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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六章 山河待整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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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程州、长霆军合计五千余人在景牧和钟长缨率领下攻克汉南重镇临水城,临水守军自卢瓒而下大半逃亡,余者或死或降。楚军也伤亡过千,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北程州士兵。
临水城之战前,景牧整顿军队,在营前训话,他对屯田军的士兵们说:“你们离开家园跟随我征战汉南,为的是什么?”众人不知他的意思,四下安静。景牧大声道:“屯田之军,原本只需保卫家园。我带弟兄们远征,不是让你们保家,是让你们建功立业。”他目光明亮,神情激昂:“我等荣耀在此一战,再败,我和你们一起归家种田;若胜,他日俱可封侯!”
一言出,四下惊动,“直取临水,他日封侯”的呼声响彻云霄。
景牧对此阵志在必取,他那句“不胜归田”绝不是一句虚言,而北程州军数千将士在经历了白鹤塘惨败又感受到了南程州军对他们的鄙视后,深深的屈辱和依然存在的斗志终于在临水城下化作不胜不休的勇气。
两军入城后立刻关闭城门、高扯吊桥、整修城墙受损之处,做好陈军反攻的准备。果然,当夜卢瓒收拾兵马前来夜袭,城上城下一番激战,陈军无功而返。数日后,北程州三千援兵抵达,临水城守军过万。领军的将军是昔日赵国折冲郎将苏黎和北程州壁山知县刑昭。他们除了带来援兵和粮草,还带来林晴朗的密令——将临水城防卫移交苏黎,景牧和钟长缨率旧部增援蒋拢,特命刑昭随军。
苏黎本来就是赵国将军,对于他的到来众人并不意外,然而邢昭却是彻底的文官,而且担负着壁山县政务。临水是军堡,只有少量平民居住其中,并不需要专设知县,更何况邢昭此来还是继续随军,显然是要参加实战。景牧还能忍耐,钟长缨却是直性子,对着邢昭就问了出来。后者微笑道:“钟将军,可记得南屏守将是什么人?”
“陈国平东将军肖永。”
“数年前,此人是晋国定北将军。”
景牧恍然大悟:“原来是邢大人的故交!”
“肖永是晋国外戚,他的母亲是昔日晋国皇后的亲妹子。从辈分上算,我该称肖将军一声‘表兄’。”
钟长缨依然迷茫。景牧看不过去了,拍拍他道:“钟兄弟,我们这位邢侯是要以表亲之谊去劝降南屏。”
“不仅是表亲之谊,更是故国之思。我此去,乃是以昔日晋国宗室之身份,劝说肖永勿忘赵国为我邢家复仇之恩。”
晋和留一样,亡于叛主的权臣之手,晋的宗室在无可奈何中向赵求援,司徒清受命出征,红袍修罗在晋之土地上建立则彪炳战功,权臣枭首,晋也归入赵国版图。晋的宗室都在赵得到礼遇,然而亡国还是亡国,晋的贵族们对这一段经历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赵出仕,对赵元戎不乏感情,却将亡国之痛投映在曾带兵侵入晋国的司徒清身上。晋灭亡后,作为宗室的惠侯入京为官;而作为将军的肖永则一直在地方为武官。邢昭和肖永少年相交,亡国也也不乏书信往来,他知道,肖永并不讨厌赵,却又留恋着晋,这样一个人只要有一点外力推动,就会毫不犹豫地背离司徒。
邢昭和景牧等人抵达南屏时,蒋拢已包围州城并展开攻击。州城的反抗并不是那么激烈,但是南屏高耸的城楼和厚重的城墙也阻挡了蒋拢的攻势。邢昭抵达后写了一封书信,绑在剪上射入南屏城。第二天,城中传出消息——刺史欲与故人相会。
十二月初八,汉南州治南屏的大小官吏在刺史肖永带领下开城投楚,汉南之战胜利结束。捷报传出,林晴朗立刻从宋县出发前往南屏,数日后在肖永和景牧等人的欢迎中踏入汉南州治。数年前,她出任北程州刺史途中曾在南屏住过两晚,当时的汉南刺史正是肖永,两人秉烛夜谈,论及各自亡国之痛,感慨万千。谁也不曾料到,一年后两人再度遭遇亡国,在敌对两年后又同归一朝,相见之时执手相叹,但觉人事难料沧海桑田。
林晴朗入城后立即发榜安民,同时她将临水守军仅留一千人防守,其余全部调至南屏,以防陈军的反攻。当有人提及临水城守军过少时,这位美貌的刺史微笑道:“汉南五县已尽入我手,临水已成内陆,外无敌军、内无百姓,防守作甚?”
而在明安,廖云清笑着对妻子和妹妹说:“看啊,往日你们都说我算计林姑姑。这一次分明又是林姑姑让我等为她做了嫁衣裳。”
捷报从南屏发出,途经宋县、安菀、明安,军中的驿卒以六百里加急奔驰在从南屏到楚国国都江靖的官道上。三日后,楚国当前的主政者越王郑旻就已经在王府中阅读兵部呈上来的塘报,他的对面端坐着刚刚门下侍中江映白。汉南捷报,两人都十分高兴,越王命人端酒,与江映白痛饮了几杯。映白酒量一般,几杯喝得急了,脸上顿时染了一层红,忽又兴起,笑对越王道:“借殿下一管笛。”越王拍手道:“许久不曾听阿白秒音。”
江映白在笛子上的本事是被前任皇帝逼出来的,郑偃颇好音律,尤爱吹箫,自然也就要爱宠的江映白学了笛子。很多宫人都说,当年皇宫御花园桃花树下,君臣二人箫笛合奏的场景宛若图画。江映白一曲吹罢,越王沉静许久方抚掌道:“阿白的笛子独步上京。”映白一笑:“殿下过誉。”
“只这调子甚是陌生……”
“这是豫阳一带流传的曲子,月前在明安从齐书记那里学来的。”
“哦……阿白向往豫阳么?”
“殿下,我是顺县人,这些年常想重归故土。纵然物是人非,还是想去看一眼,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或许失散的亲人也会回去……”
越王与江映白相识十余年,对此人的身世来历自也是知道的。此人虽然姓江,对外都说是原刑部员外郎江康之子。事实上朝廷里的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江家养子,而且是江康看上了他那出类拔萃的容貌,收养了专为送给郑偃的。事实证明,江康果然是一等一的好眼力,郑偃一见江映白就惊为天人,此后恩宠十年,江康也从刑部员外郎一路晋升到互部侍郎。越王第一次见到江映白就是在兄长郑旷的后宫,那年江映白只有十五岁,尚带蔡地口音,却已是一派风流蕴籍的风度。郑旻曾听后宫人鄙视的骂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一度好奇的打听,旁人也说不清楚。反而是恰好路过,听到他们闲话的江映白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缓缓道:“殿下,小臣是刑部江大人之子,自然是益阳人氏,又怎会‘不知道哪里来’呢?”说完微微一笑,行礼而去。郑旻看他一身青衣行入春日繁花深处,平生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居然也美得销魂。
越王是郑偃胞弟,楚国这位成康皇帝在治国上没有大成就,可也没有大缺点,而在身边人来看,郑偃是一个难得的仁厚君王。郑旻作为胞弟,自然深得皇帝信任,时常奉诏回京,出入后宫从无避讳,因此与江映白熟悉起来。两人年岁相当,从“谈得来”到莫逆之交。朝廷上大半的人看江映白都是“佞幸”二字,郑旻却在长久相处中看到这个美貌绝伦的男子卓越的才干。他曾对亲信说:“别的不说,做佞幸做到他这个地步,却在失宠后没有被满朝廷的人喊杀,还在地方上建功立业平稳晋升,仅此一点,就可见江郎才干。”
当下见江映白显出伤感之色,郑旻缓缓道:“既然阿白思念故乡,好吧,将来北方安定,我派你出使那边。”
映白有一点失望,可还是微笑道:“多谢殿下。”
越王忽道:“阿白,又到各地官员回京述职的时候了!”
楚国和留、赵两国一样,保留着官员冬日述职的传统。不过楚国幅员辽阔,下辖九府三十余县,占据扶朗将近半壁河山,不可能像留、陈这些小国,一到十二月全部州官都跑到京城逍遥。楚国的述职和民丰王朝时一样,各地官员轮流,说是轮流,事实上,自然是靠近国都的府轮到的次数多,边远地区不是官员调任压根没有上京的机会。
映白听越王忽然提起这事,略一沉吟就明白了,笑道:“殿下想召林刺史进京?”
“林美人风华绝代,本王想念她了。”
映白愣了一下:“殿下——要效赵主风流?”
郑旻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顾不得整理衣衫,连连摆手道:“阿白想太多了!林美人虽然风华依旧,到底不是双十年华了,若早七八年便另当别论。不过,美人还是美人,赏心悦目。”
江映白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这种混帐话也亏得这位越王殿下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也不接他这个茬,略想了想道:“恕臣直言,此时怕不合适招林刺史进京。”
“林刺史新归,让她上京面圣正是皇恩浩荡,有何不妥?”
“汉南归属未定,殿下……”
越王杯子重重一放,皱眉道:“所以我说,汉南夺来何用?长霆军万余人岂不是在为人作嫁!”
“殿下!”
“莫要和我说‘林刺史也是楚国臣子’!她手握重兵自成一体,再让她得了汉南,两州之地、十余万百姓,莫说随时可反,便是自称一国之主也不是难事!”
“依臣之见,林晴朗不会要汉南。”
“噢?”
“不出半月,林晴朗必会上书朝廷,请另派汉南刺史并增兵驻扎。”
“南屏攻克不到十日她林刺史就已进了南屏城,张榜安民、接手府库,这般准备下她还会将汉南献给朝廷?”
“我若是林晴朗,必定如此。”
越王一时间气得不行,冷笑道:“好,好,映白如此断言,那可敢与本王定个赌注?”
“臣斗胆一试。”
“好,若是半月内果如卿所言,我晋升你为门下侍郎。倘若阿白输了……”他想了许久,才指指江映白放在一边的笛子:“你这支绿漪就归本王了。”
“绿漪?”
“舍不得?”
“不敢,只是,殿下并不曾习笛,要绿漪何用?”
“输了就乖乖送来,留作何用就不劳卿费心了。”
映白微微歪着头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郑旻的意思,只能笑笑:“谨遵钧令。”
攻克南屏后身为程州都督的廖云清也没闲着,新增偌大的土地,首先要派兵增援。首批援兵已由北程州派出,州府上下都觉得这情形颇为尴尬,却也无可奈何。汉南与廖云清实际上管辖的南程州之间完全被北程州分隔,任何军队想要抵达汉南都必须征得北程州刺史林晴朗的同意。南程州增援的五千人马一到涌江城就不得不止步,壁山官员客客气气的到城外传达:“即刻上报刺史大人,敬请将军稍候几日。”领军将领出发前受到千叮万嘱,千万不得与北程州官员发生冲突。好在不过几日,州府公文抵达,允许他们前往汉南,同时派了向导。军报回明安,廖云清对白明道:“果如你所料。”
“晴朗若是要占着汉南,就不会提出两州合兵,依北程州实力,攻取汉南至少有八成把握,而比这胜算更少的她也做过。”
“在你心里,林姑姑又是什么样的人?”
当年王府中与林晴朗一同长大,又在苏长安面前说的上话的几个人,苏春已成故人;齐燕之成了林晴朗的夫婿;而他白明则早早的远离众人。他想了许久才道:“我记忆里的苏晚香,挚情而克制,她从不做无谓之事,可一旦认定了,又是狠绝。她当年做到的地步,连我们这些男人想想都害怕,我常想,只怕当年英皇帝都想不到她能狠到那个地步。”
“是说苏炫那件事?”
“是说她经了苏炫那件事却最终选择离开英皇帝。”
廖云清想了想点头道:“的确狠绝。”顿了顿又道:“难怪你认定林姑姑不会占据汉南,与其在归顺后再与朝廷起冲突,不如一开始就与我长霆军正面对敌。”
“不谈晴朗,属下斗胆问一句,小将军想走到哪一步?”
“走到哪一步?身为将领,自是尽忠报国、沙场立业,还能走到哪一步?”
“嗯,这是云骑将军的志向,直到今日,他的武名依然响彻扶朗。”
廖云清忽然明白了,白明所问的,并不是他的官位前程,而是他作为一个武将的志气。他想了许久叹息道:“白叔叔,这句话太重了,容我思量几日。”
白明这才笑道:“将军想到此事就好。”
这番谈话的确触动了廖云清,但他并没有对此困惑太久,相比这些复杂且虚无缥缈的事,他有更紧急和迫切的工作需要处理——比如,作为一州军政长官的公务,比如上书朝廷请求增派汉南官员。汉南是独立的州,不因为南北程州兵马完成了占领而天然属于他们。作为程州都督,他能做的和林晴朗一样——整顿兵马、安抚百姓,然后,向朝廷派遣的官员和将军移交汉南。
他在给朝廷的上书中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孚阳、宋两县请仍归北程州管辖。同时,他为汉南之战的将士们请功,比如景牧、蒋拢、钟长缨,以及邢昭和齐燕之。并请求将齐燕之调任江北——以全夫妻之情。
这道折子在年前抵达明安,江映白赢得了赌局,越王笑吟吟的说:“开年卿就是江侍郎了。”江映白则回答道:“虽不能将绿漪献给殿下,却可再以其为殿下奏一曲。”他这一次吹奏的是一曲激昂的曲子,万马奔腾、江河流淌,战场金鼓已响,旗帜在劲风中翻飞……
吹罢,江映白忽然向着越王行了个大礼,口中道:“臣预祝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安定楚国,然后,一统扶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