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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云昭篇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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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沈曦,是在十五岁那年。
那时母妃去世后,北境宫中混乱,我被叔父带到了南池。
初到南池,周遭皆是生面孔,唯一熟络些的,便是同龄的沈墨。恰逢七巧节,他缠了我半晌,非要拉着我去放灯,说这是当地的特色景致,不能错过。
暮色刚染透巷尾,沈墨便领了个身影过来,那女孩扎着双髻,手里正提盏兔子灯,红绸带随脚步轻晃,像只活泼的小鹿。
“云昭,这是我跟你念叨过的妹妹,沈曦。”他拍了拍女孩的肩,又转向她,“小曦,叫云昭世子。”
我微微点头,算打了招呼。
沈曦把兔子灯往臂弯里一拢,仰着脸看我,眼睛弯得像月牙,忽然开口,声音又清又亮:“世子生得真好,比我阿兄还好看。”
沈墨在旁轻咳一声,假意板起脸:“越发没规矩了。”她却不怕,反而朝沈墨做了个鬼脸,又转回来盯着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她眼里的光太过鲜活,像把碎金撒在了水面上,晃得人移不开眼。
沈墨在旁无奈地摇头,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却被她灵活躲开,转身跑到我跟前,把兔子灯举得高了些,灯芯的暖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世子,这灯借你看会儿?阿娘说,七巧节的灯要与人同看才吉利!”
我还没答话,沈墨已伸手敲了敲她的头:“自己拿着,别想麻烦世子。”
她“呀”了一声,却把灯笼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我去河边占位置!你们快来!”
沈墨无奈地摇摇头:“这丫头,真是……”话没说完,却朝我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她就是这样,没半点规矩。”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兔子灯,薄纸上的兔眼圆溜溜的,倒有几分像她。
河风里飘来远处的笑语,混着隐约的丝竹声,我忽然觉得,这南池的陌生感,似乎被那串清脆的笑声冲淡了些。
“走吧,”沈墨拍了拍我的肩,“去看看她又在闹什么。”
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见沈曦正蹲在河边,手里拿着支银钗,正往灯里塞写了字的纸条。
“死丫头,在写什么呢?”沈墨问她。
我望着河面上渐次亮起的灯影,又看了眼正对着兔子灯傻笑的沈曦,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终究只落下个“安”字。
沈曦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银钗差点掉水里,慌忙把纸条往灯里塞严实了,转头瞪他:“要你管!”
沈墨被她瞪得发笑,索性在她旁边蹲下,伸手想去够那盏灯:“我猜猜,是不是写着要阿娘给你做十碗糖芋苗?”
“才不是!”沈曦把灯往怀里又紧了紧,耳尖却悄悄红了,“我写的是……是祝阿兄下次射箭不要再脱靶。”
沈墨“嗤”了一声,显然不信,却也不再逗她,转头看向我手里的灯:“云昭,你可是写好了?”
我把写着的纸条折成方块,塞进莲花灯底座的缝隙里。
沈曦的目光立刻黏了过来,像只好奇的小兽:“世子写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我指尖捻着灯沿,看她眼里映着满河灯影,亮得像盛了星子,便淡声道:“愿顺遂。”
“顺遂?”她歪着头琢磨,忽然拍手道,“是不是祝我们都顺顺利利的?那我的心愿也算跟世子的凑到一起啦!”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把灯放进水里,又回头催我,“世子快放呀,这样,我们的心愿就都能实现了!”
莲花灯入水时轻轻晃了晃,恰好与兔子灯挨在一处。
我望着她被灯影映红的脸颊,忽然觉得,方才写下的“顺遂”二字,似乎悄悄多了些具体的模样。
河面上的灯越来越密,像满天星河,而岸边这抹鲜活的身影,竟比所有灯影都要明亮些。
第二次再见到她时,已是春日宴的狩猎场上。
那日在猎场林间,我正倚靠在树上歇息,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抬眼时,便见她骑着那匹踏雪闯了进来……
三年过去,她已长高了不少,褪去了几分稚气,红衣似火,乌发如瀑般垂在肩头,跑动时发丝便随动作轻扬,添了几分灵动。
她勒住马,见我孤身一人,眼睛里忽然闪过几分促狭,“世子,你一个人在这儿发呆?要不要我猎只兔子给你打牙祭?”
彼时我心绪正沉,闻言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吐出两个字:“无趣。”
原是随口一句,没成想倒惹恼了她。
她猛地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我面前,仰着脸瞪我:“无趣?等会儿我猎只比你还高的野鹿,看你还敢说无趣!”
话落便转身翻上马背,连缰绳都没攥稳就催着马冲进了密林,裙摆扫过灌木丛,带起一阵簌簌轻响。我望着她冒失的背影,眉峰微蹙,终究还是立在原地没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前方传来“哎哟”一声,我慌忙循声走去,竟见她正蹲在灌木丛旁,对着裙角那块撕开的大口子发愁,绯红色的衣角翻卷着,沾了不少草屑泥土。
许是那副蹙着眉、鼓着腮的模样太过鲜活,像只被树枝勾住了毛的小兽,我竟没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猛地抬头看来,眼里还带着点没褪尽的懊恼,撞见我唇边的笑意时,更是愤怒了,抓起地上的弓就朝我挥了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气鼓鼓的颤音,手里的弓挥得高高的,却没真的朝我打来,反倒因为动作太急,鬓边垂落的发丝滑到了嘴边,被她胡乱地用手背一抹,倒显得更狼狈了些。
风穿过密林,吹得树叶沙沙响。
我看着她明明懊恼得要命,却偏要摆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忽然想起去年七巧节她举着兔子灯朝我笑的模样,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
“走吧,”我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箭囊,递过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触到一片温热,“沈墨该到处找你了。”
她愣了愣,盯着我递过来的箭囊,又抬头看我,眼里的怒气渐渐褪了些,只剩下点别扭的窘迫。半晌才伸手接过去,胡乱往腰间一挂,转身就往密林外走,脚步还带着点气冲冲的重,却没再提猎野鹿的事。
我望着她绯红色的背影在树影里晃晃悠悠,忽然觉得,方才那句“无趣”,大约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没道理的话。
春日宴结束后的没几个月,我便听闻了太子云潇要求娶沈家嫡女沈曦的消息,彼时我正在书房临摹字帖,狼毫骤然顿在宣纸上,浓墨晕开一个墨团,像块化不开的阴翳。
沈墨来找我时,同我问道:“云昭,你说,虽然太子在狩猎场救过我和小曦,可是让小曦嫁去东宫这是件好事吗?”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砚台,半晌才淡声道:“太子妃之位,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荣耀。”
话虽如此,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猎场那日,她红着眼眶挥着弓朝我嚷嚷的模样……
那样鲜活跳脱的性子,怎会甘心困于宫墙?
第二日,沈墨遣人送了帖子来,邀我去沈府小坐。
正与沈墨说着话,忽闻廊下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抬头便见沈曦捧着只白瓷酒壶走进来,壶身上绘着几枝淡粉桃花,倒与她今日的模样相衬。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袄裙,乌发插着支素雅的玉簪,比往日沉静了许多。
“这是去年酿的桃花酒。”她将酒壶放在案上,动作轻缓,声音也比往日低柔些,“阿兄和世子或许爱喝,便取了来。”
琥珀色的酒液入盏,泛起细密的酒花,混着淡淡的桃香漫开来。
沈墨举杯与我相碰,我同他都没有说话,倒是沈曦忽然开口:“听闻世子近几日要回去了?”
我握着酒盏的手指微紧,点了点头:“嗯。”
她“哦”了一声,拿起案上的酒壶又要添酒,手却轻轻晃了晃:“那世子何时再回来?”
我望着她鬓边的玉簪,那抹莹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心里默默想着——或许又是一两年吧……北境事务繁杂,归期从来由不得自己。
沈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问这些做什么?来来来,云昭,再喝一杯。”
我举杯与沈墨相碰,酒液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
未等酒液入喉,沈墨忽然身子一歪,手撑着案几踉踉跄跄地起身,脚步虚浮得像踩着云:“不行了不行了……这酒劲儿忒大,我得去廊下醒醒,你们……你们先喝着。”
说罢也不等我们应话,他半眯着眼,手还在半空胡乱摆了摆,竟真的脚步踉跄地往后院去了,那背影瞧着倒有几分刻意的仓促。
沈曦望着他消失的身影,指尖轻轻点了点案上的空酒杯,低声嗔道:“阿兄这招,也太明显了些。”
烛火在她眼尾跳动,方才被沈墨打断的沉默重新漫回来,只是这一次,倒少了些滞涩,多了点说不清的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酒杯,杯底还沾着点未饮尽的酒渍,像朵洇开的小桃花。
我望着她低垂的眼睫,烛火在她脸上晃了晃,终是开口:“太子要娶你?”
她捏着酒杯顿了顿,杯底酒渍漾开,轻声应:“嗯,接旨了。”
“心悦他?”
她愣了愣,低头摩挲杯沿,声音带点茫然:“太子殿下待我极好,猎场救过我和阿兄,送的东西也都是我喜欢的……阿娘说,这大约就是喜欢了。”
“你觉得呢?”
她抬眼,眼里映着烛火,像个被问住的孩子:“我不知道,大家都说好,说他能护着我……许是够了吧,只是心里总空落落的。”
风掠窗棂,烛火跳了跳,我望着她鬓边玉簪,没再说话。
“何为喜欢?”她似乎也是酒醉了,脸颊泛着桃花酒般的红,忽然抬头问我,眼里的茫然像被雨水打湿的雾,“世子可知?”
何为喜欢?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上,发出“啪”的轻响,像谁在心上敲了一下。
该如何说?是七巧节看她眼里盛着灯影时,心里悄悄漫上来的软?是猎场见她被树枝勾住裙摆时,那声没忍住的嗤笑里藏着的在意?还是此刻听她说起“空落落”,喉头涌上的那股说不清的涩?
这些话堵在喉间,像被酒泡涨的棉絮,终究是吐不出来。
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案上的空酒壶:“大抵是……见了欢喜,不见时,心里会惦记。”
她愣了愣,眼里的雾似乎淡了些,却又添了层新的困惑:“惦记?像惦记没吃完的杏仁酥那样吗?可我好像对太子殿下就如同阿兄那样,却不会像惦记杏仁酥这般……”
我没接话,这比喻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她鬓边碎发乱了些。她忽然身子一晃从袖袋里掏出一串菩提子,攥在手里朝我伸来,手腕晃得厉害:“世子,这个给你!”
“听阿兄说北境风大,菩提子……能保平安……”她舌头开始有些打卷,声音却很认真。
手串递到跟前,带着点她身上的桃花酒香,木珠被体温焐得温热。
我望着那串菩提子,忽然觉得方才那点无语都散了,只剩些说不清的沉。
指尖碰到木珠的瞬间,我顿了片刻,她随即又执拗地往前送了送:“拿着呀。”
终究还是接了。
话音未落,身子便晃了晃,她慌忙扶住案沿,睫毛上沾着点细碎的光,大约是真的醉狠了。
我刚将菩提子攥在掌心,她身子又是一歪,这次没扶住案沿,竟直直朝我这边倒来,肩窝忽然一沉,带着点温热的重量。
她的呼吸浅浅落在我颈侧,带着酒后的微烫,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烘得软软的,蹭得皮肤发麻。
“不好意思呀有点晕……”她忽然含糊地哼了一声,头往我肩上又靠了靠,像是找到了安稳的支点。
我僵了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小心托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
她身子轻得像片云,玉簪垂在我臂弯,冰凉的玉珠偶尔磕在腕骨上,倒衬得怀里的温度愈发灼人。
刚走到廊下,就撞见沈墨攥着拳站在灯笼影里,见我抱着人,他眉头瞬间拧成个结,几步跨过来:“这丫头怎么回事?”
我把人往他面前送,语气平淡:“喝多了,送回去吧。”
沈墨伸手接时,她忽然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往我怀里又靠了靠,指尖勾住了我的袖口,那点力道很轻,却像道钩子,拽得人心头发紧。
“喂!死丫头,你知道你现在在谁怀里吗?”沈墨脸色却发沉了,伸手掰开她的手指,将人稳稳接过去。
“没想到她一杯倒。”
“平日碰点米酒都脸红,今日倒敢灌桃花酿了……”
望着沈墨抱着她走进月色里,月白裙角扫过青石板,像被风吹动的浪。
我站在原地,看了看手里的菩提子。将它小心收进贴身的锦囊里,指尖触到锦囊的锦缎,忽然觉得,北地的风雪再大,有这串菩提子在,大约也能暖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