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长篇完结 长琴不负。》第十三个月亮

6、第六章 前尘起封，如魇入梦

　　那一次，他们在达瓦村一共度过了五天四夜。
　　第一天的晚上，百里屠苏与陵越共处一室，陵越彻夜未眠。第二天晚上大雨两人均彻夜未眠。第三日晚上未捉犯人忙至天亮，第四天白日里，陵越被村民叫了去，百里屠苏被砍晕之后一直未醒，一直到了晚上，陵越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就出去了，又问村中其他人要了一间空房，一个人住了进去。
　　达瓦村第四日的凌晨，整个村落又回复至之前的平静之中。
　　寅时，百里屠苏所睡的那屋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又小心翼翼地关了上门，来人摸着黑走到床前，伸手进自己的衣袖之中，摸出了一个——
　　“老人家，您都这么晚不睡，屠苏可睡不着。”忽然，百里屠苏睁开了眼睛。
　　床前的人骇了一跳，大叫一声，只见屋内一亮，他的身后，百里屠苏的师兄陵越手执一根短短的蜡烛，慢慢地走向了他。
　　站在床前的人赫然就是村中的老大夫，满脸皱纹驼着背，腿脚还有些不便利，他垮着身子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尴尴尬尬地笑了，畏畏缩缩道，“百里公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怕陵越师傅手脚重，砍伤了小兄弟才来看看，既然没事我回去了，回去了。”
　　“杀了人，走得了么。”他的身后，百里屠苏坐起身来，淡然道。
　　“你们——你们说什么——”老大夫声音打着颤，拢了拢袖子。
　　“老人家可知，我在村中的第一夜，在寅时曾听见莱娃院中有异响，我本以为是野猫捕食，没有在意。”陵越说，“后来，我分别探过莱娃父母与村长一家的床铺，他们在被心还留有不浓不淡的温度，以被褥温度不可能高过人体之温来推测，大约就能知道他们五个人死时，都在寅时。而老人家可知，为何是寅时，而现在，也是寅时。”
　　“我，我不知道！”
　　“寅时是人在睡眠之中做梦最频繁的时段，对于某些妖物而言，那是最肥美的食物，比如，魇妖。”百里屠苏接口道，“上古传说中的禁忌之魇妖，食人梦，取人精神，杀人无形。”
　　“你，你们——你们到底是谁！”老大夫震惊地看着他们师兄弟二人，“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在抵赖！”陵越忽然一声暴喝，“村中凶案根本就是你所为！玲珑蛊虽却有其物，但那根本就是你所蓄养，为何最初我们遇见的是你但你却安排我们住在莱娃家中，因为你的房中之物不能告与外人，而最初为何你会在阿杰的院中出现，因为是你将养成的蛊虫藏于他们的床底。玲珑蛊之性你言之七八，你瞒了我们其蛊不仅惧光惧火还惧酒惧水，而阿杰终日饮酒，如何能与它们日日相处。”
　　“你……你……”忽然，老大夫冷笑一声，摸着屠苏的床沿，颓废地坐下了，“我道修仙之人都自命清高五谷不分药理不通，凡事都以妖魔鬼神之论看待，没想到竟遇到一个有脑子的，呵呵……是我老匹夫赌错了么……”
　　百里屠苏与陵越对看一眼。
　　“两个小娃儿，何时怀疑到老夫头上的？”老大夫问道。
　　“那碗粥，为何你坚持要绕过我，亲自端另一碗给屠苏，后来他告诉我，那碗之中，加了魇草的成分，魇草味甜，若是旁人定当做甜粥不会起疑，可是，魇草又是引魇妖入梦的饵，你究竟为何，要害屠苏，村中之人又与你有何仇怨？！”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也终有一天会死……而且……”
　　在老大夫的叙述中，陵越和屠苏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当年，一部分村民染上的病是后山的疫毒，那一年后山死了一批野狼，凡是去过后山的人都经由死狼的尸体或者粪便感染此病，老大夫从未去过后山，一开始根本不知如何下手医治，可是他依旧没有放弃为村民奔走，终于他在后山发现了死狼之事，他通知了村里人，并与他们说只要待他寻回草药便能解决此事，然后他出了山寻药去了，可没想到，已经陷入绝望的村民根本不敢再相信再期待他，他离开之后阿杰就带着道士回来了，村民们纷纷吃了他的药，都好了。这本是好事，没想到此事还在山外的大夫为采药摔断了腿，他不死心，靠着意志爬回了村里，一抬头，看到的是炊烟袅袅的和睦之景。
　　若此事就此了结他也就罢了，半年之后他开始发现，村里染病的人当时吃下的药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种蛊毒，万蛊珠。
　　万蛊珠幼时初期以毒攻毒，自是令村民疫毒全解，但它会寄居在人体内，如寄生虫般蚕食鲸吞人躯，他又会反过来给人体供能，保他不死，直至它长成，这个过程往往需要十多年的时间，也就是它至少能潜伏十多年才发作，然而一旦幼蛊长成，其饲主便会肠穿肚烂而死，绝无还生之机。
　　发现了这个秘密老大夫痛心万分，于是他下药悄悄害死了阿杰的父母，又把阿杰引回了村子，他恨他们一家，恨他们一家可以平安无事但全村几乎一半的人都将在十几年后为阿杰的愚蠢无知而丧命。
　　他开始策划此事，他不忍看到村民最后死于痛苦，他才引魇魅入梦，让他们毫无痛苦地去世，最后加害阿杰，让他势必要尝一尝极刑之苦。
　　说完，老大夫颓然一笑，“所有凶手被捉现行之后总是要被问一句为什么要杀人，那些答案无非就是恨极了，爱疯了。而老匹夫我，到是都占全了，我爱极了达瓦村，怎忍心看村民们受苦……”
　　“医者，仁心，医者至死不可存有杀人之心……”陵越打断了他，“你不爱，你是恨他们的，你为村中人尽心尽力，甚至摔断了腿，可他们不信你，从你爬回山村的那一日开始你就在恨他们的不信任，一直至今。若爱至心心念念，至发肤血骨，你只会希望他们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医治的可能。”
　　“……活着……”老大夫重复道，“好一张犀利的嘴，说的话不多，倒是句句肺腑。如今，阿杰死了，我的仇算报了一半，其他的人，你们若得大爱，那就交由你们仁心仁术的仙人医治了……我老匹夫……”
　　“阿杰没有死。你心细如发，特地去后山看过，但那是我取村外城中义庄里无人认领的新鲜尸首假扮而成，阿杰已被我带离此处，永不复返。”陵越直视着大夫的眼睛，平静道。
　　“原来……阿杰也参与了这场戏，他那种没脑子的人也能演戏我倒是输得不冤了。”老大夫拍着床铺，大笑起来。
　　“不全是演，他的确被我说中心中怨怼之情才无力辩驳。”陵越说，“你还未曾言明，究竟为何要害我师弟。”
　　“哼。”老大夫的眼神扫过百里屠苏，“你师弟一身煞气，这种危险之人留得何用，只有你还浪费真气助他恢复心志，若是我，早就一刀斩下……”
　　“住口！”陵越大叫，一掌拍在桌上，打翻了烛台。
　　百里屠苏见状，平静地走过去，扶起烛台，左手扣上了陵越的掌，淡道，“无妨。”
　　老大夫坐在床边，看看陵越，看看百里屠苏，忽然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两个小娃实在有意思，兄友弟恭，情深不寿啊！一个看上去冷漠无情，另一个呆板教条，但居然也会演不和骗我老人家。真真被你们骗过去咯~”老大夫笑完，又垂下头去叹气，猛然眼中精光一闪，抬头盯着陵越问道，“你们故意在我面前吵架，让我觉得今晚你若不再守在他房中乃是正常，于是算准了我会来伏击他，你这般聪慧怎会不知你这是以你师弟为饵，若有任何差池，我只要打开梦魇之盒，引妖入体，只要晚一步，一步，就哪怕你抓了我杀了我，你师弟都无药可救了，这种险，你竟是肯犯……？”
　　“大黄，桔梗，桂心，乌头，菝葜……”忽然，陵越暴出一串药名，之后便轻轻一笑，似是有些许得意，不再多言。
　　“屠酥酒。”老大夫恍然大悟，“原来输在了行家手里，小兄弟常年饮此酒，屠酥入体，驱邪避疫，相形之下我区区魇草奈何得了谁。果然是行家，只是不知陵越医师，此毒，你可有解法？”
　　说完，只见老大夫身体剧烈一颤，扑倒在了床铺上，陵越与百里屠苏大惊，立刻把他放平至床上，却见老人家已吐出黑绿色的毒血，脸色发青，似是五毒攻心。
　　“七步魂散。不可能，区区乡野医师为什么会有这种毒圣的毒药！”陵越大急，“你还未说谁教你这一身本事，谁给你这些离奇之物，老人家！”
　　可无论陵越怎么叫喊，老大夫都没能回答他，不需半刻，他便撒手西去了。
　　天，彻底亮了。
　　第五天的早晨悄然而至。
　　那些只能淹没在黑夜里的情仇爱恨，波谲云诡，恰似这般，无迹可寻了。

　　最后，陵越还是骗了其他所有的村民们。
　　他把被老大夫杀死的五个人火化了，在灰烬中，陵越果然找到五只被烧焦的万蛊珠尸体，拿把那五只虫子聚在一起，远远地拿着，告诉村民们这就是阿杰所用的凶器玲珑蛊，而罪魁祸首阿杰，已经死在了后山。
　　而村里的老大夫因为去了一次后山，忽然发现后山野狼带有疫病，可能已经感染给了大部分村民，所以老大夫连夜出山为大家寻根治之法去了，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必须迁徙，远离此处，天墉城愿为他们在昆仑山脚的村中安家落户，并定时派药医治拖延村民的病情，直至老大夫带回根治之法。
　　村民们起初并不相信也不愿离开，陵越只是让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按住左肋下三分处，时候能感到疼痛如绞，若是，便是染了病。村民们一尝试，果然有一半的人如此，他们便不得不信了。
　　那左肋下三分，正是万蛊珠在人体内的栖息之地。
　　陵越给了他们三天收拾东西的时间，村民虽然觉得可惜，但是为了生存，依旧是千恩万谢地跑去收拾了。陵越又传了消息回天墉，恳请掌门派一批御剑弟子前来接人。
　　忙完了这一切，陵越又到了后山空地，到了石崖边，静静地站着。
　　百里屠苏坐在他身边，他有些累了，他的身体并不如陵越的好，加之折腾了几天也未曾好好休息，他身体倦了，虽然精神很好。
　　他问他的师兄，为什么不告诉村民们真相，他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被人一直蒙在鼓里，其实并不好受。
　　陵越说，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同样病重的两个人，如果一个相信自己能被治好，一个不相信，那么假如最后只有一个被治好了，一定是前者。
　　百里屠苏没有应声。
　　陵越又说，恨一个人的代价比喜欢一个人要大太多，仇恨的力量也不会大于守护，这句话，我到今天才懂。
　　陵越说，我到今天才懂。
　　百里屠苏站了起来，他从树上摘下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咬着，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问他，“师兄曾言，若得机缘，不妨告诉屠苏你究竟是否想成仙，如今，不知机缘是否已至？”
　　“呵。”陵越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记性倒不差。”
　　他看向他，后者偷偷歪了歪头。
　　“可知我为何要酿屠酥酒？”
　　“不知。”
　　“因为……”
　　在陵越的叙述中，那是百里屠苏第一次知道他师兄上山之前的身世，也是陵越第一次与旁人说起这段往事，除了他的师父紫胤，屠苏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都还是那个唯一知情的人。
　　陵越出生在一个名医世家，祖上究竟是谁已然不可考，自他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住在一个大大的村庄里，村里村外的人都是他的亲戚，他们都行医，一共有十几户三十几口人，七大姑八大叔的，全都医术高超，而他的父亲，是他们之中最厉害的，似乎，是家主。
　　村里有一张祖传的药方，是屠酥药，以药入酒，能驱邪强身，这酒很抢手，每次快过年了，求药的人就会在村口排起长队。求的人多了，家里制药的人就会忙不过来，有的时候会忙到年关连家里的大扫除都来不及弄，更不要提准备过年的东西了。那个时候连陵越都会被抓去打下手，晒药，捣药，熬药……说道这里的时候陵越很难得自嘲了一番，说是就算哪天他忘了所有的事，也都不会忘记乌头和桔梗的样子和功效。
　　陵越会问他的父亲，为了那些无止尽来求药的外人闹得自己家里都没时间过个像样的年值得么。要知道小孩子的生活没啥盼头，一年到头就盼着点个爆竹吃个大白菜饺子，吃点蜜饯不用干活，热热闹闹。
　　那个时候陵越的父亲只是沉静地笑了笑，然后告诉他一个道理，那是他从他的父亲身上学到的最终的事情之一。他的父亲说，医者仁心，而屠酥酒，也是一种过年。
　　后来的那一年他还记得，是他八岁的那次过年，药村里的人忙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把所有的屠酥药都散了出去，到了大年夜，忽然村口聚了很多外乡人，他们各自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过来，有饺子有爆竹，有活鸡活鸭，甚至还有毯子被褥，他们都是收了村里几年屠酥药的人，决定来报答一番，留下东西他们很快就又走了，说是回家过年。
　　陵越的父亲母亲叔叔阿姨们高高兴兴地分了那些感恩的年货各自回家去了，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衔着他的手，说，看，屠酥酒是多么伟大。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他八岁，他在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童之时，失去了所有。
　　陵越随紫胤上山之时就是八岁那年的年中，比百里屠苏上山之时还小了一岁，也同样就是莱娃失去双亲时的年纪。那个时候他的性子也绝不似现在这般沉着，他活泼好动，他甚至不姓陵，不叫陵越。
　　那个时候他还会和父母撒娇闹别扭，每次闹别扭他都会赌气地躲起来，躲在柴房里，睡在柴房里，死也不回房里睡，闹着闹着他总是就在柴房的稻草铺成的地上睡着了，而再醒来，肯定已经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床上。
　　那一次，他以为，也是一样的。
　　他甚至不记得那次因为什么而又闹起了脾气，他躲进了柴房，挨着稻草就睡了，以为第二天又能被抱回床上，可是卯时刚过，天亮得差不多了，他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原处，靠着冰冷的稻草，浑身酸痛。
　　他起来，推开门走出柴房，走进卧房，他发现，他的父母，死了。
　　全村的人，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家人，一夜之间，全部，死了。
　　八岁，他只有八岁。面对着死寂的一个村子，一具具冰冷而安详的尸体，他表现出了一个八岁男孩绝对不会有的特质。
　　他生于名医世家，他深谙一切药草之性，他收集了很多香辛科的植物，放在亲人的尸体边减缓腐烂的速度。而也因为他生于名医之家，对于鬼神之说，轮回之理也颇有涉猎，他记得，他曾经见过一个来村子里的道士招魂，招魂的时候他最是好奇，开坛之物俱是他所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依样画虎，又备了一份，拿着它们，在村中的中央，开坛，作法，招魂。
　　人以魂魄之姿身赴往阴界，只要还没有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只要未入轮回，他就一定能招回他们。因为失去不起，所以他要争回来，无论多么惊世骇俗多么不敬神明，他想着，若得起死回生之法，他定要保住父母的魂魄，即使不成功，他也必须问到究竟那灭门仇人是谁，好替全村人报仇。
　　他取了自己与他父亲的血，融在一起，放在了祭台上，唤魂铃一响，暴风骤起。
　　陵越说他已然不想再重复那段记忆，他没有招来他父亲的魂，他招来无数冤魂与怨灵。他看到村里广场的上空开始聚集乌云，狂风吹灭了祭台上的烛火，桌子开始无由地颤抖，他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冤魂出现在身边，凄厉带血，他们聚在一起尖叫，一起向他扑过来。
　　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照理来说以至亲之血为祀不会招惹到黄泉路上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可是他们都来了，带着对人间的怨气，他们想杀了他，而他无处可逃。
　　那个时候八岁的陵越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害怕，开始发现自己的狂傲与无知，可是已然没有挽回的办法，他跌倒在地，看着怨灵向自己袭来，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在生命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一把流光古剑，泛着蓝色耀眼的光，从空中落下，直插到了地上，天上的乌云开始退散，冤魂厉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师父紫胤真人，白底蓝边，一身素雅的道袍，白发白眉，沉静清绝。
　　八岁的陵越倒下去，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坠入了无边黑暗。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白雪皑皑的昆仑之顶，紫胤坐在床边，他们相视一眼，他听到了紫胤说的第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当真胡闹。
　　紫胤说，若不是他当时身处医谷附近，感到有鬼魅聚集，若不是他即使赶到，他早已身死，引魂回魄，就算是百岁老道也需谨慎行事，他一八岁孩童怎么会有如此逾越的想法。八岁的陵越答不上来，他问紫胤，为什么他招不到他父亲的魂。
　　紫胤为人从不讳疾忌医，他就像对待百里屠苏一般对待陵越，直言不讳，他说。
　　“你的方法装备其实都没有错，只是，不知为何，你父亲的三魂七魄无故消失了，没有进入轮回，没有徘徊黄泉，就像风过迷烟，毫无踪迹，消失在了天地间。”
　　陵越说他不信，紫胤说正是因为你招的魂已不在，才会惹到路边孤魂，还有比这个更有力的证据么，还是你想再开坛作法，再求死一回？
　　陵越红了眼眶，他死死地撑着眼睑，不让眼泪滑落，嘴唇已经快被他咬出了血，紫胤颇有些不忍，于是低声告诉他，你昏迷之时，我已经去过地府，问过轮转镜，无魂无魄，查无此人。
　　陵越的嘴唇最终被咬破了，鲜红的血滴下来，滴在被子上化开了。
　　由始至终，他流了血，他没有哭。

　　陵越开始制作屠酥酒，按照祖传的秘方。一瓶又一瓶，一回又一回。
　　之后天墉城渐渐人多了起来，他也有了许许多多师弟师妹，他就把屠酥酒送给他们，送得越来越多，他酿的也就越来越多。
　　陵越告诉自己，就算自己终有一天变成寡情凉性的神仙，他也一定要记得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父母，和八岁那年的一场仇恨，他以屠酥酒为信物，提醒与被提醒的人都是自己。
　　直到，今天……
　　百里屠苏听完了这个故事，惊得已不知作如何反应，不知其中的哪一科，他惊得嘴巴微张，嘴里叼着的树叶掉了下来，落在了脚边他都没有发现。
　　陵越看着他有些傻气的样子，忽然淡淡，淡淡地笑了。不同于之前的苦笑与冷笑，那是一种透着了然与豁达的微笑，虽称不上和煦，但也很是温柔，他说，“一直到刚才，因屠酥酒之效，驱离魇草之魔性后，我才明白，守护大于仇恨。”
　　守护大于仇恨，他说。
　　“我迷茫十一年，终得屠酥之意，为守护不为仇恨，同与吾父，同与师尊，同与你，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一震，忽然也是鼻头一酸，眼眶一红。他赶紧闭上眼，压下了心里的波涛汹涌。
　　“多谢师兄。”
　　“何须言谢。”
　　百里屠苏睁开眼，依然恢复了平和的心情，他又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想了一想，说道，“屠酥幼时在村中学过以树叶响声之法，师兄可会？”
　　陵越说道，“你师兄每每遇到绿色之物就会被家人强求知其名，晓其效，百草我会分，以叶奏声根本无从谈起。”
　　百里屠苏又想了一想，“少时拙劣顽皮之音调，师兄可愿听？”
　　“洗耳恭听。”
　　“好。”
　　百里屠苏把树叶放在了嘴边，扁起嘴唇轻轻含住，柔柔地吹出了第一个音。陵越听着，一曲简简单单的无名牧童曲被百里屠苏简简单单地吹奏了出来，声音不加修饰，却大气已成。
　　他觉得这是最适合此座山的曲子，在经历过伤害与阴谋，毒杀与绝望之后的山村，最适合留下这般纯洁而简单的希望，坚定而朴实地继续前进。
　　陵越不知道自己木讷的师弟还有这般有趣的一面，他的师弟其实如自己一般不善于表达，但是他与他始终都相信，言语再简单，只要对方懂，便已足够，哪怕只是一首由树叶为器吹奏而成的曲子。
　　他吹完，放下树叶，问他，“师兄，屠苏可否知道你原本的名字。”
　　“双木林，林越。”
　　“屠苏记得。”
　　“你呢？”
　　“……”
　　“不必强迫自己。”
　　“韩……韩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