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长篇完结 长琴不负。》第十三个月亮

7、第七章 世界与花，年岁与杀。

　　一花一世界。
　　百里屠苏十五岁那年，得到了古剑，焚寂。
　　他拿到焚寂的时候紫胤与他说了很多，百里屠苏心中了然也不需垒述。他记得他焚寂的那一刹那内心猛然一悸，无缘无由的，悲伤异常。
　　这把剑似曾相识，很亲切，莫名的，似是和他幼时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可是他没有问，六年的天墉生活让他的心境已经比当初开朗很多。
　　他拿到焚寂的第一天晚上开始做梦，梦到一片山，一座湖，迷茫得很。醒来的时候总是心里很闷，说不出的感觉，一次，两次，都是这般。
　　百里屠苏用米白色的布条把焚寂包起来，做了简单的背带好随身携带，带着它去练剑，带着它去吃饭，带着它去厨房做酥糕。
　　好似生活回答了从前，百里屠苏和陵越都不会再主动提起那次下山的所见所闻，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他们把那番体会都锁进了心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很多事情自己懂了也就够了，自是不需要拿出来与人唏嘘。
　　陵越二十二岁了，用凡人的眼光来看，是一个可以连孩子都能被派上街打酱油的年岁了，但是在修仙一派的人眼中，二十二岁大约就和两岁没什么差别，反正都是毛头小子一个。陵越的剑术与法术已有大成，突破了几个重大的瓶颈之后，天墉城的老一辈有意提拔他做天墉城的接班人，开始陆陆续续扔给他很多工作，比如外交，比如授课。
　　陵越的修为境界已经是其他弟子羡艳不已的高度了，随着他外出行走，为江湖和天墉城处理的外务越来越多，陵越的名声也开始慢慢地累积起来，传说中，御剑第一的紫胤真人果然名师出高徒，弟子陵越颇得乃师风范，俨然一代宗师新星冉冉升起的样子。
　　他开始变得很忙。
　　可是，陵越再忙，总是会得着空，去看望他的师弟。他总是看着他那十五岁的师弟，背着一把和自己身形差不多大的剑，倔强地走过天墉的各个角落。
　　陵越开始利用自己外出的时间，去神州各地，帮百里屠苏买酥糕的材料。一开始陵越只是有意无意地，在街上看到了便顺手买下，他也不知道究竟哪种材料适合屠苏的点心，于是一口气买了不少，让屠苏一一试过之后，总能分辨各中优劣。久而久之，陵越已然不像以前那样像个凯子一样被人乱宰了，这让陵越自己都欣慰不少。
　　每次陵越给屠苏带食材去的时候，会去他的小别院找他，顺便带上一壶屠苏酒，最后在屠苏的房间里呆上一些时间，或是沉默地对饮几小杯，或是简简单单地聊上几句。
　　百里屠苏问他，师兄这般忙碌可会耽误了修行。陵越淡然回了一句无妨。屠苏又问他，师尊与掌门是否想让陵越日后接管天墉？
　　陵越说，师尊的两个弟子，屠苏反而更得其神。百里屠苏入天墉以来心无旁骛一心练剑，未修习其他法术，反而能专心致志，日进千里，若天下终有一人能得紫胤师尊天下御剑第一人之名，定是百里屠苏，而不是那个练剑法，习御剑，修法术的大弟子陵越。
　　百里屠苏闻言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推说道，“师兄说笑了。”
　　陵越抬了抬眉毛，问道，“我何时与你说笑过？”
　　屠苏愣了，只好重申道，“师兄可是想接任掌门？”
　　陵越沉默了一下，想了一想，说道。
　　若有一日，他真能得掌门之职，也一定不是因为其剑术高超或道法高深，而只是因为掌门一位，乃是比起其他长老之职更适合于他。
　　掌门者向来都不是天墉剑法最高之人，执剑长老才是。可掌门需要为天墉一脉做许多的决策，他要主持公义，要与江湖各门各派交流往来，要管理弟子，收纳新人，他需要德高望重，却不必剑法超绝。
　　陵越说，他从来，都不是为了修天下第一的剑法而上山的。
　　他说，是那次之后，那次达瓦村的事件之后，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的父亲与他的族人都拥有高超的医术，却没有像华佗扁鹊等名医有名；为什么他从来不见他的父亲研究那些更高深的病理，也不见他致力于什么去腐生肌起死回生之道；为什么他只是不断地为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看好很多不同的小毛病，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制作屠酥药，散发给更多更多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决定与其医好一位王侯将相的疑难杂症以获取财富与荣耀，不如帮助更多贫苦的人。
　　就算陵越现在不为医，反持剑，但也该继承其志，只有掌门才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情，比起戒律凝丹执剑妙法，掌门之职更容易能成其所愿。
　　陵越自嘲地说，他大抵是一个不能当英雄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揉着百里屠苏的头，想了想说，也许，我的师弟，会担得起英雄二字。
　　百里屠苏听得一阵脸红，结结巴巴扯开话题，问说，“师兄这次下山去了何处？”
　　陵越这才拿出一个布包交给屠苏，“青龙镇，这是镇上一家人家产的精豆沙，据说不错，你可试试。”
　　屠苏眼睛一亮，接过道，“多谢师兄。”
　　那次以后，百里屠苏的酥糕原材料选定了昆仑温脉泉水，江宁镇卖的猪油，幽州雪山脚下产的精面粉，以及青龙镇的豆沙。
　　陵越还在为他带这种这样的食材回天墉，那个时候，他们尚以为彼此都还有时间，可以做出更多口味的酥糕。
　　他们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拿到焚寂的第二年，百里屠苏十六岁，纷扰的乌云陇上了昆仑之巅。
　　古剑焚寂，上古之兵，不知深浅，不可妄动。
　　动则，不可收拾。
　　百里屠苏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只觉得唇上冰凉一片。他忽然觉得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纯上冷冽而柔软的触感，那是他师兄的嘴唇。
　　他开始害怕，停住了挣扎，他师兄的唇撤了开去，猛然真气一断，陵越就脱力软了下来，压在他的身上，他撑不住，便一起重重地跪到了地上。
　　他听到水声，缠绵的水声，粘腻温热，陵越倒在他的肩头气息微弱，他低头，看到自己跪在血泊之中。一地的血，如红莲怒放，忽然记忆像脱缰的野马冲进他的脑子。
　　朔月……凌端……师兄师妹……挑衅……争吵……不屑奚落……陵越……维护……拔剑……煞气……比剑……后山……石室……封印……血……血……血……
　　他害怕地闭起眼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陵越，他不敢看师兄的伤，他不知怎么办，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他，他只是……不，他不记得了。
　　“师兄。”他只能叫他，他怕他死。
　　“醒了……啊……”陵越支起头，贴在百里屠苏的耳边，微弱地说，“你这人，发了狂入了魔，我连你的脉门都抓不住，还好，用嘴渡气，也是一样的。”陵越轻笑起来，像是自嘲般地说道，“百里屠苏，屠绝鬼气，当真强悍……咳……屠苏，你记得，是我逼你比剑，是我逼的你。陵端与芙蕖均可作证，是我强行架你来后山石室，找一空地比剑。若我醒不来，是陵越咎由自取，你不必领罚，不需抵命……咳……”
　　“师兄……”百里屠苏急了。
　　“应，我。”陵越低喝道，“须得留一人，照顾师尊……”
　　忽然，百里屠苏身上一重，陵越昏死了过去。

　　那一天，昆仑天墉城乱了。
　　大弟子陵越被百里屠苏重伤，五内俱焚，生死未卜，掌门与凝丹长老立刻将他带到天墉禁地施以救治，戒律长老将百里屠苏监禁了起来，凌端与陵峰守在其门外，直至执剑长老来看他。
　　凌端一见紫胤，便稀里哗啦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了一番，仿佛他亲眼所见，他百里屠苏形容成了嗜血恶魔，道说陵越只是提出与百里屠苏比剑，约好点到为止，可百里屠苏残害陵越，战至最后连陵越已失战斗力都不肯罢手，如此这般心狠手辣天地不容。紫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作理会，推门而入。
　　百里屠苏端坐在房内，身着练功服，其上还沾着血，没有换下。见世尊进来，呆了一下立马跪下，却一言不发。
　　“孽徒。”紫胤怒道，“说，如何罚你。”
　　“弟子无话可说，甘愿受罚。”百里屠苏闭上眼睛，不敢抬头看他。
　　“所思所想，还不如实招来！”
　　“……”百里屠苏没有说，他心乱如麻，他如何能说。今日朔日，他从梦中惊醒，梦里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个不断重复这的世界，他看到一座山，山上刻着字，他看到一个人，坐在巨石之上，临水而奏，他的怀中，是一把瑶琴。起床之后就就觉内息翻腾，在后山独自一人练了一会剑便觉煞气翻腾不可抑制，于是他趁早收兵，从后山返回想一个人静待夜晚，调息撑至师尊来帮他震煞，可在途中被凌端等师兄弟拦下，被肆意地调笑一翻后陵越出现，凌端等闹事者见百里屠苏连师兄来了都不行礼，怂恿师兄与他比剑，治一治他。陵越起初没有发觉屠苏的不对劲，面对凌端的提议好像有些动心，没有立刻驳斥他们的无聊建议，凌端见陵越像是沉默允了比剑，便向百里屠苏邀战，百般挑衅，直至屠苏体内煞气冲上了头，陵越此刻惊觉，一把揽住百里屠苏，跳上御剑对他们说，我自会带屠苏去一处清静地比剑，结果稍后便知，你们先行退散，然后就带着屠苏来到后山石室，一进入，陵越立刻下了封印分住石室，不让煞气外溢引人关注，可在就这么一瞬的时间，百里屠苏便已拿起了焚寂……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再清醒时，唇已凉，血流满地。他知道，全部都是因他抑不住煞气被焚寂的力量吸引才会错伤陵越，若是陵越有何不测，纵使让他以命抵命都不过分，可师兄的话言犹在耳，‘应我’二字一字一顿敲在耳畔，他如何能说。
　　“当真胡闹。”紫胤摇了摇头，不再逼问，“罢了，一念之差，只是苦了陵越。你好好在此面壁思过，待你师兄苏醒再行定夺。”
　　“弟子……想去看师兄。”百里屠苏半站起身来，急道。
　　“静心思过，勿作他想。”
　　“师父！”
　　“掌门与戒律长老不会允你靠近禁地的。”紫胤幽幽叹了一口气，“即便是看了，又当如何。”
　　紫胤离开了。百里屠苏颓然闭上了眼。
　　五日之后，消息传来，陵越转醒。十日之后，得紫胤之命，百里屠苏可出房门，但须每日都去藏经房内誊写经书，静心静气。
　　屠苏淡淡地应了下来，向紫胤再一次求道，“我想起看一看师兄。”
　　紫胤皱了皱眉，说，“他远在禁地，昆仑的最高峰，那里的清气最甚，利于修养。你去吧，只要掌门和凝丹长老肯放你进去。”
　　百里屠苏大喜，立刻跑向了禁地。
　　离开天墉城的范围，就有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他一路走向昆仑的最高峰，一路踩着厚厚的积雪，他走的太急忘记带外衣，此刻已经冷得双唇发紫，可他还在走。
　　不多时，他来到禁地之外，冷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百里屠苏朗声求见掌门与凝丹长老，须臾之后掌门出现，百里屠苏凌然一跪，抱拳求见陵越师兄一面。
　　掌门摇了摇头，不允。百里屠苏不肯言弃，只是不断哀求，可掌门涵素真人心意已决，断不肯放行，最后拧不过他，索性大袖一挥，又返回了禁地之中。
　　天墉城人素有门规，若未得掌门之命，谁都不能靠近禁地半步，百里屠苏不敢逾越，也不敢打扰凝丹长老的施救，他想了想，他只能等。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他很冷，这是他上山七年，第一次知道，原来昆仑会那么冷。
　　他记得最初，他睁开眼睛，看到师父紫胤冷静自持的脸，他虽然有些怕，但是他不觉得冷。他还记得，他第一眼看到陵越严肃冷酷的脸，他觉得有些难办，也没有觉得冷。而此时他才明白，天墉七年，他从未冷过，就连跑出天墉范围去找温脉水，也只因跑得太剧烈，浑然不觉得寒冷。
　　莫非，这种深入心底，寒至发肤血骨的冷，其实才是真相么。
　　莫非，潜伏七年，而他百里屠苏，最终还是逃不过伤害这场宿命？
　　昆仑之巅，白雪皑皑，天地静谧，苍茫肃穆。
　　百里内，这天地间只得他百里一人。牵挂的人近在咫尺，却够不到，帮不上，见不了，守不住。
　　且要他何用。
　　一天一夜之后，他昏倒在禁地之外，紫胤真人从雪地中抱起他的身体，拍掉他身上的落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他眉间的朱砂。
　　紫胤只得叹气，“痴儿。”他说。
　　昏睡之中，百里屠苏又做了一个梦，这十日以来，焚寂被收回，他已不再做那个山水如画的梦，他开始梦得很惨烈，他梦到自己在一座破败的庄园中，斜阳如血，断璧残垣，身边到处都是尸体，他们穿着中原寻常人家的衣服，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靠在墙上，他们都睁大着眼睛空洞地望着自己，他沉默地走过他们身边，看过一张一张的脸。忽然觉得莫名悲伤，那些人他一个人不认识，却觉得像是死了至亲一般难过。
　　没有桥，没有祭坛，没有女娲神像，这里不是他的故乡。梦中的村庄里只有颓败的井和破漏的瓦房，村中每家的院子里都铺着不同的草，那些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已经风干，变成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就飘进了空中，整个村子死寂异常。
　　百里屠苏确定，他没有去过那里，但好似梦境有它自己的主宰，牵引着他。他的脚，在大步地前进……
　　惊醒的时候他满身大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中，屋内滞有清气淡淡，却不见紫胤身影。
　　他还想去禁地，还想去求掌门，可他知道，没有用了。他想了想，起身去了厨房。
　　他知道，在传说中那个师兄拿着酥糕去派送的‘师兄普照日’已经过很久，可有些事情，不能断，若是断了，便不能再续。
　　这一次没有人为他备温脉之水，他就自己拿了竹壶去寻，他走出了天墉城外，忽然，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有一抹红色。
　　他跑过去，发现那是一只鹰，一只受伤的海东青。

　　一直到半年后，百里屠苏未能再见到自己的师兄陵越。
　　不只是他，天墉城大多数弟子都没有再见过陵越，传闻中陵越伤得极重，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若要复原须得一年半载，并不能离开禁地，若在此刻沾染浊气定会入魔，无法回天。
　　传闻既已传开便无所谓真假，天墉城的大多数弟子对百里屠苏更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恨他伤了敬爱的师兄，夺了他们的讲师，断了他们的“师兄普照日”，简直可恨！可百里屠苏从不理会旁人如何做想，他依旧生活在天墉，他也只能生活在天墉。
　　离了陵越，他便无处寻屠酥酒来饮，可他还是在做他的酥糕。幸而师兄受伤之前帮他买了许多材料，足以用上许久。
　　他饲养起了那只海东青，取名阿翔，取离飞腾翔之意。他本想待阿翔伤好了就送它离开，可阿翔不愿，想与他相伴，百里屠苏就把它养在了房内，半夜无人之事再放它出去飞翔，没有告诉其他人。幸得阿翔甚晓人意，十分听话。只是受伤之后胃口很好，百里屠苏偷偷从厨房拿了一些上好的肉来喂它，把它喂得越来越胖了。
　　这半年中，他从未间断制作酥糕，他还是做三份，一份交予师尊紫胤，一份让阿翔叼着，在半夜拿去放在其他弟子的房门口，每个月都放在不同的人门前，只要第二天一早他们打开门，能看到酥糕即可，究竟因此谁多吃了谁少吃了，他也管不着了。
　　最后一份他会用油布和棉絮包好，亲自送到禁地去。他依旧没法见到陵越，他只能把酥糕放在禁地门口的路中央，期待掌门或者凝丹长老能注意到。放下后，他就离开了。
　　一来二去，有一回他遇到了凝丹长老。长老见到他手中之物便立即明白了，可他毫不客气，断然拒绝了百里屠苏的酥糕，说是此物油腻，豆沙太甜猪油太腻，本就不适合修道之人食用，此刻陵越伤重在身，怎么可能吃这些东西，他呵斥百里屠苏不可再送。屠苏闻言大惊，不敢多言，只是咬了咬下唇，顶着凝丹长老炙热的眼光，他轻轻跪下，将酥糕放于禁地门口的雪地上，最后向着禁地之中低头抱拳，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或许是他百里屠苏太固执，他始终没有断过陵越的那份点心，就算他知道那些东西不可能再入陵越之口，可他就是停不了。
　　半年之后，有一次他猛然发现，猪油没有了。猪油乃是天墉城人吃饭最不常用的东西，面粉和豆沙倒还好，看管厨房的老爷爷经常也会添置些，可猪油，可能一年到头他都用不上一回，自是不会有人帮他去买。
　　他苦恼了好一阵，最后他唤过阿翔，拿过一张纸，唰唰几笔写下了几行字，最后拿出一张五两的银票，和纸张一起折好，绑在了阿翔的腿上。最后告诉它，请飞去江宁镇，找客栈旁的一对老夫妻，他们有卖上好的猪油，想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看纸上的字，不必强求找零，这五两银子都归他们了，只要能带回一份猪油，即可。
　　阿翔点点头，长啸一声，便飞了出去。
　　三日之后，阿翔回来了，他的右腿上，果然绑着一块猪油。
　　百里屠苏这辈子第一次感谢自己不辞辛苦地把阿翔养得如此肥，让它可以扛着一块厚重的猪油都能飞上雪山。
　　他从它的腿上解下猪油，心里想到了多年以前，他揶揄他的师兄，说一块猪油两钱银子足以，而如今，他花了五两，才买了这么一块，分量还不如师兄那块来得足。
　　他心头一苦，脸上更是黯了三分。
　　半年，又半年，百里屠苏迎来了他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