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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间 ...

  •   是夜,空中飘起黏连的雨丝来。连绵的雨幕中,远远可见易洞书院门前的灯笼还亮着朦朦胧胧的光。洛常舟拉闭了门户,在师父陆九衡的画像前添了一柱香,看着那袅袅青烟模糊了画像上的面容,他低声道:“师父,人人都道你葬在鹿山,总有那文人墨客前去看你。您在那儿的香火,可比在这儿的旺许多呢。这书院里头无人奠您,您寂不寂寞?恨不恨?”

      言至此,他直视着高悬的画像,那张严厉而又慈祥的面容复又变得清晰起来。洛常舟如出了神一般,面上悬着空泛的笑意,嘴里喃喃道:“可是都没有用,人身一死,万事皆空,都没有用的。”

      茶沸了,响起“噗噗”的声音。洛常舟回身走过去,取一块布垫着手,将茶吊子从炉上取下,俨俨地斟出来。

      门板上响起两下敲门声,童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客人到了。”

      洛常舟兀自忙着手上的活计,口中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走进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浑身冒着雨气。他关上门,取下蓑衣与帽子,长舒了一口气。

      洛常舟笑道:“徐大人是在下的贵客,早知大人要来,在下连茶都备好了。”

      徐瑛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问道:“你怎知我今夜会来?”

      洛常舟说道:“查出九龙卫的人对东宫下手,大人自然是睡不着觉了。”

      徐瑛在桌边坐下,洛常舟端给他一杯热茶,虽然又冷又渴,但他也顾不上喝,说道:“此次东宫出京按制仪同天子,因此拨了一批九龙卫伴驾。九龙卫乃陛下亲军,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混迹其中,定是那玄衣卫动的手脚。”

      洛常舟道:“现下不只有大人这般想,玄衣卫或许亦有所顾虑。只是大人,玄衣卫是刘瑜的人,他们,怎么会动东宫呢?”

      徐瑛微微眯眼打量他,说道:“洛公子,人太聪明了,总是会让人顾忌的。”

      洛常舟淡淡地反问道:“哦?是吗?可大人今夜还是来了,这说明大人不论信不信我,都没得选,不是么?”

      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言笑之间都隐隐带着傲慢的轻视,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不曾入过他的眼,而他却能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徐瑛知道,此人非闲云野鹤,亦非家养的猎鹰,他拜的是清流门,读的是圣贤书,为的却是搅起浊浪千重,唯恐天下不乱之事。

      这样的人,若非是有急用,徐瑛自是不愿沾手分毫。

      他沉声道:“你既已知本官的处境,就不妨有话直说。”

      洛常舟浅笑道:“如今无数嫌疑都在指向帝党,只怕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你们如此被动,是因为手上没有筹码,若在下送大人一个筹码,拖住宦党,不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徐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旋即笑出声来:“你?你一介布衣,能给本官什么筹码?你又可知,本官想要的是什么呢?”

      洛常舟亦不恼,他不紧不慢地道:“青州乃西北重镇,军政得朝廷拨款专用,但仅靠朝廷拨款是不够的,因此青州开放確场,与丹池等地的胡人皆有贸易往来,以此图利。”

      “其中良马互市之利,肥美异常,难免有人铤而走险,从中牟利。”

      他说到这里,手中的茶盏落桌,在静夜中“咚”地一声,不免让人心惊。

      徐瑛不由得把身子向他倾过去些,他竟有些紧张和兴奋起来,低声道:“你是说,军马?”

      洛常舟说的每一个字里都透出危险而迷人的诱惑:“我知道你们来青州是想要什么,你们妄图扳倒齐氏,那也太小瞧他们了。相反,如果能够查到军马,就会事半功倍。徐中丞,只要您的人掌握了我说的这条线索,宦党就只能暂时选择与你们合作。”

      徐瑛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面前这个他来青州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介布衣,不涉庙堂,怎会将一切谋算得这般清楚。

      “你究竟是谁?”徐瑛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他有些后悔轻易来到这里了。

      洛常舟仰靠在椅背上,平静地注视着徐瑛,微微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在下洛常舟,字泓之,是九衡先生的门下弟子,易洞书院的教书先生啊。”

      寒露斋的寝室中还亮着灯,门外守夜的小厮困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一个趾咧醒来,看到温舒后,吓得清醒了,忙定神站好,躬身道:“温大人。”

      温舒好脾气地笑笑,问道:“殿下睡了么?可还有不适?”

      那小厮回道:“殿下还未睡呢。宫里头的公公在里边伺候,小的也不敢进去。”

      温舒点点头,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他就看见几个小太监倒在地上,他心中一惊,飞步蹿到内间,只见床上空无一人,唤了几声也无人应答。温舒俯下身看视那几个小太监,见他们只是被迷晕了,方才松一口气。

      他将小太监们扶起来靠在墙上,自己就坐在案边,静静地等着太子。

      细腻的粉烟很快在牢房外散漫开来,看守的军士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进那间锁着凶手的牢房。

      孙龄只在这里关了两日,浑身上下却已没了好肉。他似乎早已知道今夜会有人来,因此看到悄无声息站在面前的人,他毫无惊讶之色。

      那人取下兜帽,火把的光照亮他的面容。孙龄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太子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孙龄断断续续地道:“臣……不辱君命……”他说不清他心中是什么感觉,从他学了夺魄丝的功夫,被安插到九龙卫那天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不过是个死士,用完即可弃之的废子。他得了君王的肯定,便是死士无上的光荣。

      李策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说道:“喝了它,明日齐玠审你,只要他对你动刑,药力就会扩张到浑身经脉,呈殒命状,药效半个时辰。按他们的惯例,会先将你送去停尸房,本宫派人接你,你就走吧。”

      孙龄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太子。他不知太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的使命业已完成,是生是死,又与太子何干?

      李策明笑了笑:“你不相信我?”

      孙龄叹了口气:“殿下信臣……臣亦信殿下……”

      李策明将药瓶送至他嘴边,他张开嘴,将药水尽数吞进体内。李策明复又戴上兜帽,宽大的帽檐几乎盖住了他整张脸庞,将他整个人掩入黑暗。他说:“当初你们刚到本宫身边的时候,本宫说过,我待你们不薄,你们也不该负我,如今也算是善始善终。君臣之义,合该如此。”

      说罢,他转身离开,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之中,不见踪影。他从廊下过,走到浣花桥上,却见一个人早已立在小桥中央,背对着他。

      这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穿着珍珠白锦裙,手中提着一盏牛角灯,梳着高高的发髻,月光冷浸浸地撒在她的身上。黑暗中阴风阵阵,月光愈发显得缥缈朦胧,竟生生透出鬼蜮般的景象来。

      李策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桥上的女子转过身来:“妾见过太子殿下。

      李策明反倒松了口气:“最近家中死了许多人,你就不害怕么?”

      齐江月道:“妾先时害怕,是因不知。”

      李策明呵呵笑道:“你要说什么?”

      齐江月道:“殿下遇刺那日,妾正巧在寒露斋见过孙龄。那时妾见他不似府中之人,看上去像是行伍出身,便生了疑惑。”

      李策明听了就气道:“见了可疑之人,为何不向本宫说明?”

      齐江月笑了笑,说道:“殿下何等聪慧,自事情一开始便做了完全的准备,又怎会不知身边多了生人。妾若是急着说了,那岂不是自作聪明,坏了殿下的大事。”

      李策明微笑着点头:“我说府上的牢狱倒是好闯,是你的主意罢?”

      齐江月不置可否:“他招供说,是玄衣卫将他安插在九龙卫中,若当真如此,玄衣卫也离同室操戈不远了。可惜他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说的话未必可信。”

      李策明笑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不妨为本宫解释解释,你的小丫头尸体被发现时,为何会出现盛泽华的皮影?你不是扬言要找公道么?找了这些天,可找到没有?”

      齐江月不明白,她与太子无冤无仇,可为何自打相识开始,太子总是对她带着淡淡的揶揄与嘲弄,好似她得罪了太子,以致于太子处处想着打压她。这让她十分不喜与太子打交道,如今若不是迫于局势,她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当时防守严密,凶手带不走皮影,情急之下只能将其藏起,以此污蔑盛大人。我们查过了,那皮影看似平常,染色上却用了丹池人的功夫,再加上丹池的尸香丸,可见凶手与丹池关系匪浅,往来甚密。”

      李策明不以为意:“你说了这许多,无非是要告诉我,你知道是我杀了人,是我在下这盘棋,是不是?”

      齐江月静静地看着他。李策明哈哈笑道:“你说的都没错,可惜你还是在自作聪明,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大可接着往下查,如果你查不明白,我甚至可以帮你。”

      齐江月见他这副样子,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李策明却走上前,异常认真地打量她的脸:“你真是……”说到这里,他轻轻叹口气,齐江月有些被吓到了,她不知道他如此反常,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只见太子仍看着她,幽幽地道:“你很敬重盛泽华?”

      “是。”齐江月生涩地说。

      太子古怪地说道:“那你就更该看清楚,你信奉敬重的一切究竟是何模样,就这样查下去吧,这对你我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齐江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感到莫名的慌乱,甚至萌生出立刻逃离他的冲动。太子轻轻抚平衣袖,声音又变得柔和起来:“你将这些作为筹码,是想提什么条件?”

      齐江月愣了一下,她反而不敢轻易说话了。

      太子道:“本宫就许你如意一回,你也不说么?”
      齐江月只得说道:“若只有这些,妾不敢叨扰殿下,哪怕梁国公知晓此事,想必殿下也有万全的准备。”

      李策明干笑道:“你真是高看我了,我没有这般本事。”

      齐江月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但妾知道,殿下一定……一定很想知道破除无间狱的法子……”

      李策明顿了顿:“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齐江月道:“殿下,无间狱的秘密,您从未真正了解。”

      太子抬眼看着她。

      齐江月微微一笑,侧身道:“夜里凉,殿下这边请。”

      太子也没说什么,就她请的方向走,齐江月走在他身侧,替他提灯照路。太子抬手示意她靠近一些,扶着她的胳膊,嘴上还抱怨道:“做什么铺这石板路,雨天最滑。”

      齐江月撇撇嘴,耐着性子没有说话。只听太子轻声道:“是高煜告诉你的?”

      齐江月微微一惊:“高煜?”

      太子笑道:“你也别再装了,齐二娘子,你与高煜早就相识罢?温轻云让你们认识的?”

      齐江月不动声色:“妾不明白……”

      太子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高煜的存在,连温舒都不知道,却偏偏让你知道了,我虽不明其中原委,但想必也与无间狱有关罢?”

      齐江月轻叹一口气,说道:“无间狱并非梁国公所设,乃是当年太祖皇帝与云台八将共建而成,里边机关密布,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据说上了勾魂簿名单之人,终身受无间狱束缚,不得自由。这些人被称作鬼引,他们身上被种下古丹池的蛊虫,必须每年向无间狱主送上自己的鲜血,由狱主开无间狱,用鲜血灌养无间狱中的千机树,千机树方能生叶,而这些叶子制成的解药才能延续鬼引的性命。无间狱第一代狱主是叶子烟,此人十分神秘,没有人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陈宣。”

      她如说故事一般,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来。门前的小丫鬟替他们叉开帘子,太子却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所幸他死死扶住齐江月的胳膊,才没有摔到地上。

      他坐在茶桌前,看着齐江月浓浓地斟起一壶茶,茶水在灯光下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周边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他恍惚看到十数年前,那一场长安城的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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