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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二章 乱世群像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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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康三年,江南旖旎瑰丽如旧。
越王郑旻在新年里又得一子,傅王妃前呼后拥的去看小王子,将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笑吟吟地说:“眉眼生得象王爷,阿呀,看这孩子笑得多可爱。”这是郑旻的第四个儿子,相比较直到去世都只有两个儿子的先帝,越王堪称楚皇室中少有的多子多孙。楚国前一任皇帝郑偃风流倜傥,琴棋书画都颇有成就,就是太好美色且格外好美少年。郑偃收集的“美人”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江映白。江侍郎的出名有两点,其一自然是美貌,他一度被戏称为“后宫第一美人”“江南云华”;其次,他是郑偃所有佞宠中唯一一个未以身败名裂为下场的。越王在这一点上倒是和兄长截然不同,他对美色的喜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地步,在很多人眼里,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和“江美人”依然走得太近。幸好自去年秋天开始,越王与江映白之间有所疏远,至少不是当年那种“越王在处,幕中必有江郎”。
“美人失宠”自有幸灾乐祸的人,可江映白对这种遭遇最熟悉不过,当年他自朝廷三品跌为外州从五品,这样天壤之别都忍耐下来了,不但忍下来,而且在地方上稳步前进。对他来说,现下这点事连挫折都称不上。不用每天在越王府出入,他恰好将剩下的时间在长庆坊自宅中陪伴妻儿。
江映白在檀州之战后与林晴朗兄妹相认,至此就处在极其兴奋的心情下,忍耐了个把月终于忍不住,某一天悄悄对妻子韩氏说:“我找到失散二十年的亲妹子了。”
“秀娘?”韩氏知道丈夫的家人中唯一可能还活着的就只有年少时被卖掉的林秀娘。
“秀娘就是当下程州牧林晴朗。”
韩氏轻呼一声,过了一会儿抿唇一笑:“难怪妾身常听人说林使君容貌酷似夫君。”
映白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那是我亲妹子,当然长得像。”
“兄妹重逢、骨肉团圆,这是天大的喜事,夫君何不早点告诉我,妾身也能一同欢喜。”
“此事还请夫人保密,就是岳家也请莫透露。”
“这……这是为什么?”
“南北交兵、朝政不稳,此时出现任何变化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秀娘能有今日不容易,莫要因此给她惹祸。”
韩氏听着总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容易相逢却不能团圆,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映白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这个兄长可不能给秀娘添彩,我知道她还活着,活得很好,就足够了。”
韩氏一愣,片刻间醒悟过来,伸手拉住丈夫的衣襟,颤声道:“夫君……夫君何出此言!”
映白轻轻拍了拍韩氏的手,起身道:“我去看看昀儿,昨日布置的功课不知做的怎样。”
韩氏忍下了道口边的话,也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江映白养子江昀,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从各方面看都是能让父母为之骄傲的好少年。他幼年丧亲被江映白收养,当时已是记事的年纪,到了江家后乖顺懂事,又不忘身生父母,每到双亲忌辰总记得点上香遥遥祭拜。因为他这个养父在江靖官场中不太受欢迎,连带江昀也缺少玩伴。江昀读书的地方是官办书院,这也是江靖很多官宦子弟启蒙之所,他在其中备受排挤,幸好功课出色,加上各家对江映白这个“越王亲信”多少有些顾忌,江昀总算还能在学堂里过下去。在书院里,江昀关系最好有两人,一个是高瓒的小儿子高熙,另一个是傅少成的公子傅珉。傅少成是檀州都督傅少衡的堂弟,供职于江州都督府,担任粮草参军。少成迎娶的是昔日户部尚书的千金,安家于京城,两个儿子都在京城的书院求学。他的嫡子傅珉聪明伶俐,尤擅音律,不满十岁的少年,一手琴艺已扬名江靖。
映白到儿子房中,见他书案上放了一块新砚台,拿起来细细一看竟是楚国名品的江州砚,于是朝儿子笑笑道:“阿珉又送你东西了?”
“前两日到傅珉家中玩耍,傅叔叔送的。”
“傅参军回京了?”
韩氏插口道:“朝廷不是向江州、程州军拨了冬季被服么……”
“啊,我真忘了,被服由江州负责押运,到江州、程州边界再转交程州军曹、粮曹。傅参军原来是为此事而来。”说到这里笑了笑:“这批军备朝廷凑的也不容易,交给傅参军押运,当可放心。”
在扶朗列国之中楚国是有钱的,幅员辽阔、土地肥沃,外加多年少被战火袭扰,楚国边远地方的百姓吃穿用度都比北方强国百姓好一些。可奇怪的就是,列国中,楚国的军费向来是最缺的,楚国建国之初臣强主弱,被武将欺负狠了,皇室收回权力后着意压制武将,二十多年来重文轻武,这一偏,皇家的位置是比以前稳了,国家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朝廷不重武,可北方诸强虎视眈眈,边关守将一刻都不敢放松。用兵就要花钱,每年申请军费、军需、军械的折子雪片一样上来,大半石沉大海。朝廷也知道边关不能忽视,可重文轻武惯了,每一提军费,文官就能找出一百样理由来反对,总有比养军队更要紧的事来分钱。好容易筹满了,真正能用到军队上又要打一个折,军饷上下抽成、军粮雁过拔毛,最要命的,连军械都有人偷着倒卖。
傅少成是傅家公子,妻家地位也不差,向不缺钱。他其实是个典型文人,出于军旅世家,自小被赶着去骑马射箭可样样学不出来,却又偏偏向往军旅,最崇拜堂兄傅少衡。成年后在各镇都督幕府中供职,当下就任江州,是欧阳惠的下属。傅少成学武不成,做文官确有天赋,记忆出色、思维敏捷,官声也颇为清廉。欧阳家和檀州傅家关系起伏不定,对这位傅家人倒是欣赏的。
朝廷向沅江下游运输军需物资的队伍在正月里出发,行军二十天抵达江州。江州留下属于自己的份额后剩余物资继续前行,到江、程边界移交程州军。二月下旬,傅少成和南程州官员押运着最后一批物资送达北程州。北程州负责接收清点物资的是司马肖归雁,她是出了名的认真,且自平州的书吏时代起,跟随林晴朗历经十余次大小战役,对物资转运轻车驾熟。这一清点就出了大事,被服粮草均比应该送达的少了一成多。
当时林晴朗临盆在即,实际主持事务的是北程州刺史刑昭,消息一到,府衙就炸了窝。北程州众人对这次军械分配本来就怨言颇重,一来北程州归楚后多次申请军需,朝廷都推三阻四。好容易分下来,分得是冬衣,却到正月才起运,而且辗转多州,送到北程州都已初春。景牧很早就说风凉话:“冬装春到,是让军士们拆了棉絮穿还是仓库里放到明年穿?”本来就不高兴,一清点还少了东西,更怒。军需丢失是大事,北程州拒绝移交,押送官员也被软禁在馆驿。文武官员们群情激奋,都是一个念头:“不能善罢甘休,上告朝廷,一定要给程州讨个公道。”
北程州这时候倒真的不太缺钱,自从程州军攻下汉南几个重镇,获得东赵在南方最重要的粮仓后又接连迎来两个丰收年景。程州军只有不到四成是专业军人,其他都半兵半农,屯兵们的生产基本上能满足程州军需求。军械和其他军需,一方面宋县在东赵时就建有军械所,另一方面连战连胜也为他们带来不少利益。但是,缺不缺一回事,拿不拿得到又是另一回事。程州军尤其愤怒,他们投楚后仗没少打,获利却不多,怎么都像是小娘养的。面对怒火冲天的程州将领,邢昭却格外冷静,他一方面安抚将士,然后去见了林晴朗。隔着帘子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晴朗询问了江州、南程州签收清点情况;押运军需的将领和文官的家世后轻声道:“刑刺史的决定是?”
“东西送到程州已是最后一程,其间牵涉已经颇为繁多,还是逐层交涉。我想致书南程州刺史卢长林,调南程州签收记录、入库记录比对。”
薄帘后传出轻轻的笑声,片刻后晴朗柔声道:“刑侯多年官场,这样的事何必再来问呢?”
“使君是程州之主,这种免不了得罪人的事总要请示在先。”
“哎哎,连你都要这样,那不如把你们的俸禄都减半,归我一人来做算了。”
刑昭大笑,又问候了两句起身告辞,却听晴朗道:“公文还是以程州牧的名义传给廖都督吧,南程州刺史还不够资格和我论事。”
刑昭又笑,心想林美人果然还是在意了。檀州之战后,朝廷论功行赏,林晴朗晋升为程州牧。州牧,为一州最高军政长官,然而程州在此之前还有一位程州大都督——廖云清,同样是提点一切军政事务。照理说,这种情况下,太平时光,政务归州牧、军务归都督。事实上两边照样各自为政,南程州行政公文一次都没送到安菀过。新年里,晴朗得知南程州新任命了一名司马,撇撇嘴道:“程州牧,连一州司马的任命都管不上,这份俸禄拿得太轻松了。”说这话是在州牧府新年宴会上,济济一堂的程州官员连胜符合,只有回来休假的齐燕之笑道:“林州牧——啊,当时还是林刺史——你带领程州军浩浩荡荡奔檀州而去的时候好像也没征求过程州都督的意见吧?”刑昭等几个年长的大笑,林晴朗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却紧接着也笑了起来。
刑昭和南程州开始公文往来,下面又问他暂扣在驿馆的怎么办,他笑笑:“交接公文未签,赶他们他们都不敢回去。不用管,他们爱哪儿哪儿去。”楚国官场的情景和昔日的晋国十分相像,五品之上几无寒门,这几个人随便算算也能算出一长串权贵望族的名单。只要放开,他们自会四下活动,只要派几个人盯着,当事者有私无私也就清楚了。果然,士兵们一撤离,傅少成几个就忙起来了,他们往来于北程州各大衙门。苦命的是,北程州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赵之旧臣,楚国人实在不熟悉,找门路也无从下手。翻来覆去,其中有一人找到了景牧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