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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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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天还未亮,宫城便已苏醒。
不是平日那种慵懒缓慢的苏醒,而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拧紧发条般的、绷紧的忙碌。灯笼沿宫道次第亮起,甲胄摩擦声、脚步声、低语声、马蹄声,交织成一种压抑而有序的噪音。春祭大典,新朝第一次祭天,象征着天命所归,容不得半点差错。
李明池寅时末就被云雀唤醒。梳洗,更衣,妆扮。今日她不能穿素色,按礼制,需着正式的公主朝服——那是前朝留下的旧制,深青色织金云纹大衫,配赤色霞帔,金绣凤纹,层层叠叠,华贵沉重。云雀为她梳起高髻,戴上九翟四凤冠,点翠镶宝,压得脖颈发酸。
铜镜里映出一张浓墨重彩的脸。脂粉掩盖了苍白的脸色,口脂点染出恰到好处的红润,唯有那双眼睛,无论多少脂粉都盖不住深处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公主,药……”云雀低声提醒,眼神担忧。
李明池从袖中取出昨夜叶檀一给的纸包。她打开,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无味,触手微凉。慢性毒药,几个时辰后发作,呕血昏迷。赵南楚要的不是立刻杀死顾修云,而是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制造混乱和恐慌,更方便他们后续行动。
她盯着那包药看了几息,然后,在云雀惊讶的目光中,走到窗边那盆半枯的兰草旁,将粉末尽数倒了进去。细碎的粉末落入干涸的泥土,瞬间不见踪影。
“公主!”云雀失声。
“我不能用。”李明池将空纸包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不是不敢,是不能。叶檀一将此药给我,是迫于赵南楚的压力,也是……给我一个选择。但我若用了,便成了赵南楚的刀,再无转圜余地。”
更重要的是,她不确定。
不确定顾修云是否真的该死在这毒药之下。不确定毒死他之后,局面会走向何方。是赵南楚的傀儡朝廷?还是更混乱的割据厮杀?百姓会因此得利,还是再陷水火?
她不知道。
所以她选择不用。至少在看清所有底牌之前,她不能轻易落下这一子。
“那……袖中的短刃呢?”云雀声音发抖。
李明池抚过袖口内衬那处硬物,感受着冰冷坚硬的触感。“留着。”她声音平静,“防身。”
不是刺杀,是防身。这是她给自己划定的底线。
窗外传来礼官的唱喏声:“吉时将至——请公主移驾——”
时辰到了。
李明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华服沉重、妆容精致的陌生女子。然后她转身,深吸一口气,抬步跨出门槛。
走向未知的命运。
宫门外,车驾仪仗已列队完毕。
顾修云的车驾在最前方,六匹纯黑骏马,玄色金纹的御辇,四周是百名重甲亲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其后是文武百官的车马,再往后……李明池看到了自己的青鸾车。
按礼制,她本该在女眷队伍中,位置靠后。但此刻,她的车驾被安排在御辇后方仅十步之遥,异常醒目。周围的官员们投来各色目光:惊疑,探究,鄙夷,或是一闪而过的算计。
李明池面色如常,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车驾。车内宽敞,铺着厚毯,焚着淡香。她刚坐定,车帘忽然被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掀开。
顾修云站在车外。
他已换上了祭天礼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旒垂面。厚重的礼服和繁复的冠冕让他看起来威严无比,但透过摇曳的玉珠,李明池依然能看见他那双眼睛,锐利,清明,没有半分被华服压制的困顿。
他就那样看着她,隔着车帘掀开的一角,没有说话。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此。
李明池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微微颔首:“陛下。”
顾修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精致的妆容下看出些什么。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她耳中:
“今日路途颠簸,公主保重身体。”
说完,他放下车帘,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御辇。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特殊的表示,甚至没有停留超过三息。但那一句话,和那个特意过来看一眼的动作,已经足够在所有人心中投下巨大的涟漪。
李明池靠在车壁上,指尖微微发凉。
他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关心?还是警告?抑或是……某种试探?
车驾缓缓启动,随着队伍驶出宫门,驶入皇城主街。街道两旁早已被士兵肃清,百姓被拦在警戒线外,黑压压的人群伸长了脖子,好奇、敬畏、恐惧、麻木的目光交织,投射在这支象征着权力更迭的队伍上。
李明池透过纱帘缝隙往外看。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少数胆大的从门缝里偷窥。她看到一张张瘦削的脸,茫然的眼睛,破旧的衣衫。这是她治下的“子民”,也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
前朝赋税沉重,年年饥荒,这些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顾修云的减税令,又能让他们松一口气吗?
她不知道。
她被困在深宫太久了,看到的只有锦绣堆砌的繁华,听到的只有阿谀奉承的赞歌。直到国破家亡,直到此刻坐在仇人的车驾后,透过纱帘看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她才第一次感到一种锥心的羞愧。
车驾平稳前行,离南郊祭坛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祭坛西侧观礼台。
第三根柱子后的阴影里,两个身着杂役服饰的人静静潜伏。他们手中没有弓箭——弓箭无法带过层层检查——只有两柄改造过的、可以藏在袖中的小型弩机。弩箭很短,箭头发黑,显然淬了剧毒。
其中一人从柱子的缝隙向外窥视,看着越来越近的仪仗队伍,低声道:“目标在御辇中。第一轮射击后,无论中否,立刻服毒。”
另一人点头,手指紧紧握住弩机,指节发白。
他们是被赵家豢养的死士,从小被灌输忠诚,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这一次任务。成功了,他们的家人会得到厚赏;失败了,或者被俘了,也必须立刻自尽,绝不牵连主家。
远处,御辇已缓缓驶入祭坛范围。
时辰已到。
顾修云在礼官的唱诵声中,缓缓步下御辇。
他踏上通往祭坛的汉白玉神道,一步一步,沉稳而庄重。冕旒在眼前晃动,遮挡了部分视线,但他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两侧肃立的百官,远处黑压压的百姓,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以及……西侧观礼台那根柱子后,几乎不可察的呼吸声。
来了。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脚步未停。
礼乐奏响,钟鼓齐鸣。祭天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每一项都繁复冗长,在肃穆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李明池坐在百官之后、女眷之前的观礼席上,目光追随着祭坛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顾修云的每一个动作都标准而有力,没有丝毫生涩或犹豫,仿佛这君权神授的仪式,他天生就该站在那个位置。
真是讽刺。一个反贼,一个弑君者,此刻却在祭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就在“终献”礼毕,顾修云准备念诵祭文的瞬间——
异变陡生!
西侧观礼台,两点乌光从柱子后疾射而出!
不是射向祭坛上的顾修云——距离太远,角度太偏,成功率太低——而是射向他身后三步外,正捧着祭文的礼部尚书!
一支箭擦着礼部尚书的官帽飞过,钉入地面;另一支却精准地射中了他的肩膀!
“啊——!”礼部尚书惨叫一声,手中祭文飘落,人踉跄倒地。
“有刺客——!!!”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开!观礼台乱作一团,官员们抱头鼠窜,女眷们花容失色,士兵们厉声呼喝,向柱子方向扑去!
但真正的杀招,此刻才现!
就在所有人都被西侧的动静吸引时,祭坛下方的人群中,突然暴起数道身影!他们扯去外衣,露出内里黑色的劲装,手持短刀利刃,悍不畏死地扑向祭坛!
不是远处狙杀,是近身突袭!赵南楚竟安排了双重刺杀!西侧的弩箭只是幌子,真正的死士,早已混入观礼人群!
“护驾——!!!”
亲卫们瞬间收缩阵型,将顾修云护在中间。但死士人数众多,且个个悍勇,竟生生冲开了一道缺口!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李明池坐在观礼席上,浑身冰凉。
她看见了,看见了那些死士疯狂的眼神,看见了喷洒的鲜血,看见了倒下的士兵和官员。她也看见了祭坛中央,被亲卫死死护住的顾修云——他竟没有后退,反而抽出了腰间佩剑,一剑格开劈来的刀锋,反手刺入一名死士的胸膛!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鲜血溅上他玄色的礼服,斑驳刺目。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一名死士借着同伴的掩护,绕到了祭坛侧面,手中短刀寒光闪闪,目标直指——李明池所在的观礼席!
他想干什么?杀她灭口?还是挟持?
电光石火间,李明池的脑子飞速运转。躲?身后是惊慌失措的女眷,无处可退。喊?声音会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她看着那把越来越近的刀,手指悄悄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柄冰冷的短刃。
就在死士即将扑到面前的瞬间——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噗嗤”一声,精准地贯入死士的后心!巨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前扑倒,手中的刀擦着李明池的裙摆钉入地面,刀柄兀自颤动。
李明池猛地抬头。
祭坛上,顾修云保持着开弓的姿势,手中的长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他隔着混乱的人群、飞溅的鲜血,看了她一眼。目光相接,只一瞬。
然后他放下弓,转身,继续迎向扑来的敌人。
李明池僵在原地,心脏狂跳,握着短刃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救了她。
在自身被围攻的危急关头,他竟然分神,救了她。
为什么?
没时间细想。厮杀还在继续,但死士人数毕竟有限,在亲卫和赶来增援的士兵围攻下,很快被压制。最后一名死士见事不可为,毫不犹豫地咬碎了齿间的毒囊,口吐黑血倒地。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祭坛上下,一片狼藉。尸体横陈,鲜血浸染了汉白玉地面,受伤者的呻吟声、女眷的哭泣声、官员的怒骂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惧。
顾修云站在祭坛中央,玄色礼服上血迹斑斑,冕旒歪斜,玉珠断裂了几颗。他脸上溅了几点血,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他扫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肃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刺客已诛,大典继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礼官,拾起祭文。”
还、还继续?!
所有人都惊呆了。地上还躺着尸体和伤者,鲜血还未干涸,他就要继续祭天?
礼官战战兢兢地捡起染血的祭文,双手奉上。
顾修云接过,展开,血迹在洁白的纸页上晕开,像一朵朵诡异的花。他面不改色,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念诵起未完的祭文:
“维天眷命,佑我生民……今承天命,肃恭明祀……”
一字一句,在血腥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威严。
百官们面面相觑,最终,在顾修云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重新站回原位,垂下头颅。女眷们捂住嘴,压抑着哭泣。士兵们持矛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祭文念毕,钟鼓再鸣。
顾修云将祭文投入熊熊燃烧的鼎中,看着火焰将其吞噬,化为灰烬。然后他转身,面向百官和远处惊魂未定的百姓,朗声道:
“逆贼作乱,意图扰乱大典,动摇国本。然天命在我,鬼神共鉴。今刺客伏诛,余党必将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至于今日死伤官员士卒,朝廷厚恤其家;受惊百姓,各赏钱粮。春祭乃祈年之大典,不可因宵小中断。礼成——!”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礼乐再次奏响,尽管有些凌乱,却顽强地继续下去。仪式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走向尾声。
李明池坐在观礼席上,看着祭坛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看着他礼服上刺目的血迹,看着他冷静到近乎冷酷地掌控全局。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顾修云,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单纯的武夫或复仇者。
他是一个真正的统治者。
懂得什么时候该仁慈,什么时候该残忍;什么时候该怀柔,什么时候该立威。今日这场刺杀,或许早在他预料之中,而他,将计就计,用鲜血和铁腕,向所有人宣告了新朝的不可撼动。
她低头,看着裙摆上那一道被刀锋划破的裂口,又想起刚才那支救命的箭。
心中那潭死水,第一次,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惊涛骇浪,尚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