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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三章 春雨杏花 上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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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刚过,景牧暂别新婚的妻子,带着军队开始训练。此时春水初流,白鹤塘已经融冰,景牧前一年在檀州之战中被林晴朗骂他“训练了大半年,训练出司徒清的作风”;加上亲眼看到檀州军细腻的战法,景牧也很受触动。他和当年初到江南的廖云清一样开始体会到沅江两岸水网密布的特殊地理形势对战法的影响。这一年春训,程州军的主攻是水战,前一年冬天程州军在白鹤塘南岸督造了几十条中号战船和一批水上飞、浪里钻的小船。景牧的计划和廖云清有所不同,云清致力于在长霆军中建立一支强悍的水军,他只想让程州军能够面对水战。程州在前一年冬天意外得到一员水军将领,此人是昔日晋国安国侯蒋沁,他是刑昭的妻兄。晋国内乱中,蒋沁流落郑国仍在军中为将,然而他看不惯郑国上下离心、贪污横行的混乱场面。檀州之战后,傅少衡攻郑,蒋沁借此领部归楚,其后应刑昭之邀加入了程州军。蒋沁带来不少战船和两千名久经训练的水军将士,这是程州军第一支水战部。刑昭向林晴朗推荐这个妻兄时说:“晋国确实不是强国,但是晋国的水军出类拔萃,若非如此,安能与楚国共沅江。”晴朗笑顾邢昭:“晋能与楚共沅江,难道不该归功于有邢侯这样的人物在么?”事实上邢昭在晋国时候也是耽于玩乐心无大志的贵族公子,历经辗转流亡后却成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文官。他现在是北程州刺史,和肖归雁同为林晴朗左膀右臂。
蒋沁走马上任,他来不及置办府邸,暂居邢昭家中。两人秉烛夜谈,当年都是清闲优雅的贵族公子,乱世流离,尝尽各种滋味,自有说不完的别来故事。蒋沁说这次承蒙傅少衡仗义,替他多方打点才能这么快在楚立足,又能与妹子一家团聚;又说昔日常听人说檀州傅家人都是难相处的个性,而今看来传言终究不可信。邢昭笑着说那是因为傅少衡刚刚欠下程州一个天大人情,你若是要投江州、南程州,看他还会不会那么好说话。
蒋沁笑道:“知恩图报也是快意之人。”想了想又道:“傅将军对林州牧十分好感,多次听他提起檀州之战的种种。”
“他怎么说?”
“银丝甲、桃花氅,宛若九天之女。”
邢昭大笑:“看来这位檀州之主也为林美人倾倒。”
蒋沁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将军论战事,不说行军布阵,不提帷幄谋略,单说美人风韵,这难道不是男儿倾慕女子时的情形?”
这番对话后不久,蒋沁领军前往白鹤塘,他初来乍到,原本对是否能立足很有忧虑,然而与景牧合作不久就放下了心,对人说:“景将军气度开阔,真君子风度。”景牧是北方人,对水战一窍不通,对蒋沁自是重用,他也喜欢蒋沁的率性,又有邢昭这层关系,很快亲如兄弟。蒋沁听说景牧的新婚妻子是廖云清的妹妹后大吃一惊,着实没有想到这位在楚国如日中天的青年将领居然为自己的亲妹妹找了个毫无家世可依的夫婿。
事实上,廖婉这场婚礼在楚国世家贵族中的惊动不亚于当年廖云清得娶萧汀,可不管别人怎么猜测,廖婉自己对这次选择是十分满意的。她回到北程州就像回到自己家中,身边都是多年相处的人,又有“林姑姑”庇护,更重要的是,景牧果然如她所愿是个体贴忠诚的好男儿。景牧为了迎娶廖婉,特地在安菀置了宅子,和刺史府只隔一条街。廖云清给妹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连萧汀都羡慕得说“哎哎,可比迎娶我时的聘礼丰厚多了”,陪嫁的丫环仆从充实了景将军府的人口。小夫妻俩家中无大事,景牧外出练兵,廖婉索性赖到林府。正好晴朗临盆,廖婉在那里陪伴产妇、照顾婴儿,倒是格外充实。她有时候看着林晴朗怀抱女儿眉眼弯弯的幸福模样,忍不住会想到此人差一点成了自己的继母,又想当年她若与廖江城结为伉俪,以她的敏锐才干,也许廖江城不至于莫名殒命。
这日,天气晴朗、春风送暖。林晴朗哄孩子睡着,披了件斗篷在院中晒太阳,一卷公文、一支笔,怡然坐在桃花树下。廖婉在仆妇拥簇下走来,笑吟吟道:“袍子绣好了,姑姑看看喜不喜欢?”仆妇们展开一袭战袍,白底上绣着繁复花枝,桃花粉嫩热闹的盛开着,将一袭战袍点染成满园春色。
“啊呀呀,果然是好手艺,连当年赵国皇家的绣娘都比不上。”晴朗抬起头,望定一人,微笑道:“久闻江州刺绣冠绝扶朗,果然不错。”晴朗的战袍均是郑王谋逆之变后赵元戎命人特制的,一件桃花氅久经战阵,已是无法再穿。正好廖婉的陪嫁中有一名仆妇乃是江州人,一手好绣工,晴朗就让她为自己再做一件绣袍,问花样时她轻笑道:“程娘子看着选吧。”当下笑道:“怎得还选了桃花?”仆妇低头道:“三月花中只有桃花之彩方配得上州牧颜色。”晴朗又赞赏了几句,赏了那妇人十两银子,廖婉见她心情大好,大着胆子道:“姑姑,军需之事进展如何了?”
“咦?我记得傅少成与廖高两家均无牵连。”
廖婉叹一口气:“副将与我嫂子家有亲缘。”
“嘿!这楚国官员间还真是无人不亲眷。”
“嫂子对我十分亲切,我实在是推托不过。姑姑,坊间传言此事乃是押运官监守自盗,真的么?”
晴朗笑笑:“区区一个粮曹参军做不下这样的事。”押运官中饱私囊,偷走一小部分就足够了,就算清点出来,也是路途上正常损耗,这一次丢的东西太多,多得已经不是“中饱私囊”那么简单,而像是故意的向程州军示威。
“还有传言……”
“嗯?”
“说是我阿哥克扣了程州军需。”
“你觉得呢?”
“阿哥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
廖婉轻咬嘴唇,正色道:“阿哥不做这般无益之事。”
晴朗扑哧一笑,伸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嗯,在云清身边果然长了眼界。”顿了顿,又道:“但愿如此,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不然,你就与景牧有缘无份了。”
廖婉一阵颤栗。林晴朗言下之意,若此事真是廖云清有意减少对北程州供给,那么程州军不惜挺身一战,甚至另投明主。
晴朗看看她,又笑:“行了行了,此事断与你阿哥无关,而且……”她微微探过身:“当下你兄长已飞黄腾达,我还等着他报答我呢!”
廖婉暗中松了口气,娇滴滴依到晴朗身边:“阿哥每次说起林姑姑总是心怀敬意。”晴朗笑笑,让人叫来书吏姚青叶命她传话给邢昭:“军需之事无需逼得太紧,不忘、不逼,暂且掉在那里吧。”说完,看看廖婉:“接下来,就看你阿哥如何行事。”
廖婉扯扯她的袖子:“阿哥把我嫁给景牧,他是怎么个想法姑姑还看不到么?”
晴朗忽然坐正了身子正色道:“扶朗名将甚多,阿婉可知道为什么当年我独重你爹爹云骑将军;而今又重看你兄长?”
“我爹爹是仁将。”
“嗯。而且,我倾慕他在战场上神一般的气息,轻裘白马琵琶城头,明明是一个俊雅书生却让赵元戎那样的勇主都为之低头。”
廖婉抿唇,想到邢昭的一句话——林美人只看上过两个男人——一代英主、旷世名将。
“至于我阿哥……”她歪头想了半天,小心道:“他和我爹爹一样,也有仁慈之心。”
“他确有仁慈之心,不过与你爹爹却是不同的。云骑将军天性宽和,廖云清却是不做无益之杀戮。然而,今日之扶朗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将军!”说到这里她目光移开,投向远处,缓缓道:“不管是沅江之战、檀州之战,还是更早的,平州之战、信墨之战,都是不得不打却又无聊透顶的战役。”
“唉?”
“这些都不是抵抗外侮的战斗,同胞互杀、手足相残难道不是无聊透顶的战斗?不过,扶朗必须统一,必要有那么一代人付出代价,否则这种无聊透顶的相互残杀还会没完没了的蔓延下去。扶朗的统一之战中,需要的就是云清这样的将领,不做无谓之杀戮,不打无益之战役,如此才有可能在最小的牺牲中完成统一扶朗的大业。”
廖婉心想原本以为经历沅江之战后,她那统一扶朗的愿望会淡化,却没想到历经挫折颠沛,反而更加坚定。廖婉从很多人包括自己的兄长云清那里听说过,留国英皇帝苏长安的志向就是统一扶朗,平州之战后,他说:“你们觉得平州是留之边疆么?在朕心中,那里是中州腹地。”又说:“豫阳天生都城,待到统一扶朗,朕还要以豫阳为都。”廖云清多次对家人说:“英皇帝宏图大志,如是天可假年,到今日或许扶朗已成留之天下。”这时候,廖婉才意识到苏长安的了不起,在留国时她年纪太小,又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千金小姐,苏长安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最多也就是听人说当朝皇帝貌美若女子,是赫赫有名的云华夫人的儿子。然而,不要说林晴朗至今对他思之念之,就连仅仅当了两年多御前侍卫的廖云清都视他为“志向宏远的英主”,在阅尽英杰后依然相信苏长安有着统一天下的才干。
“檀州傅将军呢?那是个怎样的将军?”
晴朗瞟了她一眼,皱眉道:“你听到了什么?”
“唉?”
“看你这表情,眼睛转啊转的,一看就是不安好心的样子。”
廖婉娇滴滴笑着:“哪有啊,不过是常听景牧提起檀州之战的种种豪气,故生好奇。”
“傅少衡精通兵法,志向坚定,若有机缘,他当是留芳后世之名将。反之,就是他们傅家三代来的命运——一代名声、壮志难展。”
“没了?”
“是啊,你还想听什么?”
廖婉眨眨眼睛,正想着该找什么托辞,目光扫动间眼睛一亮:“啊,肖司马来了,姑姑,我不打扰你公务了。”晴朗撇了撇嘴,心想檀州之战后又不知道有什么谣言,这些年但凡她和一个男子接触得久些就会有不清不楚的传言出来,好像她林晴朗生来就好勾引男人。从廖江城到后来的刘呈之、邢昭,想象力丰富得她听了都只能当笑话。想着却又忍不住有一点得以,一个女人年过三旬,依然被人相信有颠倒众生的能力,也足以引以为豪了。正想着,肖归雁已走到面前,她一打量就坐正了身子,心想:“出事了!”
“州牧,今日得到紧急军报,景将军在白鹤塘遇敌。”
晴朗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错乱:“白鹤塘?在白鹤塘遇敌?”
白鹤塘南在程州、北至汉南,当前已全部在楚国境内。
“军报上说,敌军统帅是沈凤。”
“见鬼!”
沈凤是汉南的将军,他领军进犯白鹤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汉南叛乱。
汉南刺史是从京城调来的,望族萧家的一员,辈分上是萧汀的伯父。汉南司马和主将都是南程州官员,沈凤也不例外,他是昔日南程州州军的将领。南程州州军作为边关守军主将都是一时俊彦,然而长霆军异军突起,把州军尽皆掩盖,到廖云清出任程州都督,在兵部许可下对南程州兵马重新编组,至此南程州再无州军,均以长霆为号。州军中下级军官大半编入长霆军,他们也没意见,对下级军官来说,在哪里都没区别,能在长霆军建功的机会还大一些。麻烦的是高级军官,长霆军自上而下已有健全体制,腾不出岗位来安置这些将军。沈凤这些将军自是十分不满,可也没有办法,一来长霆军如日当空;二来,沅江之战时刺史卢长林畏战,拒让州军渡江抵抗,沅江大捷后这些州军将领因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程州、长霆军联手夺取汉南后,南程州的将领有了出路,原本他们该从这里开始重新赢回将军的尊严,然而现在,林晴朗却在安菀收到军报——将领们叛变了。
那一日,程州军在白鹤塘演练,景牧亲自上阵,逼迫着以北方人为主的士兵们在船上演武、对阵。北方长大的士兵们水性好的没几个,加上冬末风劲,很多人一上船就东摇西晃,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演武,没一会儿就吐得死去活来。然而,白鹤塘是程州军一度折戟之所,将士们虽然苦却憋着一股劲——再不能在水上吃大亏。蒋沁看着自己带来的士兵们在船上腾上跃下,在水中宛若游龙;再看看程州军东倒西歪的样子连连摇头。他让人在岸上架起了浪板、秋千,对景牧说:“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这才是楚国水军训练的基础,还是让他们回到岸上从头开始吧。”
在岸上吃了大半个月苦,将士们终于渐渐领悟应对波浪的方法,于是操练又回到船上,白鹤塘内每日喊声震天,船只穿梭不断,慢慢也有了点样子。正训练间,高台上瞭望的士兵高喊:“有船只,有船只从北面来!”
白鹤塘上一队船只排列整齐、自北而来,形制都是大号军船,并没有打任何地方的旗号。将台上秦函霖脱口道:“这不是当初在白鹤塘击败过我们的军船么!”秦函霖是程州屯军的第一批成员,第一批屯兵都来自于旧赵国,而且都是至少受了赵国一代以上统治的地方。赵国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们各自逃难,纷纷投奔向依然忠诚赵的地方,比如陈州,比如北程州。他经历了白鹤塘大败,在湖边泥泞的芦苇塘里第一次杀人,一身泥水连滚带爬地挣了条命。其后,攻城之战,他第一个爬上城楼,一夜间成了军中英雄。程州军中喜欢将这名二十一岁的青年与长霆军勇将钟长缨对比,都是年少成名,都以作战勇猛著称。只是钟长缨得廖云清赏识,当下已经升到正五品下,乃是长霆军的高级军官。秦函霖进展的不快,他没读过书,只有一身好武艺和不怕死的勇气,景牧一点点打磨着这个青年,当下只有正八品上,带了百来号人,可他的名气已经传遍程州,人人看到都翘一下拇指:“这就是汉南之战、檀州之战都第一个登城的勇士。”白鹤塘一战,屯兵初次迎敌死伤惨重,这是秦函霖心中大痛,当时卢瓒的汉南水军就是乘坐这样的船只,将他们杀的七零八落。
景牧皱眉对旁边的典签方文常道:“怎么看?”
“军中并未收到汉南军越境的通告,只怕不善。”
景牧指指白鹤塘里正在穿梭演练的船只:“好啊,演练成了实战,正好看看儿郎们的本事。”
“将军,还是立刻收兵为好。”
“上岸结阵?”
“属下建议,立刻登岸后撤十里,背靠青芜列阵。”
“你让全军逃跑?”
“当下来军目的不明、强弱不知,是战还是不战?能不能战胜?还不如后撤保全,静观其变。”
景牧皱了皱眉:“有道理,不过……传令收兵,岸上列队,准备迎战!”
一年前,白鹤塘边,程州屯军丢盔弃甲死伤近半。一年后,依然是白鹤塘,芦叶葱绿,北程州士兵仓促应战依然阵型完整。程州水军量少,为保存实力,蒋沁带着辖下水军和船只向白鹤塘深处撤离,将战场留给陆军。
一场厮杀自午到夜,程州军在景牧指挥下奋勇迎战。小将秦函霖双手执刀直入敌阵,左右砍杀,直杀得刀刃翻折、衣袖滴血,敌军见到这个不要命的将领纷纷躲避。到夕阳西下,敌军始终无法登岸,不得不退回船上。夜里,蒋沁带领两千水军袭击汉南水军,一触之下,汉南军竟是毫无章法,夜战中汉南损失数百,程军伤亡不到十人,汉南军仓皇退却。
景牧大败汉南军后并没有在白鹤塘驻防下去,而是立刻起拔前往宋县,并在宋县城外扎营驻防。同时,急报安菀,并通告沿途宋县、青芜、惠阳等地严加防守,令大青山关闭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关隘。
景牧一度考虑将大军撤回大青山以南,凭借关防之险据守。这一次提出反对的却是方文常,他说:“程州军一半在此,后有县城为依托,粮草不缺,军械严整,竟然还要躲藏在关城之后么?”一言出,众人呼应,景牧计算了一下,点头应允。蒋沁依然驻扎在白鹤塘水营,他对景牧说:“汉南不擅长水军,我等足可应付。”汉南军来袭之时弃湖上水军不顾,只是闷头登陆死战,从这一点,蒋沁就判断出——对汉南军,楼船仅仅是运输工具,这是一支来自江南却不谙水战的军队。
蒋沁的判断完全正确,虽然紧邻沅江,但是南程州一向是沿江三镇中水军力量最为薄弱的一地,也是军力最差的一州。正因为如此,“招募流民组建军队”才会在南程州率先出现。此外,上游檀州傅家,下游江州秦昌河都精通水战,尤其是秦昌河,号称“水战第一”,偏偏南程州很多年都没出过水军名将,结果把个程州水军也彻底荒废了。包括长霆军也是陆战之军,沅江之战同样胜在陆上。因此,从南程州调到汉南的沈凤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在船上不会晕”的陆战将领。他自白鹤塘登陆本是欺负北程州无水军,意图杀各地一个措手不及,却连程州军务都不曾好好打探,竟不知道程州军正在白鹤塘演武。
汉南的这场叛乱,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