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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修 ...

  •   十三.

      孙权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并不能正确区分“爹爹”和“哥哥”这两个词的意思。

      他总乱叫。

      孙策把他举到半空,一上一下逗他:乖权儿,叫哥哥。爹爹还没有回来。

      孙策大孙权七岁,虽然那时候他十一岁。但他的力气着实不小。孙权依旧迷茫,哥哥爹爹地乱叫。

      孙权并不笨。他聪明得很,心智开得早,记事也早。他记得四岁之后的事,孙策把他绑在背上背着他到城外的盐灶上给人打下手,或者去河边帮人摇橹收渔网补贴家用。穷人家的孩子都这么长,哥哥带弟弟,年长的带年幼的,一扯一串。孙坚那时候是县丞,实在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官职,俸禄刨掉赋税所剩无几,他本人暗地里准备起事,几乎不着家。孙家可以依靠的男人只剩孙策,在最难捱的那几年里护着母亲和弟弟们。孙权关于幼年的记忆很大一部分来自盐熏味道,还有一条很大很长的河。哥哥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力气大但身量不高。两枝橹交叉翘着,跟他差不多个头。哥哥很努力很努力地摇橹,背上的蝴蝶骨绷着皮肤一起一伏。孙权伏在哥哥背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做着关于海的梦。

      他们在盐渎的日子过得贫穷。但是兴味盎然。穷人家的小孩没什么可以玩的,孙策教孙权做一种柳笛。选取适当的柳枝,截一小段,抽出白色的骨,剩下的柳树皮能吹响。虽然只能有单调的孜孜声,孙权依旧乐得手舞足蹈。

      很多年以后,孙权跟陆逊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表情快乐起来。他折了柳枝抽出白色的骨,却怎么也吹不响。陆逊低眉顺眼地假装没看见,对面孙权急得面红耳赤。都是初春时节,那条河刚化冻,水擦着浮冰汩汩地流着,一泛一片碎金的阳光。孙策叼着柳笛背着孙权踢踢踏踏地走着,走着走着直直穿了过去。陆逊一抬眉,觉得似乎有风撩过。孙权默默放下粗糙的玩具,太久了,他都忘了,他始终,没来得及学会。

      那一年孙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周瑜刚来,大家都在年少。好时光,好岁月。快活得酣畅淋漓,让人不知好歹。一天一日一夜还嫌过得太慢,总觉得时间还剩漫漫无边,看不着尽头。孙策领的痞子兵们第一次见着周瑜这样斯文的人物,难免有几分淘气。奚落嬉笑都有,连年打仗的人围着个翛然的公子肆意调笑。起先孙策不知道,周泰旁敲侧击地点了一下,孙策恍然大悟以为这帮混蛋欺负周瑜面善心软,怒气冲冲杀过去。在营帐外面听见里面有人讲荤笑话,绘声绘色口技模拟。一堆鼻青脸肿的人围着坐,周瑜跟他们笑闹成一团,一点也没有嫌隙的。孙策站在外面目瞪口呆。他从小混着,市井流氓的言语一向挥洒自如。在周瑜面前也得收着嘴,生怕惹得他不快。之前孙策心里也觉得难办,这帮混蛋接不接受周瑜另说,就怕周瑜从此烦了这帮人粗鄙不堪。哪知周瑜和他的兄弟们处得这般好,绝对不会让人不自在。孙策站在帐子外面借着缝儿看,周瑜耳朵到脖子都悄悄红透了。

      私底下孙策对周瑜轻声道:“那帮流氓你不用理他们,随他们去。我就怕他们觉得你斯斯文文好拿捏,欺负你。”

      周瑜笑道:“可是的。不过打了一架,总算都好了。”

      董袭这两天有一只眼睁不开。给周瑜打的。

      周瑜基本不提,孙策也不问。反正周瑜就是一滴水炸在他的油锅里,跟孙策亲近的都跑来看稀罕。周瑜在背地里跟人打了不少架,说起来周家的公子看着眼睛弯弯的,手底下真毒,揍人颇有孙将军的风范。

      孙策率军长途奔袭,从牛渚经丹阳过潥水,直奔刘繇的神亭岭去。破丹阳那天下大雨,孙策先进城。大雨下的爽利,地上的血冲得一干二净。守城的家伙逃跑,孙策冲进堂中空无一人。这原是他舅家的地方,被人占了去,现下他又夺了回来。雨水顺着铠甲缝隙淌着,似乎顺着他的脉络帮他冷却烧着的血。刚刚他又发疯,没人敢拦他。一路地被人赶出来——袁术,吴景,陆康。后来吴景又被人轰了出来,娘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妹颠沛流离。父亲走以后剩孙策一人在河边拉纤,绳索扣进肉里,挣命地拖着一条将沉未沉的破船。破船上是他的母亲弟妹。

      后来有个人在他背后亲吻他,他知道他一直在的。这个人跑来跟他同拖一条破船,走在河沿上。

      吴景进大堂的时候看见自己外甥拄着剑坐在正中沉默。雨水往下滴,吴景听见滴答声。孙策是个见人就笑的性格,他第一见孙策陷入完全的沉默。沉静,不动。整个的大堂也岿然不动,气氛硬邦邦地砸下来。吴景只能也保持安静。

      孙策抬头看见他,笑着迎上去。

      依旧把母亲弟妹托付给吴景。孙策还是和他很热络,吴景对他反而客气起来。寒暄过去,孙策从堂内走出来。靴子踏着砖,闷响。雨还是没停,细细簌簌没完没了。周瑜站在廊下,雨水从他的帽檐上滴下来。孙策伸手搂住他,低声嘟囔:“刘繇不该动我家人。他不该动。”

      周瑜拍拍他:“我知道。”

      孙策小孩子似的赖在他肩上,又含糊嘟囔一句:“是不是很冷?”

      周瑜一愣:“嗯?”

      孙策伸手摸他嘴唇:“都白了。”

      周瑜抿抿唇:“没感觉啊?”

      孙策闷闷笑:“你挺畏寒的。大半夜非得往我怀里挤。”

      周瑜道:“心里痛快了?”

      孙策短促地叹了一声:“我痛快了。”

      周瑜基本上在孙策的帐中住着。以前孙策穷时几个兄弟挤一个帐也是有的,旁人倒没多想什么。孙策想办法把帐内收拾得舒服了点。起码坐卧铺盖全换了干净的。周瑜看他忙活,叹道:“你这还是瞧不上我。”

      孙策正在叠褥子,有点惊讶:“为什么?”

      周瑜坐在他对面:“觉得我是什么公子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里里外外净毛病。”

      孙策笑道:“不是那个意思。现在行军打仗,一样都是苦。我自己怎么应付都可以,却总希望你能舒服点。”

      周瑜蹙眉道:“怎么搞的我就要比你娇贵了?”

      孙策大咧咧一笑:“你本来就比我矜贵。你是我的贵人。”

      周瑜有点恼:“你这说的什么话!还是你觉得我不过是个荫祖的纨绔子弟,样样不行,徒有其表的废物?”

      孙策伸手摸摸周瑜的脸。他慢条斯理地叠起被单,——孩童时便跟着父亲出生入死,什么活都干过,收拾起居竟然比周瑜还顺手。周瑜兀自生气,孙策也不急。他抓起周瑜的手,按在自己心脏的地方。孙策的心跳声周瑜是熟识的,沉闷,有力,贴在耳朵边跟敲在自己身上似的。孙策笑道:“这里面的,你感觉到没。”

      周瑜疑惑地点点头。

      孙策道:“这里面,只有你一个人。你说,你矜不矜贵?”

      静默。

      周瑜低着头,耳朵后面红得发紫。

      周瑜舍家舍业跑来跟着孙策,自己不觉得什么,孙策却记得。这情分太厚重,孙策抱在怀里,解了困顿忧伤。就那么回事儿而已,孙策在市井间听那些淫词浪曲,无非是两个看对眼的人。周围人都在笑,看做暧昧的笑话。孙策不这么认为。找一个人。对他好。和他欢爱。把血髓都挖出来给他。孙策有与生俱来的对亲人和爱人的忠诚。晚上他们躺在简陋的帐子里,漏风漏雨。偶尔月光也漏了下来。周瑜拿手去接,月光把一切都虚化了,飘渺着。周瑜的眼睛睫毛本就厚重,上睫毛黑森森的,托得目光清水冽冽。被月光一虚,恍惚起来。孙策在他身后搂着他,亲吻他的脖颈。周瑜刚开始穿粗劣的里衣,外面罩一层铠甲,一天下来驳接的地方全都磨破了皮。孙策默默亲吻过去。

      周瑜发现孙策爱趴着睡觉。两胳膊交叠着,侧脸枕着。整个身体舒畅地合在床上,安详惬意。周瑜躺在他身边,不多时孙策便把他划拉到身下压着。仿佛护住什么宝物,旁人一概不能碰。刚开始周瑜给他箍得整夜做恶梦,醒来照样一动不能动。一次周瑜被孙策压得狠了,半梦半醒间瞧见自己被一只硕大无比肌肉纠结的白虎压在身下,那白虎的背起伏着,粗粗的呼吸声震撼如雷。周瑜吓得清醒,看见孙策压在自己身上,也是那样趴着,打着鼾。周瑜又吓又笑,到最后简直乐不可支。孙策给他笑醒了,迷糊问道:“怎么了?”

      周瑜搔他下巴:“我可知道你像什么了。”

      孙策在他怀里蹭蹭,接着睡去,。

      孙策是不放心周瑜的。孙策心里的周瑜还是那年四月份里的寿春,全城翠碧初现,丽日当空,温温地热着让人心里发痒的时候——那仪态优雅的公子跪坐在席上,略略垂头沉思,温柔地等着自己。

      从潥水开往神亭岭的路上,走得多是山路。一直在下雨,脚上的靴子一直不能脱,因为在水中泡得久了,脱下来会带下一层皮。道路泥泞不堪,辎重车轮陷在里面。孙策亲自在前面用绳子拉,周瑜就在后面推。雨幕太厚,眼睛睁不开。所有的将领全去拖拉辎重,高腰的靴子啃噬着脚。多日不曾洗澡,猛一淋雨,整个人要烂在水中。偶尔休息,勉强就着雨水啃略略发霉的馒头。里面有粗糙的糠还有砂子,嚼起来涩嘴。周瑜和孙策对着啃,冷得直笑。

      在神亭岭西山下,遇见刘繇的嫡系。遇见得稀里糊涂,打得稀里糊涂。孙策杀出重围去找周瑜,远远看见那人的身影。肃立在涔涔雨中,脚边倒着一片尸体,手上拎着剑。剑上的血迹被雨洗刷着,慢慢清洗干净。丝丝缕缕的红线在雪亮的剑刃上垂下,慢慢消融。

      后来孙策对着周瑜,笑道:“我总忘不了那年你立在雨中的样子。我第一回见你戾气肃杀的模样。以后的胜利,说不定也都是你带来的。你把我的积郁都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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