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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修 ...

  •   二十

      钱塘江边有伍子胥的祠。

      钱塘是条充满杀欲的江。江中水流湍急如刀,澌澌如吞噬撕咬。冤死在江中的忠臣反倒成了保护神,在咆哮如奔雷的潮声中接受着缭绕的香火。想要多子多福。想要良田千顷。想要前途无量。

      想要活着。

      狼烟四起的时代,人命不由天也不由自己的时代。生存成了重大的希望。也许伍子胥的灵魂真保佑了会稽,平安富庶到忘了大门外血流千里的杀戮。城破那天会稽城从温柔的美梦中惊醒,王朗逃走,周昕战死。浓郁的血腥味被钱塘的风卷入城中,亡者最后的留恋在会稽城的上空哭诉。豪门大族紧闭大门,出动部曲戍卫,街上突然多了刀枪剑戟。平民无处可逃,无人理会他们。城中麋沸蚁动,用惊惧战栗的哭声迎接逐渐接近的冥君。

      以及冥君带来的死亡。

      很多人挤进伍子胥祠,恳请乞求这位被民间封圣的圣人再一次保护会稽。他们中有人听说过孙策,有人没有。更多的是以讹传讹,那人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孙策也许会屠城。王朗让他损失惨重,疯了的猘儿不会有很多理性。也许,会稽城将不复存在。

      人们对着伍子胥的像哭,哭声并不高,嘤嘤缭绕,随着寒冷深入骨髓,抓住人的心肝肺胃。

      “你们求他,不如求我。”

      时间忽然静止。祠堂大门口站了个男人。披着头发,大氅残破。脸上有紫黑色干涸血迹,艳红的血水顺着盔甲往下淌。一手拎着剑,剑身被血肉打磨得寒光潋滟。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从泰山冥府里爬出来的男人,惊惧到忘了惊惧该有的表情。

      天空彻底放晴。炽烈的阳光涌进祠堂,那个男人的剪影深深陷入了黑暗。钱塘潮暴起,万丈的江潮把水面上的残肢碎船冲进大海。轰鸣声震荡大地。那个男人站在祠堂门口,巍巍不动。他身上有血腥气,他手里攥着亡魂。然后,他笑了。

      “不要怕我啊。”他说。

      很长时间里,都在传说孙策进会稽的那天。冥君领着众饿鬼慢慢走入大街。这群一身狰狞伤痕的人跟在冥君身后,寂寂而行。他们就算彻底丧失理智,依旧遵循着主帅的命令。不得抢,不得偷。会稽里的人尖叫逃跑,大户的部曲围着庄园大门刀剑相逼,一面吓得心惊胆战。会稽最大的大街上冷冷清清。

      大街尽头站着一个人。

      广袖长衫,表情温和。他看着这些军人慢慢走近,倒不害怕。旁边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们,悄声议论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孙策微微笑道:“你不怕我啊。”

      虞翻温和道:“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孙策一愣,笑出声:“嗳。你有吃的么。我们三天没吃东西了。”

      虞翻看看他身后:“人有不少么。”

      孙策道:“麻烦你啦。”

      孙权一直没回吴夫人那里。他跟周瑜说,家里除了幼弟就是女眷,他一个人也没意思。周瑜一想也是,便留他在身边学习政务。孙权看出来了,一些将军对周瑜很不满,但是碍于孙策,不敢明面表达。周瑜也不点破,笑笑过去。孙权武是不大行的,但是文很强悍。博览群书,博闻强识,能言善辩。长篇大套扯起来滔滔不绝,说得人一愣一愣的。他有个爱好,和孙策一样,就是打猎。一个人骑着马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张昭颇为头痛,天天进言,批评孙权太肆意妄为。孙权听到都当没听到,满口答应了,下次再犯。千锤百炼。一次被张昭啰嗦急了,跟他辩起来,引经据典慷慨陈词,说得张昭语塞。周瑜在廊下无意中听见了,差点笑出声。

      吕蒙比孙权大几岁,这段时间跟在他身边充当侍卫。吕蒙有点口拙,对于能说的人很是敬佩。孙权把张昭说得讪讪离去,回头看见吕蒙目光闪闪地盯着自己看。孙权略得意,摆摆手,意思这不算什么。

      吕蒙识字不多,想写信一般都画图。鲁肃一日见着了,看他握着毛笔在上好的帛上画了个萝卜。鲁肃问他,“这是什么?”

      吕蒙老实道:“我在给主公写信。”

      鲁肃瞧他画了条鱼,趴在一片禾苗上。一只猫,站在一堆竹简旁边。落款是萝卜。鲁肃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写的什么?”

      吕蒙道:“周将军在忙粮草,权公子在读书。”

      鲁肃道:“鱼是周将军?猫是权儿?”

      吕蒙道:“这是虎。”

      孙权闻孙策占了会稽,急急去找周瑜。周瑜在看什么,见他进来,连忙收起来。孙权只顾高兴:“我哥占会稽了?”

      周瑜平和笑道:“昨天进城。”

      孙权道:“太好了,这下向东到了海边,富庶之地尽归我哥!”

      周瑜道:“是啊。”

      孙权又跑出去,急急忙忙给他哥写信。周瑜看他欢快的背影,面上露出一丝哀意。蒋钦跟在那人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轻重缓急。恐怕给他的密报都是捡轻的说。信里提及孙策受了伤,没说伤势如何。旧伤怕是也发作了。周瑜长长一叹,这人不要命,疯起来什么也不顾了。

      中庭里的桂花全开了,白色一丛一丛。郁郁的香味一阵透一阵,一阵风过,花瓣擦过周瑜窗前,打着旋儿,落在他案上。

      孙权咬文嚼字地给孙策写信,吕蒙兴冲冲跑过来,拿着帛摊给孙权看:“能不能把我给主公的信也捎上?”

      孙权郁闷道:“你这写的啥?”

      吕蒙道:“就是最近的事情嘛。”

      孙权肉疼那张上好的帛被吕蒙糟蹋了,咳嗽一声道:“你……不会写字?”

      吕蒙挠挠头:“我要跟主公说周将军在忙粮草,权公子在读书,反正也就那些事儿,画就好了么。”

      孙权捏着帛角道:“那么……瑜哥是鱼?你是萝卜?我是猫?”

      吕蒙有点恼:“明明是虎!”

      孙权道:“谢谢啊……”

      吕蒙又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主公跟我聊腌萝卜来着,夸我娘的腌萝卜下饭,我觉得画个萝卜代表我主公一定能懂。”

      孙权道:“你也读点书,写写字。”

      吕蒙一挥手:“军中操练累死人,哪有那个闲工夫。”

      孙权瞪着吕蒙,半天,突然一笑:“吕小将军以后一定是要统领三军的吧。”

      吕蒙被孙权这一声“吕小将军”叫得不好意思:“嘿嘿将军不敢想,但一定要为主公征战冲伐,开疆拓土。”

      孙权悠悠道:“吕小将军以后打了胜仗给主公捷报要怎么画?”

      吕蒙一愣,没想过。

      孙权指指墙面上悬着的羊皮地图,继续笑道:“这上面的地名,你认识几个?”

      吕蒙凑上去一瞧,大半不认识。

      孙权哈哈笑了两声,非常善意地说:“你这样给我哥打江山?”

      吕蒙半天说不出话。

      看他这傻愣傻愣的样,竟然有点可爱。孙权摸着下巴端详吕蒙半天,柔和道:“所以读点书是有好处的,不要求你和我一样做书呆,认两个字总可以吧。”

      吕蒙回神,脸上两朵红晕:“书,书呆……”

      孙权鄙视他一回:“你懂什么,这年头能做书呆是福气。天天除了读书什么也不做,不必对付人也不必对付事,门儿一关只读圣贤言。”

      孙权长个儿晚,这时候吕蒙比他高一个脑袋。瞧着孙权嘟着小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怎么也瞅不出和主公相似的地方。

      周瑜见到周泰时,周泰一身的鲜血淋漓。

      周瑜半天没说话,周泰断断续续道:“主公进城前让我回来,说‘万般凶险,皆在入城时’,请您务必也过去。”

      周瑜立即起身,周泰上去帮他换上盔甲。周瑜扣上披风的铁扣,看见周泰一手的血。他恍惚一下,强笑道:“我疏忽了,你赶紧去找军医处理一下。着了风毒就坏了。”

      周泰脸色潮红,像在发烧。他吐了口气道:“周将军,我还是跟你去吧。”

      周瑜拍拍他的肩:“你是以后堪大用的,主公不能没有你。赶紧处理伤口。会稽我去过,没事。”

      周泰眼前发花,强打精神:“周将军不必太担心,哦说起军医,还是带一个大夫去吧……孙将军旧伤发作……”

      周瑜骑上马,披风一挥,一队人马疾驰而去。

      孙策进了会稽,没人欢迎他们。除了虞翻。

      孙策站在大街当中,拄着剑朝他笑:“王朗官曹在哪儿啊?”

      虞翻笑道:“跟我来。”

      孙策军中十去五六,损失惨烈。轻伤的抬着重伤的,武器实在拿不了,全扔在船上。慢慢腾腾折腾进王朗的官邸,里面空无一人。值钱的东西都被逃跑的下人卷走了。孙策拄着剑,指挥士兵把伤员抬上高阶,全都去堂下呆着。虞翻进内室找了找,还有些被褥之类的。一个一个把伤兵抬进内室以及内庭,其他人去廊庑四下找吃的。虞翻倒了碗水递给孙策,孙策咧嘴一笑,干在一处的死皮皲裂开,一嘴血。他灌了一碗水下去,兴致颇高:“嗯。会稽果然富庶。如此高门大厦,王朗享用不了啊。”

      虞翻看他一直拄着剑,轻声道:“实在受不了就坐下,您都哆嗦了。”

      孙策难为情地看他一眼,嘿嘿一声:“腿上有几道大伤,本来也没什么,被血干在袴上,坐不下去。”

      虞翻愣了一下,感觉自己腿上的皮肉也沾了那皮开肉绽粘连的痛楚,牙齿一酸,只好道:“那怎么办?”

      孙策道:“我先歇一会儿,攒一攒力气,再一鼓作气坐下去就行了。”

      虞翻头皮一炸:“我去找个大夫来,看看……这么多伤兵……”

      孙策笑道:“那麻烦你了。你家还有吃的没?带来一点。”周围是孙策的兵正在砍王朗的家具当柴烧。虞翻顾不上心痛那上好的木料,急急忙忙去请大夫了。

      丹阳离会稽着实不近。周瑜一路急行军,花了近半日时间。踏夜龙速度极快,旁边跟着野马。野马没人骑,自己跟着跑来的。这几天野马一直焦躁不安,逮谁咬谁。踏夜龙在它身边顺毛儿,总算没闹出格。周瑜攥着缰绳蹙眉。周泰这么说,孙策是伤得不轻。孙策旧伤仍在,他偷偷问老军医打听过。这么重的伤,彻底好是没戏,就得慢慢养着。不能见风不能见雨,老了以后都是麻烦。得庆幸当时条件恶劣,孙策竟然没着风毒。周瑜以前见过死于风毒的人,全身僵硬,无法呼吸,活活憋死。他敲敲自己的前额,现在实在想不了太多。马蹄声踏踏而行,一连串急躁的鼓点敲过去,恨得人巴不得能飞。

      虞翻找大夫实在费了点事。街上闭门闭户,跑的跑藏的藏。虞翻家里还有点存粮,他找了辆牛车拉来一些,满大街只听见车轮的声音。会稽的大族躲在门后看他,无数的眼睛里射出目光扎虞翻。他悠悠然在街上慢慢走,大袍广袖,衣带当风。孙策进会稽他是料到的,因此劝王朗避其锋芒。说白了,就是不想激怒孙策,免得屠城。

      孙策此人。

      归命暮罗,生而为大杀四方。

      虞翻到达官曹门口,有士兵出来帮他卸粮食。看那伤口,竟是处理过的。虞翻料是丹阳来了人,正了正衣冠,慢慢走进垣门,庭院里三五个士兵聚在一起生火。一面晾着洗过的裹帘,随风飘飘舞舞。好好一处官邸,被一群乡下兵弄得像营寨。虞翻穿过庭院,走上西阶。隐隐听见有笑声,孙策的声音。他的声音一向有穿透力,琴箱中的震颤,琅琅如金玉之声。

      楹下竹帘挂了起来,明显有人收拾过了。有风过,撩起竹帘的一角,明明暗暗的光线像是水在荡漾。

      孙策盘腿坐在地上,光着膀子。拿着一只大碗灌酒,豪放得不管不顾。旁边跪坐着一个青年,低着头,用丝线飞快地缝孙策臂上的伤。两只手上有血迹,动作训练有素。丝线穿过皮肉的声音轻微而让人牙酸,孙策身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不受控制地诚实地反应那剧烈地疼痛。

      孙策一碗酒喝完,拿开碗,满足地啊了一声。一仰脸看见帘外的虞翻,笑道:“诶你来啦。快进来,站外面做什么?”

      虞翻脱了鞋,慢慢走进。孙策一指他,大笑道:“阿瑜,我进城时就是他带着路。挺好的,你叫什么来着?”

      虞翻一拜:“虞翻。”

      周瑜用刀划断丝线,对着虞翻笑道:“原来是您,久闻大名了。”

      虞翻淡然道:“估计也是神神叨叨的大名吧。”

      周瑜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孙策饶有兴味道:“原来你还会算命?”

      虞翻垂着眼睛:“略略懂一些术数。”

      周瑜刚想说话,孙策道:“哦,你算算我?”

      虞翻道:“将军,命理之说实在虚无。”

      孙策道:“那你就看看我能活多久呗。”

      虞翻道:“……很久,将军。”

      孙策乐了:“行,借您吉言。”

      聊了几句,虞翻借故家中有事,先行离去。虞翻刚走,孙策脑中突然一晃,一瞬间天旋地转,身子突然浮了起来,天边有人轻轻叹惋——“暮罗辰天,胡不归去……”

      周瑜吓得摇他:“阿策?”

      孙策摇摇头,蹙眉道:“刚才一瞬间好像谁叫我来着。妈的听着耳熟,什么来着……诶这酒上头。”

      外面突然起风,廊下帘子咔哒一向。室内光线暗了许多,水纹一晃,无声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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