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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云昭篇 中 ...

  •   北境的风雪终在两年后停了。

      而南池宫深处,新帝的龙袍早已熨帖妥帖,云潇继位已有半载,听说宫中那位已是皇后。

      我勒住马缰,朱红宫墙在暮色里浮出轮廓,飞檐上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竟比记忆里柔和了许多。

      随行的侍卫将公文递上来,我草草签了字,目光却越过宫墙,落在那片沉沉的暮色里……入宫时正赶上晚朝散后,宫道上仪仗往来,明黄与绯红交错,织成一片喧闹的锦。

      往前走的路上,忽闻一阵环佩叮当,抬眼时,正撞见一队宫人簇拥着凤辇过来。

      明黄色的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轿中端坐的身影。

      是她……

      彼时她穿着十二章纹的皇后朝服,衣服上绣着日月星辰,繁复的金凤钗在鬓间生辉,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许是察觉到目光,她侧过头,视线与我撞上的刹那,那双曾盈着桃花酒意的眼,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世子回来了?”她的声音隔着仪仗传来,清清淡淡的,却比寻常朝臣多了几分温度,“听说北地战事紧,能平安收尾,真是太好了。”

      “见过皇后娘娘。”我垂首行礼。

      “皇后娘娘!”一声尖细的嗓音自宫道那头传来,打断了凝滞的空气。

      只见个穿藏青蟒纹的内侍快步赶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脸上堆着笑:“皇上刚得了匹西域名驹,说娘娘素爱骑射,特意让杂家先把这副嵌宝的马辔送到长信宫去,好让娘娘明日得空了赏玩。”

      凤辇上的沈曦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了,放着吧。”

      再抬头时,凤辇已行至近前,两年过去,她鬓边的金凤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竟比当年那支玉簪更显疏离。

      原来两年的光阴,足够让桃花酿成陈醋,让并肩的影子,隔成宫墙内外的距离。

      …………

      才到立秋,长信宫的梨花已经落了满地,我替沈墨送份军报入宫,我踩着落英往前走,转过回廊时,却被一阵争执声绊住了脚。

      廊下的梨花树旁,沈曦正站在那里。

      她穿了件绯色红裙,金线绣的凤纹从肩头蜿蜒到裙摆,红得像团烧得正烈的火,鬓边没插繁复的钗环,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流苏垂在颈侧,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晃,晃得人眼生疼。

      “皇后娘娘是容不下臣妾吗?”元静娴忽然抬高了声音,眼泪掉得更凶,“皇上说了,臣妾最近身体不适,让娘娘多照拂……”

      沈曦抬手拢了拢鬓边的步摇,流苏停住晃动的刹那,她的目光落在元静娴脸上,她往前走了半步,绯红色的裙摆扫过满地的梨花,惊起几片白瓣:“照拂你?”

      元静娴的眼泪还挂在睫上,声音却收了几分哭腔,多了层隐忍的委屈:“娘娘既说照拂,为何前日议政时,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回臣妾父亲奏请的漕运改制案?”

      沈曦抬眼时,目光终于带了点分量,像初秋的露水滴在青石上,清冽却不刺骨:“你父亲的案子,本宫看过。漕运涉及七省粮税,他主张裁撤沿岸三成驿站,却只字不提如何补运力缺口……真按他说的做,不出三月,江南的粮船就得堵在淮河动弹不得!”

      她往前走了半步,绯红色的裙摆扫过阶前的梨花,落英在她脚边打着旋:“本宫驳回的是案子,不是你元家。”

      沈曦话音刚落,元静娴正攥着帕子发怔,一阵风卷着梨花掠过回廊,沈曦忽然侧目,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这里,步摇的流苏骤然停住。

      “世子怎会在这?”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那点尾音在风里漾开。

      元静娴猛地回头,看见我时,泪痕未干的脸上浮起错愕,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仿佛没料到这深宫回廊里,会撞见我在这,率先带着侍女先溜走了。

      “闲来逛逛。”

      “许久不见,世子和阿兄如何?”

      “尚好。”

      沈墨戍守边城已快一年,这宫墙深几许,她大约是真的久未闻过他的消息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很轻,落在满地落英里,像被风吹散的絮:“去年这个时候,阿兄还在御书房跟皇上讨旨,说要带我同去巡营,气得太傅吹胡子瞪眼,说他不成体统。”

      我没告诉她,沈墨前几日巡营时遇了沙暴,护着新兵伤了手腕。

      有些兜底的话,在这宫墙跟前,倒成了说不出的累赘。

      “皇后娘娘若无他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她没抬头,只望着掌心那片渐渐蜷曲的花瓣,步摇的流苏垂在颈侧,像凝住了似的:“世子,若是见到我阿兄,可否帮我带句话?”

      她的声音比廊下的风还轻,“京里的梨花开了又谢了,先前他埋在树下的那坛梅子酒,我让下人妥帖收着了。就说……我念着他那坛酒,让他早些回来开封。”

      我没接话,只微微颔首。

      “云昭!”

      这声唤陡然炸开来,带着点被噎住的火气,和平日里那声端凝的“世子”判若两人,她大约是真恼了,步摇的流苏声撞在鬓角,金翠的光似乎在她眼里翻涌。

      “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她捏着掌心那片蜷枯的梨花,指节绷得发白,花瓣被捏出细碎的渣子,“是觉得我说的话不值当你应一声,还是北地的风沙把你舌头磨没了?”

      “臣不敢,娘娘做了皇后,这口舌倒还同从前一般伶俐。”

      她先是一怔,眼里翻涌的金翠光忽然定住,像被投了石子的湖面,漾开点促狭的涟漪。

      随即抬脚就往我靴面上踩了下,力道轻得像春日里猫爪扫过石阶,却带着点泄愤的意思:“滚吧你!再杵着,我真把这满廊的梨花都薅下来砸你!”

      我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她小声的嘟囔,大约是在骂我跟沈墨一个德行……

      景德四年冬,京中大雪纷飞。

      先是镇国将军沈叙被指通敌,再是沈墨的军帐中搜出与盛王往来的密信。字迹仿得有七分像,接着是沈家粮仓查出私藏的龙纹锦缎,库房里堆着的兵器被说成“私铸军器”,桩桩件件,都往谋逆二字上钉。

      养心殿外的雪积了三尺厚,沈曦跪在那里,已经八个时辰。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宫时,宫里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沈家满门赐死的旨意已拟好,连带着身为皇后的沈曦,也被废黜了位份。

      她跪在雪地里,身上的衣服本就单薄,早被风雪浸成硬壳。那张脸白得像落满了霜,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唯有眼睫上凝结的冰碴,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细碎的冷光。

      “娘娘,回吧。”云潇身边吴公公终于开了门,“内阁都批了斩立决,大理寺连卷宗都封了,皇上留您一命,您这是何苦……”

      沈曦像是没听见,眼睫上的冰碴随着极轻的呼吸颤了颤,却没抬眼:“吴公公,烦请再通禀一声。”

      吴公公在一旁叹着气往后退了一步:“娘娘,不是老奴不肯通禀,您这是何必呢?皇上现在正气头上呢,而且证据确凿,您就算跪到天荒地老……”

      话没说完,却被沈曦打断。

      她重新跪直了身子,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雪压弯却不肯折的竹,绯色裙衫上的冰壳随着动作簌簌落雪,在她脚边堆起小小的雪丘。

      “我沈家世代忠良,我的父亲沈叙,为国戍守疆三十余年,身上箭伤比军功章还多,我兄长沈墨,十四岁披甲随父出征,八年沙场,九死一生。”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却更添了几分执拗,“而如今却有人诬陷沈家通敌叛国,我是沈家的女儿,更是南池的废后,只要我还跪着,就还有人记得,沈家没有谋逆,从未负过这江山。”

      吴公公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再说什么,只佝偻着背往暖阁退去。

      风更紧了,卷着鹅毛大雪扑下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其实这场戏,龙椅上的那位从一开始就没给沈家留活路,也许早在那道赐婚圣旨下来之时,他就该阻拦,云潇他并非良人……

      “世子,已是戌时了,您也早日回去吧,沈小姐这要是再跪下去,怕是要得风寒了。”

      我望着雪地里那道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漫天风雪吞噬,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心头发紧。她明明最是骄矜,从来不爱行跪拜之礼,如今却执拗到去求一个没有心的人,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谁能想到,昔日飞扬跳脱的将门千金,竟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长宇。”我唤长宇的时候,只觉我的情绪比这彻骨的风雪还要冷,“把那件雪狐大氅送下去给她。”

      长宇愣了愣,连忙从马背上解下披风,却又有些犹豫:“世子,直接送过去吗?宫里的人都盯着呢,这时候……”

      “让你去就去。”我别过脸,喉间发紧,“告诉她,若真想求个结果,也得先保住这条命。”

      “是!世子。”

      长宇捧着大氅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地里,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他却顾不上拢一拢衣襟,只快步往那道娇弱的身影走去。

      我站在廊下,将这一切看得真切。

      她那句“要的是公道,而不是旁人怜悯”,像根冰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我知道她的性子,烈得像团火,可再烈的火,也经不住这么熬。

      她要公道,可这深宫里的公道,从来都不是跪着就能求来的。

      可她偏要试。

      长宇愣了愣,将大氅轻轻放在她身侧的雪地里,那团狐毛大氅落在了素白的雪上。

      廊下的冰棱忽然“啪”地断了截,坠在雪地里溅起细沫。

      我望着那道跪在风雪里的身影,忽然觉得,她哪里是在求公道,分明是在拿自己这条命,跟这吃人的深宫对峙。

      “世子,雪要封路了。”长宇又劝了一句,“您昨夜回来就没合眼,再站下去……”

      我抬手打断了他,指尖触到了廊柱上的冰,刺骨的冷顺着指腹往上爬。

      “长宇,你说。”我望着那片风雪,声音开始发飘,“若是我此刻进去同龙椅上那位求情,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掐断了,这宫里的水有多深,我比谁都清楚。沈家的案子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此刻踏进去,不是救人,是让她死得更快……

      隔着漫天风雪,我好像看见她咳了一声,极轻,却像重锤敲在心上。

      “回府。”

      我终于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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