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涯同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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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久不明白。
他要爹爹走开，为什么他的手会让爹爹烧起燎泡？他怎么了？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身可怕的兽皮？
他跑着跑着似乎奔跑可以让他摆脱这无法接受的一切。而他越是想逃，这个噩梦就恶劣地愈缠愈紧。直到他筋疲力竭。
他撞碎岩石，折断树木，在溪涧里跌倒，从悬崖上滚下……
痛的痛了，苦的苦了，累的累了。
他感觉自己在下坠，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喊不出。
然而这一切还是结束了。在他一头撞过一个不知何物的屏障之后，他摊倒在地，昏迷前看了自己一眼，真好，变回人身了。
巨大的恋神结界自天空荧幕处发出，将整个恋山笼罩于盘寸之中。
通红半透的界壁在恋山之外的人看来格外耀眼。当然恋山的居民不知，也看不见它的存在。它是，只出不进的单向障碍结界。
热闹的城镇，喧嚣的市集，在这里不知疲倦地运作。
几日后，智久在一座草舍中醒来。
也许是过度劳累，他只觉浑身酸痛不已。有力坐起身，却怎也下不了床。
“终于醒了？真好呢。”一个少年推门进来。
他粗布旧衣，一条头带缠住额头，笑得如同春风。
智久拉上被子，小心地瞅着他。
“不用害怕，只管休息吧，”男孩道，“我叫做斗真，这里是我家。”
“斗真……”智久怯声道，“不，我得离开，我、我很可怕……”他不住地打颤，竭力起身，而体力不支，一下翻倒在地上。
斗真慌忙扶他起身，助他躺回床上：“你身子虚弱，先别动吧。，”他伸手揭开额上头巾，撩开额发，露出额心水滴状的印记。
“啊，你……”
这一下，智久只惊得结结巴巴。
“恩。我们一样。”斗真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心情乱，为防止你再控制不住变成兽身，这几天我一直用药来消耗你的体力，所以觉得累的话，对不住了。”
“我……”智久拉上被子，沉默无言。
刚才这个陌生的草屋，竟仿佛突然变成世界上唯一容得下自己的地方。
血统的混杂是可怕的，除了伤害别人，他们什么也做不出来。所以，千万不可以变成那样。
曾经，爹爹妈妈是这么说的啊……
“你叫什么名字？”斗真问道。
“智久。”
“唔，”斗真点头道，“发生了很多事情吧。”
这句正中智久心事，他不禁又抽涕起来。
斗真坐到床前，抱起智久，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柔声道：“哭一会吧。当年我杀掉父母和妹妹的时候，心里也好乱，好害怕的。所以哭一下吧，就一下，不许多哦。”
于是智久再也无法忍耐，来日来的恐惧，委屈伤痛如同洪水般决堤，倾泻而出。
三天。翼对恋宫的生活有了些许了解。
而众神之首泷泽的脸色十分难看，真的。
就像被人指者鼻子破口大骂却苦于嘴伤还不了口的可怜虫。
无怪他。
昴去世后，寝宫虽有余粮，但心痛哀伤的他三日未食，粮食烂了个干净。
新神侍到来前一个月，没有允许入他寝宫的人，自然也没人送食，他滴水未进。
这些已经是过去，他当然不会计较。
但是，那灵巧可爱，聪明懂事的新神侍到来之后，他为何依然每日前胸后背饥歌高奏？
尊贵如他，亦心知肚明，如此这般下去，不出半月，他堂堂泷泽将以饿死鬼的方式创造历史上任期最短的神领记录。当然说不定圣书会因此觉察到政策方面的失误而有所改变……这是后话。而紧要的是，那个已经形如竹竿竹竿的人类侍从只有比他更早地奔向黄泉。
于己于彼，是时候拿出主人的权利了。
翼趴在餐桌上，狠咬那白底镶青丝的桌布。布下盖住一堆形似小山的不明物体。
“翼，去拿午膳。”无视他郁闷的状态，泷泽命令道。
不理。翼屁股也未抬一下。
“三天没吃，很饿是不是？去拿食物吧。”对待孩子是该循循善诱的。不料这句极尽温柔之
话让翼腾地跳起，扯掉桌布委屈道：“神领大人，翼真的不喜欢饿肚子，可是我每次去膳房，他们给我的都是这些东西啊！”
小嘴撅起，双目闪动。
泷泽一愣，再一愣。
桌上事物，青菜是青菜，萝卜是萝卜。并且明显体现出恋宫出品的优良特性，水灵灵亮晶晶，个大色足，新鲜。
以他绝顶的智慧思索再三，终于确定问题应该出在那孩子而不是食物身上。
“这……不对么？”
“这也能吃？”对方势同见鬼。
行动大于一切，泷泽取过箸便是几口食物下肚。
而让他费解的是，那孩子为什么还嫌自己眼睛不够大，一个劲地瞪，瞪。
“大……大人……那是、生的吧？”
“什么？”
翼做出炒菜手势比画道：“您……不需要……烧过？”
茫然。持续的茫然。
“您是……食草类？”
几根青筋爬上泷泽的俊脸，自小缺乏自觉的翼则认为那是吃了生食后的必然反应。
“大人，可以请您帮忙么？”翼问道。
“说吧。”收回青筋。
“您下次出宫的时候，将云梦泽的锅和味料取来这里，好不好？”
“用来做菜的么？”泷泽道。
“恩，”翼点头，“原来想自己去取，但他们说我不准出宫。大人，是永远不许么？”
翼的神色是盼他否定的。泷泽看着他，只有明说：“是，永远不可以走出去半步。”
“那样……”翼趴回桌上，盯着食物出神。
“并且要告诉你，锅什么的我也不会去取，”泷泽又道，语气在他自己听来都是十分寒冷的。他有些无措，那孩子会怎样，伤心害怕，或者哭么？他却不停，继续道，“食物没有不好，吃多就可以习惯。圣书既然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翼摇头道：“不要。东西烧过才好吃，为什么一定吃生的？那个圣书是什么东西？”
“给神族以保护的伟大精神，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泷泽的口气愈发冷了，似是对翼话中冒犯的不满。
翼闭口不答。
“北界有树精伤人，我必须马上解决。你最好还是将就着吃，免得挨饿。”
“我不吃。”翼赌气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泷泽心想他不过是小孩心性，饿得受不了自会妥协，于是也不在意，转身离去。
不料一日过去，待回宫时，那孩子坐在窗边看着星星，桌上饭菜却是一动未动。知他回来，也不吭声。
泷泽眉头大皱。但他知道不可以任由这个人类坏了规矩，一狠心当做不见。
又是接连两日，翼粒米未食。
他本就清瘦，几日挨饿下来更是显得不堪一握。加之他秀气轻灵的面容，盈然淌水的双目，出落的尤为娇弱可怜。
他自己挨饿，每日取茶送饭，整顿起居，却是井井有条。只是不曾与泷泽说上半句话。
泷泽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中甚是烦闷。
翼与昴绝不是一样的人。曾经的昴，何时让自己有过半点为难？
二十八年里，头一次遇到这种感觉。
那日泷泽未归，翼照旧趴到窗前。
庭院十分大，杂植花卉。冬末春初，残梅娇樱，美丽无比。
几枝藤蔓从窗上垂下，将一朵洁白的花儿送到翼的眼前。翼看着它发呆。
身子好虚，想姥姥，更想哥哥。
几声熟悉的鸟鸣。抬头一看，那只名为翔的雪燕翩翩飞着。翼如看到好友一般，露出笑容。
鸟儿在土上划出字迹：你不舒服？
“不，只是好多天没有吃东西，饿死我了。”
那鸟又写道：为什么？
“只有生的东西，翼不爱吃！”提到食物，翼眉头大皱。
生的可以吃，没问题。
“才不要！”
翼是挑食的坏孩子。
“不是！”
就是！
“不是啦！！”翼不服气地喊，吓掉了翔嘴里衔着的树枝。它吱得一声飞起，一下去得远了。
“吓到了？怎么会呢，真胆小……”
翼看着飞远的翔，十分奇怪。
肚子又咕咕地叫，翼火大。
“别不争气，不要叫！”
过了一会，翔飞了回来。这次它衔来一串新鲜的葡萄，放在窗台上，示意翼吃。
翼咽了咽口水，摇头推开。翔歪起脑袋，大为不解。
“翔，”翼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我是不介意吃什么的，但是泷泽为什么那么固执呢，烧熟
的东西真的很好吃，那个‘圣书爷爷’大概是搞错了才会那样规定的。而且泷泽不管怎样也还是个小孩子，所以翼一定不能输给他！”
圣书爷爷？小孩子？一滴汗出现在翔的脑袋上。它想，你才真是小孩子吧。只听翼又道：
“而且，泷泽他没有朋友，喜欢的人又死了，他又有那么重要那么辛苦的事情要做，很可怜的……我想让他开心一下啊。”
翔不语，默默地看着他。翼天真，不懂事，但确实是个好孩子。
“翔，你可不可以，经常来陪我说说话？”
鸟儿点头表示答应，翼开心地笑了。他却不知，泷泽靠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他为了我么？
看着那幼小的身影，心底深处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被触动了。
傍晚，泷泽将炊具送到翼的跟前，那孩子快活得如同发出光来，又蹦又跳，浑然不似饿了五天的样子。
“大人最好了！！”翼欢呼着在院子中的空地支起炉灶，忙碌不停。
泷泽走近，看着他，虽知自己破了规矩，却不由一阵欣慰。
翼很可爱，非常可爱。
长这么大，头一次轮到自己去迁就别人。这种感觉，真好。
耳边忽然传来翼的歌声，轻快悦耳。
心起飞染出橙色的水平线
风在吹横渡黎明的梦之海
明天的美丽将我充盈
那样的热情谁能阻止？
挫折是为了追求向往
希望是因为怀抱太阳
望着 浪花间玩闹的光
知道一定可以到达的那充满希望的每个地方
……
那是……歌声？
泷泽猛然间呆呆的，眼前浮现出昴的影子。但那影子却如何也清晰不起来，晃着晃着，竟成了翼的样子。
泷泽自嘲不已，昴的歌声啊，从来都是轻柔而忧郁的呢……
沉思间翼已经做完了菜。他自幼熟习家务，煮饭做菜虽不能算一把好手，却也可以担当。不出一时，简单的几样蔬菜已是香味四溢。
坐在桌前，那孩子自顾不住地吸鼻子吞口水，泷泽不由一阵好笑，说道：“吃吧，这下满意了？”
“恩恩！谢谢大人！”当下不再客气，狼吞虎咽。泷泽浮起笑意，夹过菜来，送入口中。
软而不韧，鲜脆可口。原来，吃也可以有这许多滋味？
泷泽细细咀嚼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翼的身上。
不一会肴核皆尽，翼拍着肚子露出满足的神情，不忘调皮地挖苦一下泷泽：“真难想象，大人居然吃得下生东西。”
“习惯而已。”泷泽道。
“在村子里那样做会被认为饿了十年呢！”
“哦，是么？”
“当然！”
泷泽轻轻摇头：“我没有那样的生活。”
翼听了似乎被什么梗住，连忙捂住嘴巴。心虚内疚的样子让泷泽又忍不住发笑：“不用介意，也许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聊可怜，但我确实没什么感觉。一直这样，早已经习惯。”
“不是，”翼道，“才不会习惯，要是真的习惯，大人你也不会爱上昴……”
话一出口，翼便意识到自己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泷泽眉间一闪而过的暗色没能逃过细心的他，他笨拙地道歉：“对不起，我……”
“没事，”泷泽涩声道，“过一会，陪我在院子里逛会吧。”
神领寝宫在整个恋宫里虽只是小小一处，比起云梦泽却也宽广了不下十倍。
春光清明，月郎云淡，暗花飘香，确然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翼不是个安静的孩子，走在泷泽身边自顾一个劲地探头探脑动这动那，没个安稳。
他初到恋宫，连日的只是与泷泽怄气，这是头一次仔细观赏起这里。
泷泽只觉得他可爱，也不干涉。但见他被树枝擦过脑袋，鼓起腮帮子吃痛地摸着，不由心里一动，搂他过来。翼年幼，矮了泷泽一个头去，被他搂着甚是不解，仰头问道：“做什么啊？”
“没什么。”泷泽笑道，再搂了搂，放了开他。
翼也没介意，照旧东张西望。
“很美，是不是？”泷泽牵过一条樱枝，轻轻一吹，花瓣飘飘然地飞散开去。
翼在山中从未见过这樱林的景致，不住点头。
“大人您这么无聊的人也会逛园子？”
“曾经没有这个习惯，”泷泽道，“只是昴喜欢，我便陪他。”
翼伫足，说道：“大人真的很喜欢昴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么？”
“他不会介意。”泷泽道，抬头看着天空，“若不是他，我永远不会了解这个时刻在我身边的园子有多么的美。”
“唔……”翼似懂非懂。泷泽以手指指园中一条溪水，道：“这是白水，我一时兴起，取‘昴’与‘泷’的半边的戏称。”
翼见他秀眉暗锁，知他想到旧事，又在伤心，拉拉他衣襟道：“大人喜欢园子，以后翼陪你，好不好？”
泷泽低头看他，眼里十分复杂。
“翼，你知不知道，那天我们为什么在离境中见面？”
翼摇头：“你说是因为有非常想见到的人，可是我不认识你，为什么会想见呢？翼不明白。”
“是因为我需要你吧。”泷泽道。
翼更不明白了：“可是大人也不认得我啊！”
“对，或者说，你是我心里真正想见到的吧。”
看着翼持续的一脸不解，泷泽轻轻一笑。他知翼幼小单纯，自己那些复杂的心思，如何能要他理解？
“翼，我给你说说我和昴的故事吧。”
翼点了点头。他对昴本就好奇，只是顾着泷泽的心情不愿提起。这时听他自己愿说，立刻安静地坐到地上。
“从我出生这二十八年里，杀过的妖物数不胜数。虽然行的是正义之事，说起来却也恐怖。
二十八年间，见过我能留得住性命的，总共只有三人。
一是你，二是一个不知名的人类。也许我的某一次任务被他碰巧瞧见吧，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不知道他是谁。
三，是一只食妖兽，也是唯一一个本该被我所杀，却活下来的妖。“
樱瓣飞舞，清秀而妖冶。
泷泽缓缓道出他平静如水的生命中那唯一一次波澜，翼静静地听。
二十八年尊贵的生命，谁人了解又是怎样二十八年只有付出和嗜血的日子？
麻木的他怎样害怕？
那个跳进他生命里的精灵笑着说，我喜欢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涯同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