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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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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皇城表面风平浪静。
减税令颁布后,顾修云又接连推出几项新政:整顿吏治,裁撤冗余官职;开放部分皇家园林,允百姓在特定时日入内游览;甚至下令重修皇城内几处年久失修的官学,增拨银两。每一项都看似寻常,却又精准地戳在前朝积弊之上。
朝堂上,旧臣们对新政的态度微妙。有人积极附议,有人沉默观望,也有人——以赵南楚为首——面上恭顺,私下却咬牙切齿。世家私兵造册一事推进得尤其缓慢,各大家族推诿拖延,借口层出不穷。
顾修云似乎并不着急。他每日按时上朝,听政,批复奏章,偶尔亲自巡视皇城防务。对世家的拖延,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三日期限已过,未报者,视为隐匿谋逆。”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整个皇城的空气都绷紧了。
李明池从云雀和李福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消息。李福如今在洒扫处,消息却依旧灵通,常借着送东西的名义,悄悄递几句话。他说,新主处理政务时常至深夜,书房灯火通明;他说,军中将领对新主极为信服,因他从不克扣军饷,且与士卒同食;他还说,新主似乎对西北来的奏报格外关注,每次都要反复看几遍。
西北,又是西北。
李明池想起那夜顾修云独自站在角楼上的身影。那个方向,到底藏着什么?
她将这些碎片信息在心里拼凑,试图勾勒出一个更完整的顾修云形象:不是单纯的武夫,懂治国,知轻重,行事有章法,但骨子里依然带着军人的冷酷和决断。对西北有执念,或许那里是他的故乡?可若是故乡,为何每次眺望时,眼神里没有温情,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寒寂?
谜团太多,线索太少。
而另一边,叶檀一那枚玉佩,像一块烧红的炭,藏在她妆匣最底层,时刻提醒着她暗流的存在。
春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信元十六年立春前夜,赵府灯火通明。
宴席摆在正厅,却与往日不同。没有丝竹歌舞,没有女眷宾客,只有十几个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围坐长桌两侧。桌上菜肴丰盛,却几乎无人动筷。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赵南楚坐在主位。他已年过四十,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只是眼角细密的皱纹和微微下垂的嘴角,透出长期算计的疲惫。今夜他穿一身深紫锦袍,手中把玩着一只翠玉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屏息,“春祭就在明日。新主登坛祭天,百官随行,守卫虽严,却也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坐在他左手边的一位胖硕官员擦着汗:“赵公,刺杀之事……是否再斟酌?新主身边亲卫皆是百战老兵,万一失手——”
“没有万一。”赵南楚打断他,眼神骤冷,“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刘大人,你莫不是怕了?”
刘姓官员冷汗涔涔:“下官不敢!只是……只是觉得,是否太过冒险?新主虽收缴私兵,但对旧臣还算宽厚,我等只要暂且隐忍,未必没有出路……”
“宽厚?”赵南楚嗤笑,“刘大人真以为,顾修云那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夫,会真心容得下我们?他如今不动,不过是根基未稳,一旦皇位坐热,你猜猜,第一批被清算的会是谁?”
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是手里还有私兵的世家,是朝中还有影响力的旧臣,是……所有可能威胁他统治的人。诸位,醒醒吧,这不是前朝那个优柔寡断的李明信,这是顾修云。他今日能减税收买民心,明日就能用同样的刀子,架在我们脖子上。”
长桌上一片死寂。
另一个瘦高个子的官员迟疑道:“可即便刺杀成功,后续如何?皇城内外还有五万驻军,那些将领只认顾修云,万一他们拥兵复仇……”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幌子。”赵南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一个名正言顺的、能让旧部归心、也能让部分新军迟疑的幌子。”
众人面面相觑。
“明池公主。”赵南楚缓缓吐出四个字。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公主如今被软禁宫中,如何能——”
“不是现在。”赵南楚冷笑,“是事成之后。顾修云一死,皇城必乱。届时我们控制宫城,以公主名义发布诏书,痛斥顾修云弑君篡位之罪,号召天下勤王。公主是前朝正统血脉,名分上无可指摘。那些心中还对旧朝存有念想的将领、官员,至少不会立刻反扑。而我们……”他顿了顿,“可以趁乱整合力量,稳固局势。”
“公主会配合吗?”有人质疑。
赵南楚把玩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会配合的。因为除了配合我们,她别无选择。顾修云一死,她这个前朝公主,落在谁手里都是死路一条。跟我们合作,至少还能做个傀儡皇帝,保住性命和富贵。李明池不傻,她知道怎么选。”
他说得笃定,仿佛已胜券在握。
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官员忽然开口:“若是公主不愿呢?”
赵南楚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如毒蛇:“叶大人,这个问题,不该由你来问吧?令尊当年在漕运案中的那些手脚,若是捅出去,你们叶家……还能有今日?”
年轻官员——正是叶檀一——脸色一白,垂下眼,不再说话。
赵南楚满意地收回目光,举杯:“诸位,成王败寇,在此一举。饮胜!”
众人纷纷举杯,只是那杯中的酒,尝起来满是苦涩和不安。
宴会散后,赵南楚独自留在厅中。管家悄悄进来,低声道:“老爷,死士已经准备妥当,共十二人,皆是豢养多年的孤儿,忠心无虞。兵器也已淬毒,见血封喉。”
“好。”赵南楚点头,眼中闪过狠戾,“告诉他们,明日箭出之后,无论中与不中,立刻服毒自尽,绝不可留活口。”
“是。”
管家退下后,赵南楚走到窗前,推开窗。冷风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望着皇宫方向那片沉沉的黑暗,嘴角勾起一丝扭曲的笑。
顾修云,你夺我赵家私兵,断我财路,还杀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明日,就用你的血,祭我赵氏的刀。
同一片夜空下,李明池并未安寝。
她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素笺,上面写满了字,又涂改得乱七八糟。她在推演明日春祭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叶檀一傍晚时分悄悄递进来一封信,藏在一盒点心里。信很短,只说了两件事:一,赵氏死士已备,明日必发;二,赵南楚计划事后以她为傀儡。
傀儡。
李明池看着那两个字,指尖发冷。
她想起小时候在戏台上看的皮影戏,那些精致的小人被幕后的人用竹竿操纵,一举一动皆不由己,却还要做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可笑,又可悲。
她不要做皮影。
可是,能拒绝吗?赵南楚捏着叶家的把柄,就能捏着叶檀一的命。而叶檀一将玉佩给了她,某种程度上,她也成了赵南楚间接控制的对象。更何况,若真如叶檀一所说,顾修云死后乱局一起,她这个前朝公主,确实只有两条路:要么被乱军杀死,要么被人挟持利用。
第三条路呢?
有没有可能……在两股势力之间,找到一线夹缝,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她皱眉苦思,却觉得前路茫茫,尽是迷雾。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
忽然,极轻的叩窗声响起——又是三长两短。
李明池心跳一滞。这个时辰,叶檀一怎么敢来?
她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果然是叶檀一,他脸色比上次更差,眼底乌青,嘴唇干裂,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
“你怎么——”
“长话短说。”叶檀一打断她,语速快得惊人,“赵南楚给我的最后命令:明日春祭,设法接近顾修云身边,在他茶水中下药。药在这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塞进窗缝,“是慢性的,不会立刻发作,但几个时辰后会呕血昏迷。”
李明池没有接,只是盯着他:“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叶檀一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颤抖,“明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像个懦夫一样听命于他,可我父亲……我叶家上下几十口人……我不能……”
他的眼眶红了。
李明池从未见过他这样。从小到大,叶檀一都是从容的、清朗的,像一块温润的玉。此刻这块玉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碎掉。
她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包药。
叶檀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绝望了:“你……你会用吗?”
“不会。”李明池回答得干脆,“但我会留着。或许……有用。”
她将药包收进袖中,看着他:“叶檀一,你听着。无论明日发生什么,你的首要任务,是活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不要让自己陷在必死之地。如果……如果局面真的失控,保全自己,回叶家,保护好你的家人。”
叶檀一愣住:“那你呢?”
“我?”李明池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雪般的坚韧,“我是李明池。就算要做傀儡,也要做一个让操纵者头疼的傀儡。”
窗外夜色浓重,她眼中却亮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叶檀一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或许比他想象得更强大,也更决绝。
“明池,”他哑声道,“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是我自己选的。”李明池摇头,“从接过玉佩的那一刻起,我就选了。不怪你。”
她顿了顿,轻声说:“走吧。小心些。”
叶檀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没入夜色。
李明池关好窗,背靠在冰冷的窗棂上,许久未动。袖中的药包像一块烧红的铁,烫着她的皮肤。
明日。
一切都将在明日见分晓。
宫城另一处,顾修云也未入睡。
他刚刚亲自巡视完春祭场地的布置。祭坛设在南郊天坛,从皇宫出发,沿途经过三条主街,最后登上九层高台。每一处可能的埋伏点,他都亲自走过。
负责护卫的将领跟在他身后,额上冒汗:“陛下,沿途已安排三层守卫,明哨暗哨交替,箭楼也安排了神射手,应该……万无一失。”
顾修云没说话,只是站在祭坛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灯火稀疏的皇城。夜风吹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
“西侧观礼台,第三根柱子后面,”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那里是个盲点。如果我是刺客,会选那里。”
将领脸色一变:“末将立刻去查!”
“不用。”顾修云抬手制止,“留出来。”
“留、留出来?”将领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顾修云转身,走下台阶,“钓鱼,总得有饵。水太清,鱼不会咬钩。”
将领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过来,冷汗瞬间湿透内衫。新主这是……要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可是陛下,万一——”
“没有万一。”顾修云脚步不停,“按我说的做。另外,明日公主的马车,安排在我车驾后方十步,不要远,也不要近。”
“公主?”将领更懵了,“陛下,公主乃前朝……”
“照做。”顾修云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容置疑。
“……遵命。”
顾修云不再多说,翻身上马,向皇宫方向驰去。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孤独而清晰。
他想起白日里,老太监李福借着送炭的名义,悄悄递给他一句话:“陛下,老奴听到些风声,明日……不太平。”
他当时看了李福一眼,只问:“谁的风声?”
李福低头:“赵府昨夜,宴请了十七位大人。宴后,赵家死士营有异动。”
“知道了。”顾修云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块金锭扔给他,“赏你的。以后有话,直接说。”
李福捧着金子,老眼浑浊,却还是说了一句:“陛下……小心公主。”
顾修云动作一顿。
李福跪下:“老奴多嘴。只是公主她……毕竟身份特殊,若有闪失,恐生变故。”
“朕知道了。”顾修云挥挥手,“去吧。”
此刻,马背上,顾修云回想着李福的话。
小心公主?
是说有人会对她不利,还是……她本身就有问题?
他眼前浮现出李明池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冰冷,却又在深处藏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明日,你会怎么做呢,李明池?
是乖乖待在马车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还是……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
他忽然有些期待。
期待看到那潭深水,被搅动时会泛起怎样的波澜。
期待看到那簇火,在绝境中会燃烧成怎样的光。
马蹄声渐远,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
皇城内外,无数人在这立春前夜辗转难眠。
有人磨刀霍霍,有人心惊胆战,有人静观其变,有人……在黑暗中,默默握紧了袖中冰冷的短刃。
明日,太阳升起时,将是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盛大祭典。
而祭品,可能是旧王朝最后的余烬,也可能是新王朝未稳的根基。
更可能是,无数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