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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顾修云离开后,李明池在书房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天光渐亮,雨彻底停了,湿漉漉的晨光透过窗纸,给室内蒙上一层灰白的、了无生气的亮。她看着角落那盆枯死的兰草,叶片焦黄蜷曲,泥土表面还残留着昨夜她倒掉的毒药粉末——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她知道它们在那里,无声地渗入泥土,成为这株植物死亡的养分之一。

      救不活了。他说得对。

      她走过去,端起花盆,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潮湿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雨水冲刷后的清新气味。她将花盆整个倾倒,泥土、枯根、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毒粉,一起落进窗下湿软的泥地里,与昨夜那朵被踩碎的墨色牡丹混在一起。

      有些东西,是该扔了。

      云雀轻手轻脚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公主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窗前,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肩背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公主,您怎么……”云雀急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为她披上,“当心着凉。”

      李明池转过身,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去查一下,”她声音平静,“昨夜陛下回宫后,可有召见何人?可有其他动静?”

      云雀一愣:“公主的意思是……”

      “他昨夜来了。”李明池简短地说,走回书案后坐下,“与我谈了许久。现在,我想知道这场谈话之后,他做了什么。”

      云雀心中震惊,却不敢多问,低声道:“是,婢子这就去打听。”她顿了顿,担忧地看着李明池,“公主,您……没事吧?”

      李明池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安抚的笑:“没事。只是有些事,想明白了。”

      云雀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李明池拿起昨夜写了一半的笔记,那是她对前朝赋税制度的分析和改良设想。墨迹已干,字迹工整清晰。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提起笔,在空白处继续写下去。

      笔尖沙沙,思绪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仇恨还在,像一根刺扎在心底,碰一碰就疼。但昨夜之后,那根刺旁边,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一些沉重的事实,一些她无法否认的真相,以及……一丝极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鸣。

      他们都被困在不同的牢笼里。她被公主身份困在深宫,被前朝血脉困在仇恨;他被西北的亡灵困在过去,被皇帝的龙椅困在孤独。他们都想挣脱,都想在这破碎的江山里,找到一条或许能通往不那么糟糕未来的路。

      这共鸣并不温暖,甚至有些残酷。但至少,它让那片笼罩在两人之间的、你死我活的迷雾,稍微散开了一些。

      辰时,顾修云已经回到了太极殿。

      他换下了湿透的衣物,重新包扎了手腕的伤口,此刻坐在龙椅上,面色如常,只是眼底的血丝透露出昨夜未眠的痕迹。下方,几位重臣正在汇报春祭刺杀案的初步调查结果。

      “……刺客尸体已全部查验完毕,皆服毒自尽,身上无任何标识。兵器、衣物来源依旧难以追查。”刑部尚书的声音带着忐忑,“但臣等在搜查赵府周边时,发现一处废弃民宅,内有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灶灰尚温,且找到这个。”

      他呈上一枚小小的铁牌。样式普通,边缘有些磨损,正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像是某种家族徽记的图案,但已被刻意磨损大半。

      顾修云接过铁牌,在指尖转动。冰凉的触感。“赵家的东西?”

      “不敢确定。”刑部尚书谨慎道,“徽记残缺,无法辨认。但此物藏在民宅灶台下的砖缝里,藏得极为隐秘,若非仔细搜查,绝难发现。且那民宅位置,正在赵府后墙外第三条巷子,若从赵府后门出入,极为便利。”

      间接证据。不足以定罪,但足以将怀疑的铁钉,更深地钉进赵南楚的脊梁骨。

      顾修云将铁牌放在御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赵南楚今日告病未朝。”吏部尚书适时补充,“其党羽今日在朝上也格外安静。”

      “安静?”顾修云挑眉,“是做贼心虚的安静,还是……在酝酿下一次‘热闹’的安静?”

      无人敢答。

      顾修云目光扫过下方众臣,缓缓道:“继续查。民宅的主人、周围的邻居、近日出入的所有人,一一排查。赵府所有产业、账目、人员往来,暗中梳理。不要打草惊蛇,但要让他感觉到——朕在看着他。”

      “臣遵旨。”

      “还有,”顾修云顿了顿,“前朝公主府近日用度,照常供给,若有短缺,直接报与朕知。守卫……增加一倍,但不必过于靠近,惊扰了公主清净。”

      众臣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思量。新主对那位前朝公主的态度,越发耐人寻味了。

      退朝后,顾修云回到书房,召见了昨夜值守宫门的将领。

      “昨夜朕离开后,公主府可有异动?”他问。

      将领恭敬答道:“回陛下,公主府一直安静。卯时初,公主侍女云雀曾出府一趟,说是去太医署取药,约两刻钟后返回。期间未与任何人接触。”

      “取药?”顾修云想起昨夜李明池苍白的脸色,“公主病了?”

      “似是昨夜受凉,有些头疼。”

      顾修云沉默片刻,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书房内重归安静。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公主府的方向。庭院深深,树木掩映,看不见那座宫殿的全貌,只能看见一角飞檐,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

      昨夜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说她在权衡,在观察,看他能不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

      很理智,也很……残忍。将他这个毁了她一切的仇人,放在一个“统治者”的标尺下去衡量,而不是单纯地用仇恨去撕咬。

      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军营最底层挣扎时,那些同样在生存边缘徘徊的百姓。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不在乎王朝姓李还是姓顾,只在乎赋税能不能轻一点,锅里能不能多一把米,冬天能不能有一件厚袄子。

      很朴素的愿望,却也是最难的考题。

      他关上窗,走回书案前。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各地送来的灾情、匪患、边境动态、官员任免……每一份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这个刚刚诞生、还带着血腥味的新朝肩上。

      复仇之后的路,远比想象中艰难。

      午后,赵府。

      赵南楚确实“病”了。他躺在内室榻上,脸色阴沉,眼底满是血丝,却不见多少病容。昨夜他一夜未眠,刺杀失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得意和侥幸。更让他不安的是,今日朝堂上,顾修云没有立刻发难,反而按兵不动,只让刑部“继续查”。

      这种沉默,比雷霆震怒更可怕。

      “老爷,”管家弓着腰,低声道,“后巷那处宅子……被发现了。他们搜出了铁牌。”

      赵南楚猛地坐起身:“什么铁牌?!”

      “就是……就是以前训练死士时,用来标识身份的那些旧牌子。老奴明明让人处理干净了,不知怎么还留了一块……”管家声音发抖。

      “废物!”赵南楚一脚踹翻榻边的矮几,茶盏碎裂,茶水四溅,“那块牌子虽磨了徽记,但只要仔细比对赵家旧物,未必查不出端倪!顾修云正愁没证据,你们倒好,亲手送上门!”

      管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老爷息怒!老奴已命人将训练死士的所有痕迹全部抹除,相关人员也……也‘处理’干净了。那块牌子,或许只是意外……”

      “意外?”赵南楚冷笑,“顾修云会信这是意外?他现在不动,是在等,等我们露出更多破绽,等他把网织得更密!一旦他收网,赵家就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他喘着粗气,在室内焦躁地踱步。窗外阳光明媚,他却觉得遍体生寒。一步错,步步错。他低估了顾修云,高估了自己。如今箭在弦上,却射偏了,还留下了痕迹。

      “叶檀一那边呢?”他忽然问。

      “叶大人……今日告假,未去吏部。叶府闭门谢客,说是感染风寒。”

      “风寒?”赵南楚眼神阴鸷,“是心虚吧?刺杀那日,他负责在祭坛下接应,结果事败后毫无作为,反倒第一时间撤走……这小子,怕是起了二心。”

      他停下脚步,眼中杀机一闪:“去,给叶家送个信。就说老夫身体不适,想念叶侍郎这个‘侄儿’,请他过府一叙。若他不来……”他顿了顿,“就告诉他,漕运案的那些账本,老夫替他保管了这么多年,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管家心中一凛:“是!”

      赵南楚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凋零的花木,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顾修云……你想玩猫捉老鼠?好,老夫就陪你玩到底。看是你这只年轻的猫爪子利,还是我这只老老鼠的洞多。”

      他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

      叶府。

      叶檀一确实没有感染风寒,但他此刻的状态,比生病更糟。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门窗紧闭,桌上散乱着写废的纸团,墨迹淋漓,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春祭刺杀失败了,他既庆幸,又绝望。庆幸顾修云没死,李明池安然无恙;绝望于赵南楚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他这个“背叛者”,即将面临最残酷的清算。

      父亲叶老太爷昨日被赵府的人“请”去喝茶,回来后面色灰败,只对他说了一句:“檀一,赵南楚手里,有能让我们叶家万劫不复的东西。你……自己斟酌。”

      斟酌?他还能怎么斟酌?

      一边是家族几十口人的性命,一边是良知和……对李明池那无法言说的情意与责任。无论选哪边,都是地狱。

      门外传来仆役小心翼翼的通报声:“少爷,赵府派人来了,说赵公身体不适,想念少爷,请少爷过府一叙。”

      叶檀一浑身冰凉。

      来了。最后的通牒。

      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未动。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压着一方素帕,边缘已经磨损,是很多年前,李明池在藏书阁不小心划破手指时,他给她包扎用的。后来她洗净还他,他却一直留着。

      帕子很旧了,但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和那个午后阳光晒在古籍上的、温暖而宁静的味道。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叶家状元郎的清亮底色。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干净的纸上快速写了几行字。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折成小方块,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封口。

      然后他唤来最信任的老仆:“把这封信,送去城南‘墨韵斋’,交给掌柜。告诉他,若我三日内未归,便将此信……设法送到明池公主手中。”

      老仆接过信,手在发抖:“少爷,您……”

      “去吧。”叶檀一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平静,“照我说的做。”

      老仆含泪退下。

      叶檀一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门。门外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然后大步向府门外走去。

      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

      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科举考场时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走进的,或许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傍晚,公主府。

      云雀带回了打听来的消息。

      “陛下退朝后,召见了刑部、吏部几位大人,似乎在商议春祭案。之后一直在书房批阅奏章,午膳都未用。”她顿了顿,低声道,“还有……赵南楚今日告病,但赵府午后有客出入,似乎是……叶家的人。”

      李明池正在修剪一盆新送来的绿萝——顾修云清晨离开时说的“耐活的植物”,午后就由内务司送来了好几盆,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闻言,她修剪的动作顿住。

      “叶家的人?去了赵府?”

      “是。奴婢打听时,碰巧遇到洒扫处的小太监,他说看见叶府的老管家匆匆进了赵府后门,脸色很难看。”

      李明池的心沉了下去。叶檀一的字条说“赵疑我,暂避”,可他的家人却被赵南楚“请”去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胁迫。

      叶檀一现在在哪里?他安全吗?

      她放下剪刀,走到窗边。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如血,将宫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云雀,”她忽然道,“你去一趟太医署,就说我头疼加剧,需要几味安神的药材,单子……我写给你。”

      她快速写下一张药方,其中几味药颇为罕见。云雀接过,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应下。

      “还有,”李明池叫住她,声音压得极低,“若在太医署遇到李福公公,便说……‘兰草已枯,新绿初绽,但根下的土,似乎不太干净。’”

      云雀记住这句话,虽然不解其意,但知道必有深意:“婢子明白。”

      云雀离开后,李明池独自站在暮色里。风吹过庭院,新送来的绿萝叶子轻轻晃动,绿得刺眼。

      根下的土不干净。

      赵南楚就是那块不干净的土。而顾修云,是那个试图更换新土、栽种新绿的人。至于她,还有叶檀一,还有无数被卷入这场漩涡的人……是早已枯死的兰草,还是刚刚移栽、生死未卜的新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场暴雨初歇、暗流却更加汹涌的棋局里,她不能再只是被动等待了。

      叶檀一给她的那半枚玉佩,还静静地躺在妆匣底层。

      或许,是时候用它做点什么了。

      夜色,再次降临皇城。

      顾修云的书房灯火通明。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密报,是安插在赵府附近的暗探送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今日赵府的访客、出入人员,以及……叶家老管家进入后,不久,叶檀一也独自前往。

      “叶檀一……”顾修云指尖敲击着桌面。

      这个年轻的吏部侍郎,才学出众,品性也算清正,若非被赵南楚拿住把柄,本该是新朝可用之才。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卷入刺杀案,又被赵南楚胁迫,恐怕凶多吉少。

      他想起昨夜李明池提到叶檀一时,眼中那抹掩饰不住的担忧。

      青梅竹马,旧情难忘。

      心里某处,莫名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将这丝情绪压下去。

      “陛下,”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李福公公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

      李福佝偻着身子进来,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何事?”

      “老奴今日在太医署,遇到了公主身边的云雀姑娘。她替公主取药时,悄悄递给老奴一句话。”李福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说:‘兰草已枯,新绿初绽,但根下的土,似乎不太干净。’”

      顾修云眼神一凝。

      兰草已枯——昨夜他让她扔掉那盆枯死的兰草。

      新绿初绽——今日他让人送去了新的绿植。

      根下的土不太干净……这是在暗示,赵南楚的威胁,依然存在,并且可能污染新生的“绿意”,也就是……正在尝试建立的新秩序,或者,具体到某个人?

      叶檀一?

      还是……她自己?

      “她还说了什么?”顾修云问。

      “没有。只让老奴把这句话带给陛下。”李福伏下身,“老奴多嘴,公主此话,似有警示之意。陛下……还请多加小心。”

      顾修云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太监。李福在前朝侍奉多年,深谙宫廷生存之道,他能冒险传递这句话,要么是真心投靠新主,要么……是受李明池所托,想借他之手,做些什么。

      “朕知道了。”顾修云挥挥手,“你退下吧。以后公主那边若再有消息,直接来报。”

      “老奴遵命。”

      李福退下后,顾修云走到窗前。夜色深沉,星月无光。他看向赵府方向,又看向叶府方向,最后目光落在公主府那片寂静的黑暗里。

      兰草已枯,新绿初绽,根下的土不太干净。

      她在提醒他,赵南楚还在动作,叶檀一可能身处险境,而这片刚刚经历血雨、试图重新生长的土地之下,依然埋着腐烂的根须和毒素。

      需要清理。

      但清理的时机、方式、代价……都需要仔细权衡。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不是调兵围剿赵府,而是命令监视赵府和叶府的暗探,提高警戒,一旦有异动——特别是涉及叶檀一性命——立刻不惜代价干预,并将人带回来。

      他需要叶檀一活着。

      活着,才能作为扳倒赵南楚的证人,才能……让某些人,少背负一点内疚和遗憾。

      写完密令,用火漆封好,唤来心腹侍卫:“即刻送出,不得有误。”

      “遵命!”

      侍卫消失在夜色中。顾修云揉着发疼的额角,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暴雨初歇,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在这场较量中,那个本该是局外人的前朝公主,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手指按在了棋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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