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妻弃妹》桥枫夜

9、柳舟迷旧影

　　十九年前，晟宁元年伊始，新帝登基。

　　遍地猩红的尸体，血流成河，连天空也被染成红黑色分辨不出白天黑夜。

　　一只破烂靴子踩进积蓄发臭的血的小坑中，却没有因此没有停留。

　　这男孩浑身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失神。

　　他看上去约莫四岁的样子，本应在母亲怀中备受宠爱的年纪，此刻却像丢了魂魄一般孤零零的行走在乱葬岗。

　　周围冷风猎猎，和他一样往前走的人还有许多，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皆是缓慢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往前挪动着脚步。

　　突然乱葬岗中爆发出一阵婴儿的清脆啼哭。

　　这声音不似周围人无力萎靡，婴儿啼哭的声音极为有力。

　　而众人却似听不见一般往前走，只有那男孩停住了脚步。

　　他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哭喊的婴儿。

　　“哭什么哭。”

　　他嘟囔着，本想直接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在战争发生之前，这男孩出生在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家庭，家境富裕，按着父亲母亲的期盼，他本应该一路读书考取功名。

　　如今他一族在战乱中几乎全部死光，本是母亲带着他和刚出生不久的妹妹逃走，可他却亲眼看见母亲和妹妹死于敌军的长矛下，只留他一人活着。

　　他走过去，看见一个干净的布包着的，那布金丝锦线，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大户人家又如何，战乱一来不还是沦落至此，他冷哼一声，将那女婴抱了起来，女婴脖子上坠了一块金镶玉的如意锁掉出来，价值不菲。

　　他连忙将那块玉藏进包裹着女婴的布里，又从旁边死尸身上扯了一块布盖住那金贵的布。

　　有了这女婴身上的宝贝，他日后就能换些吃食。

　　想到此，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这时的萧云璟还不叫萧云璟。

　　寡妇路上见到一个小孩子怀里抱着更小的孩子，觉得十分新奇，问大点的孩子话，他什么都不肯说，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嘴唇只是紧紧的闭着，一脸警惕，死死抱着怀里那个女婴，仿佛在说谁要是碰我，我就要和谁拼命。

　　流民里确实有毫无底线的坏人，可也有寡妇王氏这样的好人，看尽人间百态，没有做一个恶人，反而越知晓人间善的不易，待人越好。

　　寡妇王氏对萧云璟说，你一个孩子，带着另一个孩子，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的，需要大人。

　　萧云璟紧抿着双唇，眼睛清亮倔强。

　　后来萧云璟和萧云婉说，那时他看见寡妇王氏就觉得不对劲，所有人都是脚步沉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却是脚步轻轻松松。

　　死人堆里突然出现了个正常的活人，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更何况她看起来面黄肌瘦的，不像是能给人帮助，反而像是要吃人。

　　但她的的确确没有。

　　萧云璟那时毕竟才四岁，母亲和妹妹刚离开，就捡到了个妹妹，现在他还想要个母亲。

　　寡妇王氏拉着小萧云璟的手揉了揉，带着些欢快的语气：“好一个大……小，胖......瘦小子。”

　　“好小子......嗯。”

　　太怪了。

　　萧云璟跟着寡妇王氏走了一段路，实在跟不上她的脚步，更何况她们已经离开了乱葬岗，周围是一片树林，有山有水，萧云璟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

　　她回过头，眼神天真，弯下腰看着萧云璟。

　　“我走不动了。”

　　萧云璟毕竟也是小孩，脾气也是小孩脾气。

　　他可怜兮兮的小脸上流出一道眼泪来，冲淡了脸上的脏污，显得格外滑稽，寡妇王氏看着他的模样放声大笑起来。

　　据萧云璟说寡妇王氏笑的声音非常之大，把山林的鸟全都吓了出来。

　　寡妇王氏摸了摸小萧云璟的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安家。”

　　“这里？”

　　四周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地上厚厚的落叶。

　　平常住惯了深宅大院的小萧云璟更崩溃了，他大哭：“你骗我，你是个骗子！”

　　寡妇王氏没哄萧云璟，只是在他哭的时候，趁着他还听得进去话，告诉他不要离开这里，自己去战场扒了死人的衣服，又来来回回拆了地上散落的模板，勉强打了一个小棚子。

　　“你看！”

　　寡妇王氏指着那一坨可怕的东西。

　　倒确是能住人。

　　小萧云璟将女婴放了进去，三个人挤一挤，也算还好。

　　小萧云璟从棚子里钻出来，将女婴留在了棚子里，他不哭了。

　　寡妇王氏掐了掐他涕泗横流的脸：“怕什么，人本就是天生地养。”

　　小萧云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夜晚露水重了，寡妇王氏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孩子了。”

　　“你很喜欢孩子吗。”

　　寡妇王氏一整天了，第一次听见这孩子如此心平气和的问她。

　　“那是自然。”

　　“为什么”，小萧云璟不相信，他还以为她会把他们都吃了。

　　“从前我爱过一个行走江湖的大侠，后来他死了，我一开始想他怎么不给我留个孩子，这样也算留个念想，后来我想他不给我留孩子，难不成我就真的没有孩子了吗，我又不愿意再爱别的男子，就在路上捡到了你们，正好一男一女，还是龙凤胎。”

　　她眼睛里充满着喜悦，看着萧云璟。

　　萧云璟接下来听了她说了好久的她和那个男子的故事。

　　其实就是个千金小姐爱上书生的故事，只不过后来千金小姐发现自己是土匪的女儿，书生造反不读书了，行走江湖。

　　大侠姓王，寡妇王氏姓萧。

　　寡妇说萧云璟和那女婴也要姓萧，跟着活人的姓才有盼头。

　　寡妇怀里有个小镜子，于是男孩叫小圆镜。

　　寡妇肚子饿了，于是女孩叫小圆碗。

　　寓意是又能照镜子，又能吃饱饭。

　　萧云璟多少读过书，萧圆镜和萧圆碗也太难听，于是取了萧云璟和萧云婉两个名字。

　　寡妇王氏拍着二人慢慢睡着。

　　斗转星移，这片空地上停留了更多的人，当然也因着寡妇王氏的卖力吆喝，大家被她的热情吸引。

　　六年后，这里就成了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沟边村。

　　“哥！”

　　一个稚嫩的声音尖叫着。

　　她一下跃过一条很窄的小溪，跑到正在溪水另一边洗衣服的萧云璟。

　　她跑的快，停不下来，一下撞在萧云璟身上，这才停了下来。

　　萧云璟因为这一撞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溪水，还好他用手撑了一下。

　　萧云婉不管不顾，靠着萧云璟，指着溪水另一边：“二狗抢我东西！”

　　她的性子和萧云璟简直天差地别，她是山林里养出来的泼辣性格，更得了寡妇王氏的真传，有什么事从不藏着掖着，也不肯吃亏，孩子堆里做老大，萧云璟则是稳稳当当的。

　　萧云璟站起身，看了看萧云婉指的地方，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二狗！你怎么不敢过来！”

　　萧云璟果然看见一棵大树后面躲着的二狗，他见到萧云璟就撒丫子跑开了，再没有踪影。

　　萧云婉在他身边极为傲气的哼了一声。

　　随后他衣袖被一拽，萧云璟低头，萧云婉张开满是泥土的两个爪子，对着萧云璟道：“哥！那二狗抢我宝贝，你看。”

　　一个蘑菇摊在她手中。

　　“哥，这个能吃，往前走好大一片。”

　　萧云璟吓坏了，连忙将那蘑菇从萧云婉手上打落：“婉婉，不能乱吃东西，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哥，我吃了，没事，我没死，咱们不用饿肚子了”，萧云婉十分有底气的说。

　　萧云璟瞪大了眼睛。

　　“萧云婉。”

　　当萧云璟叫她全名的时候萧云婉就知道自己要跑了，不跑的话，哥又要开始念叨，萧云璟也不打她，只是要抓着她一直念叨，直到她被念叨4的头晕了，下次也不敢再犯。

　　可这次萧云婉没跑，因为萧云璟的眼泪掉下来了。

　　他沉默着拉过萧云婉的手，在溪水里替她一点一点洗干净。

　　萧云婉不解的看着萧云璟，她将萧云婉湿了的手用身上衣服的下摆擦干净，对她说：“哥一定让你吃饱，下次不要捡蘑菇了。”

　　“哥，那个蘑菇真能吃。”

　　她不理解，这蘑菇确实能吃的，为什么不要捡。

　　那天萧云婉回家第一次吃到了肉，萧云璟也没念叨她，那天她特别开心。

　　后来寡妇王氏说那是萧云璟偷偷攒的钱，想出去买书读书用的。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

　　寡妇王氏卧在病榻上，抓着萧云婉和萧云璟的手，对萧云婉说你哥对你好，对萧云璟说你要对你妹妹好。

　　她又说了些神志不清的话，便撒手人寰，彻底离开了他们。

　　之前给她治病已经花了全部的银子，现在她兄妹二人连一副棺材钱都拿不出来。

　　萧云婉十六了，正是出嫁的年纪，有人来上门提亲，萧云璟统统将人拒之门外。

　　那些人想用一只鸡，几个鸡蛋，就换得萧云婉的一辈子。

　　他怎么也不愿意。

　　自从那次萧云婉捡蘑菇之后，他就拿命去做活计挣钱养家，她虽然了跟着他吃了些苦，可嫁给一个男人只会让她更苦。

　　萧云婉不明白男人会让她吃苦，和萧云璟吵了好几回。

　　“萧云璟，咱家需要这些，母亲病了，我有了夫家还能帮衬着，有什么不行，这是我的婚事。”

　　“婉婉，咱们一定能熬过去，你别嫁给你不喜欢的人。”

　　“我就是喜欢。”

　　“你连他一面都没见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见过，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萧云婉哭起来，萧云璟将她搂进怀中。

　　“婉婉，我们一定能挺过去，一切都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