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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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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孙辅到时,周瑜正在忙着筹备粮草。今年丹阳收成不好已是预料之中,所幸周边没有影响,曲阿却是丰收在望。孙策领兵出征,周瑜领兵在田里收稻子。
周瑜跟孙策笑,说他以前五谷不分,现在农事不说精通,起码熟练了。粮食是一支军队的关键,士兵不会管你许多大道理,吃不饱就会哗变。江东地区土地肥熟,稻米种得多。周瑜用大米跟北方一些地方换豆子,做蘸酱用。行军打仗无法缺盐,正好用酱补充。孙策终于遇上了一个硬茬,会稽太守王朗和他胶着在固陵相持不下。大将军出战如虎啸山林,威武不可挡。可虎啸完了还是要吃饭的。对于军队而言,押运粮草又是另一次战役。
孙辅见周瑜脸上晒得起皮,笑道:“瑜哥,七县我都打下来了。那边收成也不错,只是运过来有些困难。”
周瑜一抹脸:“行,你先去城里找点吃的,我随后就去。”
孙辅上马,把枪扛在肩上,潇洒一勒缰绳,白甲银枪在猎猎日光下飞火流星般驰骋而去。
周瑜看他那酷似孙策的背影。
他初见孙辅时,孙辅不到十岁。长得瘦瘦小小,黑黑的。孙策的大堂兄孙贲来投,领着面黄肌瘦的几个人,唯一的一匹马瘦得几乎站不起来。那时他们在舒县,听老家有人来,孙策一叠声跑出去迎。周瑜跟着出去,看见了一个背着包袱的瘦瘦的大个子,盔甲在他身上晃荡。大个子勉强冲周瑜笑笑,背上的小包袱动一下,抬起小脸往前看。竟是个小孩子。周瑜惊诧不已。晚间安排他们住下,那小孩子抱着肉饼啃,噎得直打嗝。喂他水也不肯喝,只是吃饼。吃到最后大吐,小身子一抽一抽。孙贲抱着他,拍他小小的后背。
孙策后来聊起来,那小孩儿叫孙辅。孙贲亲弟弟。父母死得早,亲戚不愿意多张嘴吃饭,都不要孙辅。孙贲自己也是孩子,就这么养着弟弟。养着养着,竟然把这个小婴儿养大了。
周瑜叹道,你们孙家的兄弟,怎么都……
孙策目前境况还是窘迫。说白一点,就是穷。周瑜卖掉家产救了近火,但未来如何,谁也不能保证。江东大家没有支持孙策的,他的前程像是画在金箔上的日出,半轮沉在海里,半轮光芒四射,金碧辉煌的,光辉璀璨的——一切都有朝气,一切都是假的。除了周家那个蠢小子,没人看好孙策。
周瑜日日为粮草奔忙,孙策也是知道的。平素打仗,一向尽量速战速决。王朗算是孙策遇到的一个像样的对手,把他抵御在固陵,钱塘江两岸,火得孙策对着江面直磨牙。
正赶上钱塘江秋潮。
还未到八月十八钱塘潮最盛之日,潮汐幅度不算大。孙策的船队一次强攻会稽强行渡江失败,不得不退回对岸。孙策擅水战,没想到王朗更深谙此道。两军水军在翻涌的江面上厮杀冲伐,孙策船只数量还是低于王朗。
孙策疯,他的船也疯。舟战时艨艟就像疯了一样追着王朗的楼船咬,硕大的艏椎没命地往前撞。钱塘是条随时会发怒的江,浩大的江面在汐时仍滚涌着幽冥处的咆哮。王朗根本没想到孙策敢在钱塘上与自己一战,这个猘儿疯得可怖。白天钱塘怒潮奔涌,孙策突袭多在夜战。夜晚江面是幽深的,寂寂然流向天去,宽阔无比的冥道,魂魄顺着粼粼明灭的光,浩浩汤汤地飘向杳杳之地。
孙策第一次出现时,这幽寂晦明的冥道被无数的火筏子一路烧开,光芒铺天盖地,挑衅着阴森森的黑夜。整个江面燃烧着业火,千奇百怪的影子是被灼烧得呻吟跳动的魑魅魍魉。孙策站在楼船上,银甲被火把的光映得熠熠生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边,对面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像噩梦一般突然出现的景象。
冥君再临。
依王朗来看,孙策的军队可称得上有些破落。周瑜之事他也听说,不过只靠周瑜一人之力支持一支军队简直可笑。孙策淮泗军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粮草武备少得可怜。大部分是孙策强收牛渚时得到的军器,楼船只有一艘。军器极度缺乏,士兵作战抡着命上。王朗甚至有些被他吓着了,他没见过如此骁悍的人。虞翻劝王朗避开孙策的锋锐。王朗一笑,没多说。他其实看不大起孙策,这也要避,毁他一世英明。虞翻没多劝,只叹了口气,命该如此。
必须尽快拿下会稽。原因很简单,孙策没有粮草了。粮食就是这么要命又这么卑微的关键。士兵很快吃不上饭。丹阳曲阿一代民生也不是多好,乱世之下孙策可反别人亦可反,如果引起后方哗变孙策的军队就完了。所以周瑜一直强调休养生息,他们起家就像顺着悬崖往上爬,没有回头路。要么筋疲力竭摔死,要么爬到巅峰。
如履薄冰。
孙策表面是没有露出来。他依旧面带微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王朗和孙策相接几次,看出他的焦急。心里也颇有数。探马过来报,孙策粮草熬不到八月中旬了。
王朗是知道孙策的。甚至有点可怜他。失去父辈庇佑的小老虎,一身伤还对着周围庞大无比的敌人嘶吼。用还不够硬的牙和爪子挣扎撕咬出自己的地盘。一方面又羡慕孙坚。老东西死得是早了点,可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闭眼了。
几番下来,俱有伤亡。临近八月中,竟然下起雨。孙策受伤,草草用白布一扎。秋雨寒凉入骨,士兵们抱着长矛在雨中瑟瑟发抖。无法生火。军帐中也漏雨,靴子陷在泥泞中拔不出来。孙策身上旧伤发作,疼得他拍碎了几案。孙策半跪在地上站不起来,蒋钦去扶他。孙策缓过一口气,轻声道:“你往日跟他说些什么我是不管的,这一次你和周泰消停吧。告诉他也没用,平白让他担心。这事儿不准传出去,动摇军心。”
蒋钦难过。
从昨天起,军中断粮。
孙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如此的困难,寒风穿过他的旧伤,把五脏六腑搅成一团。
“跟王朗得玩点阴的。周泰呢?”
蒋钦道:“已经领人去了。浪大,固定时费点事。”
孙策点点头。
八月十五是中秋之日,会稽城中有祭祀,以祭今年丰硕的收成。自午初开始,钱塘江扬起大潮杀了出去。横冲直撞,纳了天下的波涛倾尽雷霆之势冲进大海。至子初,潮慢慢退下去,江面亦不平稳。
会稽自古有观潮礼,碍于战乱,这几年便不去江边,只在城里热闹。会稽物产丰富,土地肥美,潮礼这天是一定要尽兴的。王朗陪会稽的世家大族欢宴了一整天,累得头晕眼花。这些贵族是要拉拢好,军资军备,以及后方安稳全靠他们。孙策军在对岸,这两天偃旗息鼓,怕是想等八月中旬过完再说。他们粮草早已断绝,估计是山穷水尽了。王朗从宴会上下来,被侍从安排在小榻中慢慢喝醒酒汤,一面在心里骂这些所谓的豪门大族一群傻子。侍从碰上面巾让王朗擦脸,半截上外面连滚带爬冲进来一个人:“不好了,孙策来了!”
王朗摔了面巾拎起那人的衣襟:“你说谁来了?”
那人道:“孙策……孙策正在强行渡江!”
王朗惊道:“这疯子!现在什么时辰?”
侍从道:“刚过子初。”
王朗脱了大袍一叠声叫道:“取我铠甲来!备马!整军!命军士全部登舰!周昕将军呢?快!”
那副将哭丧着脸:“孙策分兵太史慈打高迁屯,周将军正在路上,被迫回援,怕是来不了了!”
王朗脚下一软,眼前一黑。
子初刚过,江面还不甚平稳。王朗命人将火箭射向天空,铺天盖地的火箭光照一瞬间亮如白昼——王朗一颤——幽暗的江面上,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战船默默地伏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默默地,安静地,看着他。
孙策倾军出动。
王朗还是失算了。他大概不知道在极北苦寒之地,鲜卑的狼群。不同于山中狼,鲜卑狼群狠戾卓绝,它们蛰伏,潜藏,默默地看着猎物。饥饿和痛苦甚至都不在它们考虑范围之内。猎物,只有猎物。数百只战船随着江波上下起伏,贪婪的狼群终于爆发了。就是如此命贱却又不信命,头顶苍天又不顺天。孙策领着几千修罗一路杀过来,王朗以为他们会退兵,其实不会。折辱失败只能加剧这帮饿鬼对猎物的渴望。
他们两天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王朗在孙策到达固陵前坚壁清野,连野草都没剩给他们。
王朗大喝一声:“弓弩手!破船!”
五艘上下三层的大楼船一字排看,数千弓弩射箭如雨。两军斗舰互相冲撞,抛石机打碎了船舷,庞大的船只缓缓下沉。绵绵秋雨一直在下,江面上碎木板越来越多,惨叫哀嚎直达天际。王朗的几只大型斗舰被孙策在江中布下的铁链绊住撞在一起,军士跌入水中,再被冲撞的艨艟艏椎撞得粉身碎骨。江面的黑色比血更深,看不见血色。那些掉进黑色深渊的人被吞噬的无影无踪。
孙策损伤更大。他的箭矢都有限,唯一一艘楼船中了王朗的火油弹烈焰冲天。帅旗在倒下之前焚烧殆尽。王朗一喜,以为孙策死了。孙策军里却无丝毫乱相,一艘斗舰与王朗被绊在一起的斗舰接舷,舰上士兵冲杀进去,强行登入王朗的斗舰。几艘小一点的海鶻飞快地聚过去,大张的双翅滑翔一般飞舞。在王朗的箭雨中顶着箭簇往斗舰上靠,浑身插满箭杆的人掉落水中,后面的再顶上来,简直是顶着肉盾登船,前赴后继。
直至寅初,孙策军队依然没有疲乏的迹象。探马来报,周昕将军已经战死。会稽城内大乱,周家在会稽城内是大姓,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吓坏了。
王朗怒喝:“事已至此,拼死而已,继续打!”
王朗三十艘斗舰近半数被孙策的船接舷,船上士兵死的死降的降。五艘楼船被孙策击沉一艘,占了一艘,还剩三艘。箭矢不够,会稽城内正在赶工。王朗在女墙后面看,孙策军队竟然在收集尸体上的箭镞,这些带着血水的箭簇仿若亡灵最后的呐喊,嘶嚎着向王朗飞来。
孙策的楼船已经沉了,他如果没死的话,他在哪里?如何指挥?王朗抓着女墙全身战栗,这些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士兵是孙策训练出来的。
那孙策又是从哪里来的。
天几近将明,熹微的光芒穿过厚厚的云层。雨一直没停,默默地冲刷着血迹。王朗的船只折损过半,军士所剩无几。副将扯着王朗要他逃命,王朗失魂落魄地看着江面。
雨渐渐停了,日光竭尽全力想要冲出云层。惨淡的光线落在地狱血海一般的江面上。到处是碎船,残肢,浮尸。惨烈的腥味郁郁地浮着,钱塘成了一条血江。
没有水,只有血。
孙策站在一艘艨艟上。头盔找不着了,披头散发。银甲上鲜血淋漓,一手拎着剑,淅沥的血水顺着往下淌。银甲的缝隙里有血往外渗,一层一层,让他周围罩着一层红色的光。副将强行扯着王朗把他押上一艘小船逃命,他回头看了一眼。
孙策一步一步从船上下来,面无表情。他身后跟着重伤的士兵,缓缓地登上船坞,向会稽城走去。岸边泥泞的滩涂上密密麻麻的,深深的,血色的脚印,从钱塘江上,指向会稽城。
天又明了几分。钱塘江反而黑了些许——钱塘江是一条冥道。通向死亡之后的幽冥界。一群浴血的士兵在一个人身后,默默地走着。那人一身狰狞,全是乖戾的煞气。阴风卷着血气四处哀嚎,宣告着冥君走下了冥道,领着一群亡魂,微笑着驾临。
会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