全城都为周李两家入驻据薪的排场阵势而侧目，舆论鼎沸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四大家族中最微弱的一家的来到。当终于来到天渔氏会馆的时候，一行人鲜红的衣甲早已在风雪中失去了光泽，以牛革蔽面防风的伴当们每有哪个身上不是触目精心的处处黑紫冻伤。车上的炭炉早已燃尽，双脚失去知觉的何洁从裘车上蹦下时，已经不能站立，顿时摔倒在地上。看着她一脸笑容满足的喝着会馆理事递上的姜汤，十多个伴当无不垂泪。

　　第二天，何洁进城的消息倒是火奔枯原一样的在全城传开了，讽刺的是，这个消息说的是正躺在客栈里浑身疼痛几乎不能动弹的伴当们，打伤了据薪人所尊敬的寒商。

　　毕竟，在天渔氏一手扶植的十多个家族势力中，何家无疑是位置最尴尬的，既位列第四，是为天渔氏进羽勒而图据薪的重要力量，又根基浅薄，难与其它三家抗衡。更多靠的是何洁少主自己的辛苦支撑。在明枪暗箭，人心险恶的据薪，何家到底算得上是争夺翼魄的一个势力，还是仅仅是天渔氏运筹中的一个配角，年轻的何洁，又如何当的起这混浊凶险的道道暗流？

　　佛啊，告诉我，何洁的路在哪里？那翼魄，最终她能得到吗？

　　座上佛祖不语，悲悯的眼神俯视着面前一众寻求着苦海一桴的善男信女。忽然，他觉得一对侧影仿佛有些眼熟，一男一女，在人群中，刻意朴素的打扮，精心易容的面貌，平平无奇到了极点，反而让他越看越觉得眨眼。那身材和仪态，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正当他疑惑不已的时候——

　　哗～一根竹签从竹筒中飞出，轻轻落在江萧的脚下。

　　江萧拣起它的速度，比他从前作任何事都慢，当他终于看到签上刻的“下下”两个字时，心猛烈的跳了一下，然后透身的冰凉。

　　“执着妄期信沉吟到如今　菊海雪中灼　所许方可应”

　　“除非在冬天映日菊开吗？”看着四句利刃一样插入自己心间的签辞，江萧觉得有些头晕，偏殿上燃的几挂盘香，那浓重的气味仿佛有了压迫的重量，让他产生了透不过气的滞闷。“我是在干什么啊。。。”他心里迷糊的想。

　　“请问，是江萧施主吗？”忽然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我。”江萧回头看去，是个小沙弥。

　　“施主这边请。”

　　从空气沉闷的偏殿出来，江萧顿时感到一阵清爽。羽勒川冬日难得的阳光在薄雾中现出了形迹，一道道涂抹了一地金色。沉默的香炉，镏金的飞檐，森森的柏树，在光影交错的朦胧中现出别样的神秘和庄严。

　　翼觉寺靠山而建，就在七里薪涂街的终点，也是据薪城中轴线的终点。当年创城者君城主在此得翼魄，自此这里就成了据薪客人的胜地，经过历位城主修建，其奢华程度也随着据薪的规模日益增长，据说已不输于京城皇家的禁宫。有传言翼魄就收藏在寺中某处，因而从寺门的牌匾到后院的翼觉塔顶，甚至方丈的禅房，几乎每天都有不速之客观瞻翻检。江萧心想，若是大雄宝殿上供的不是佛祖而是翼魄的雕像，香火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绕过大雄宝殿，由于没有房舍的湿气，地下火窖也已到了边缘，后院的雾气变得非常稀薄，空气开始变得刺人的冷。这里的植物，也渐渐变成了稀薄的浅草地衣，攀缘着开始暴露出地表的起伏山岩生长。明净清冷的空气里，江萧也从刚才的郁闷，也渐渐回归冷静。

　　昨天午夜收到的拜帖，用最普通的飞镖，钉在他的枕边。以江萧炉火纯青的灵魅术，百步之内的一丝杀气，即便在熟睡中，都能立刻察觉。此人能接近他，并以飞镖击之，又潇洒而去，这是怎样的修为？又为何故意使用如此示威的方式？这是哪方的势力？又出于何种目的？只有拜帖上的十个字，墨犹未干：

　　“明日辰时，翼觉偏殿一叙。”

　　经过了翼觉塔，小径就已终结。沙弥领着江萧涉草而行，转入一块巨岩后，居然是个在山体里凿出的小小的佛堂。

　　“请施主在此稍等。”沙弥翁声翁气的说着，就退了出去。江萧背着手，在檀香弥漫的佛堂里看着四壁的岩刻，觉得头脑又开始昏沉起来，正想出去透透气，发现双脚灌铅般迈不出去，心道一声不好，眼前一大片黑暗袭来，顿时就失去了知觉。

　　“……现在虽然说不动，但他家族所图绝非一枝之李，早晚必有一争，可渔利之。周张两家素有异志，午后可以一谈。唯何家，应细细观之，循循诱之。”

　　江萧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声，心中一凛，细细感觉，手足并未被缚，体内气息顺畅，先自放了一半心，从睫间看去，四下一片黑暗，唯一纤烛光在侧旁颤动。于是继续躺在地上，静听那人说话。

　　然而那人并不再出声，房间里一片死寂。约半盏茶功夫，江萧闷哼一声，作初醒状。

　　“江公子醒来了？”

　　江萧睁开眼睛，缓缓坐起，发现自己在一个石室之中，旁边有一张简陋的石桌，点着根细细的蜡烛。有三个人影，淹没在石桌对面的黑暗里。然而所有人物摆设，都仿佛有些朦胧不真切，让江萧一再揉着自己的眼睛。

　　“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想帮助你们何家的人。”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黑屋岩室，就是你们的帮助之道吗？”江萧讥道。

　　“请见谅，我等身份之故，不便示人。”

　　“那，让我如何信你们？”

　　“你若应许我们的条件，那我们就告诉你会发生三件事。这三件事会一一应验。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们的诚意和能力。”

　　“什么条件？”

　　“呵呵，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说来。”另一个优雅的男声响起，“自君城主创城以来，据薪共经历了七位城主。而从惠城主遗失翼魄退位至今，据薪城已经数年无人见到翼魄之姿了。各个势力的数百顶尖高手在据薪中往来争夺，进逼与让步，妥协与交锋，已经成了一个乱局。”

　　“翼魄到底是什么？难道不会流落它方吗？”

　　“这翼魄究竟为何物，一向是据薪城主的不传之秘密。积我们近三十年的资料，我们只能推测，翼魄也许是一种类似魂印法器的东西，它自身是有灵魂的，只有在羽勒川，它才能有创造者——如果有创造者的话——赋予的灵魂力量，由它所肯定的人，才能继承它的所有权，与它发生共鸣，从而得到它纯净到极致的力量，从而千里羽勒臣服于其脚下。但是翼魄究竟如何获得，如何得到它魂印封印的肯定，至今仍然是个谜。”说话人顿了一顿，“天渔氏只怕也是冲着这翼魄而来。他一年来在中原苦心经营，其招之狠，其行之速，其势之猛，是据薪城中割据的众多势力都始料未及的。”

　　“如果在下猜的不错，各方大鳄是准备联手对付天渔氏，先攘外而后安内了？”江萧道。

　　“非也。天渔暴发小户，不足为道。只是这旗下四家非百里之材，尤其足下之何氏，窃为谋之惜之惋之叹之。”

　　江萧心中暗笑对方的言不由衷，口中却道：“前辈此话怎讲？”

　　“何洁少主天资难匹，灵气逼人，又懂得大智若愚，守拙藏锋，一手脉血秘术虽多有瑕疵，终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许翼魄再现，将在何洁少主手中也未可知。而天渔氏手握大小数十家族，为求各家忠诚一心，必有平衡迁就之处，你们何家何日才能从夹缝里出头？所谓大鹏岂飞于屋檐之下，鸾凤岂栖于虫鼠之窟？何况天渔之志并不止于羽勒，其心之远之大，你们又如何甘心做他们的一颗棋子？走出一步，天空海阔，要是何家能脱出天渔氏之盟，何愁我们据薪城容不下你们？何愁这卧虎藏龙的七里方圆无贵人提携？何愁没有扶摇九天之日？”老者徐徐说道。

　　这才是他们的重点啊，江萧心想，仍不动声色道：“我只是何家一奴，又非我们何洁少主，如何做得到前辈所提之事？”

　　“呵呵，好个江萧，你们各家之事，我等已经了如指掌。有句谣说：‘何洁为帜，江萧为锋’，你身为何氏大管家，总掌何家大小实权，钱粮货款，五万门客死士，实际的权利不在何洁少主之下。要是你出面劝说你家少主，并向天渔氏最终威胁表态，天渔氏就算不从，也要投鼠忌器一番。据我所知，近日你们何家处境小有艰难。谣言纷纷受人冷眼自不去说，天渔鹏的态度若即若离，另三家的同床异梦，家内产业的周转不畅，想必已让足下大为头痛了吧？这等束手束脚，惨淡经营，真是令人叹息。若你肯说一句话，这羽勒千山，哪一峰你何家不能登峰而纵呼？”

　　江萧听的冷汗涔涔直下，没想到对方如此知根知底。而他们的利害分析，虽然一时还难辨有几成真话，但是句句击中江萧的心坎。在敌人之境，彼知己而己不知彼，这样被动和凶险的情况，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看来，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和余地。”他苦笑道。

　　“好！果然是识时务之俊杰！既然你已答应，我便告诉你会发生的三件事。”

　　江萧莫名的后颈寒毛一凛，预感到这三件事都是非同小可。

　　“第一，你出此屋，会见到一个人，你见到他后，就告诉离他最近的人八个字：‘诸事将变，亦自多谋’。你说了这八个字，一支瞄准你心脏的弩箭便会改变方向，擦面而过；至于后面的两件事情，都放在这两个锦囊里，你自然会得知何时可以拆开。”

　　“这人是谁？”

　　“你的熟人，你见便知。”

　　江萧还待再问，只见对面人大袖一舞，双眼便又朦胧了起来。如此轻易的被人强行施咒，实在心有不甘，然而很明显，对方不论势力还是法术修为，都实在比自己高太多。

　　当扑面的寒风将江萧刮醒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妙了。而且非常不妙。猛烈的风像刀一样在他面上削过，让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大，这不是据薪城里会有的风。其实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方位——据薪的正上方！他被缚在一块巨岩上，向下面雾气蒸笼的地面飞速坠去。他知道自己出现在这样的位置是石室里的人的杰作，然而，将这么大的巨石飞起不难，如此大的速度和冲击力下，有多少人能将他接住？也许即使是高人云集的据薪，也不会超过10个人吧。石屋里面那些人这样做，用意到底何在？

　　寒风渐渐随着据薪结界的靠近而减弱，然而下坠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大地第一次如此狰狞的迎面朴来，让江萧的五脏六腑，都产生了翻腾逃避的冲动。巨岩径直向人烟最稀的城西北白桦林坠去，白桦如戟，杆杆冲天直立，要穿透江萧胸膛只在须臾之间。林间几个郊游男女，眼看也将刹那间葬身于这无妄的灭顶之灾，纷纷发出惊骇的尖叫。

　　“洁少主，保重！”江萧心里这样念着，几乎想闭上因为强风而充血的眼睛。

　　忽然，林中那众游人为首的一个身着漆黑斗篷的颀长青年，猛的向上跃来，仿佛一支笔直的利箭，迎着巨岩带起的疾风直射而上。同时顺手将斗篷潇洒的掀开，瞬间，奇迹般，金色如太阳般的光从斗篷撕裂的地方猛烈的喷发出来。江萧被那瞬间的景象所震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险境。

　　当然，他已经不在险境，对方单手无比优雅的一伸，数万斤的冲力，仿佛连同时间，一起静止在那掌中。

　　一双巨大的羽翼在半空展开，招展中显示着羽族的骄傲和荣耀。晃眼的贵族光辉从每一纤羽毛，每一根发丝,皮肤上每一个精致而直帅到完美的起伏中雍容而盛大的倾泻出去，仿佛在这光辉中，一切烦恼都能得以消解，一切苦难都能得到救赎，一切心灵都能得到宁静。一双澄清的瞳仁，好奇的望定了面孔煞白的江萧。

　　“江萧，好久不见了。”

　　那中性柔和而又充满调侃的声音让江萧终于脱口而出这个在整整一年里让整个中原都为之疯狂的名字——

　　“李宇春！”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点长。。。。大家慢慢看~~~~作者是：CrazyInDark大哥。。。呵呵。。欢迎大家留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