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决明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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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药煎熬，清水冲灌。常人不能接近小唐的身体，否则也要剧毒被牵连进来——没奈何，我只好一切自己动手。整整四天三夜，我千辛万苦总算把小唐从死字边上拉了回来。药换了一锅又一锅，熏得我眼眶红肿，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就忍不住发抖——不是害怕，也不是发冷，纯粹是脱力到了极致。
我看看手背被浸得黄褐色的痕迹和被药物烧灼的指尖，忍不住苦苦地发笑。
八年啊……我终于已经做得到。当这样相似的眉眼憔悴时，我终于可以亲手挽回，不用因此惨然地望着小庙里的苍天巨树和星辰灿烂的夜空大声号哭。是啊，八年了，我已经二十岁，曾几何时我连自己病重都无法医治，曾几何时我曾眼睁睁看着红颜消亡，却只能在她死后站在水边看那一艘安静到惊心动魄花船。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小唐醒了两次，每一次都眼神晦暗涩然。你看，他是这样像二哥，连生病时那恍惚的神气也几乎一般无二。又茫然、又苦恼、又倔强，总想脱离身上沉重的枷锁振翅高飞。骄傲得谁也靠近不了，谁也捉摸不到。
我昏昏沉沉地依着床畔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人在拿湿润的丝绢帕沾了水一点一点擦拭我的手指。指掌磨擦，虽然隔着一层丝绢却偏偏更显得异常轻柔缠绵。仿佛能顺着肌肤纹理一直拭到心尖，浅浅抚摩、细细温存。我动了动手，却觉得五指一紧，陡然被对方捉了个正着。
想睁开眼，偏偏满室药香逼得人眼皮重过千斤。房间里只有我和小唐，小唐此刻自顾不暇，那么是谁在替我清理手上的残药？我脑中迷迷糊糊，一团乱麻，思绪转来转去，忽然灵光一闪。
“是你？！”我脱口而出，猛然间张开眼睛。
禅心万轮起，一点慈悲生。青色的直缀，锦红的袈裟，一付出门赴法会的可怕格局。
替我擦手的人原来是决明和尚，他见我醒来就轻轻微笑，压低了声音说：“睡觉应先洗手。”他这样说好像我满手沾的都是黏腻的糖浆却又懒得洗刷。
我哑然，直着脖子叫了一声“大哥”，他却依然只是静静地擦拭着我的手指。千年古木一般对我的呼唤置若罔闻，眼神在我手上停留得十分专注。呵，我这血肉相连的大哥……抚养我四年时光的大哥……当我冲出庙子所在的土坡后回头，站在庙前对我合十行礼的大哥……晨钟一响，苍茫之中早以把骨血之情断绝。
那一年二哥冰冷的身子触着我们两人的手，我们一步一步急急地背着他入辛兰库。大哥背着二哥，我牵着二哥落下的衣角——从此之后天人永隔。可是大哥却能寂然不动，只有一声长叹伴随着我地哭声整天，仿佛合音，却终究早早散去。
他心成佛，我心入魔。
我再叫一声“决明。”他终于转头应我，轻轻一声，不重，刚好能顺进耳里。是啊是啊，世上早已没有白广涛，只有决明禅师。我笑一笑打趣：“大和尚为人擦拭，怎如此似水缠绵？”
他也笑一笑道：“和尚不曾缠绵，不过施主心动。心眼不开，自生迷障。施主挂记谁，才会觉出谁。”说罢换了一只手，仍旧细细擦拭。只是这一次果然不曾有半点缠绵情致，满手笼罩的都是佛门的慈悲。这可恶的和尚，什么时候都要打禅。我在心里有点恼羞成怒，不知不觉烧红上脸忍不住转过头看小唐。
美人如玉梦尤酣，薄唇发白乃是应有之象。只看他在梦中蹙了眉尖咿咿呀呀，陡然迸出一句话。
“竹霞快走。”声有沙哑，是解毒之药频繁吞吐伤了咽喉。我忍不住手一抖，猛然缩了回来。决明看看我，又看看小唐，忽然长长一叹，放下绢帕。他的身材较我略高，站起身来的时候挡住了整片窗□□入的光线。逆视中连五官都不甚清晰，只能看见他动了动口，说：“痴儿醒来。”
我想说：“不不，他是小唐，唐笑棠。他不是二哥，我知道的。他不是白皓戡，我知道的清清楚楚，二哥已经死了，小唐却还活着，这就是铁证。”
可是我只动了动嘴，就看见决明和尚直起了身子发出一声长叹。好像八年前二哥出殡的晚上，也像那之后老头子出殡的晚上。他永远都是长长一叹。只是这一次他还是多说了一句话。
“孽缘难断啊……”决明和尚的样子已经可以看清，无限的悲悯，无限的怜惜。倒映在我的眼中，几乎生生逼出我的狠毒心性。我想我是怨、是妒、是求而不得。只因他证菩提，我入无间，两样人，两样路，走出一步就再也没得选。
我看了看小唐，他依然沉睡。梦境中的困窘怕已经顺利化解，只是这样满足的神态究竟是什么样结果的映照？梦中他是为那女子舍了性命、同那女子功效于飞抑或是忘却前尘？不管怎么说，人能够叫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有很多。只要你有时间、肯去做。就怕没有时间，又或总也放自己不过。
我说：“决明，我知道。他不是。我喜欢他。”
决明看着我笑了笑，虽然笑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很喜欢看他在那种慈悲的笑意下有几分力不从心的惶惑，否则我会觉得这巨大的祖屋太过阴冷，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有谁都好像孤身上路。
也许有钱人都容易不快活？也许也许，毕竟我的钱太多，毕竟有钱人总是不容易快活。我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决明摇摇头转身出去，我听见他吟道：“此身孽障已千叶，苦盼回头已无舟。”
真奇怪，在岸上的人，何必要看着水中的人说“苦盼回头已无舟”？我木木地转过头看着小唐，他的眼稍微动了一动。这时候我总算知道原来艾韬那个酸儒说的不假，美人睫震果如蝶。
我说：“小唐，小唐？要不要吃饭？新鲜的粳米稀饭，还加鸡丝补补身。怎么样？”
他真的开了眼，看我一眼，又一眼，然后忽然一股神采猛然注入一般活了起来。我被他牢牢拽住了衣服——他的力气这样大，简直像没有中过毒。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孟竹霞在莲香客栈，只要你带她来见我，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无论什么条件都可以。”
我觉得心尖渗着一丝细微的燥热。
二世祖多年惯了逞英雄，别说莲香客栈，就算人在水月庵当尼姑，我也能为了他这句话带着一群狗腿子去捣乱。也算是我小小的一点英雄豪气，又或者这种东西本来就比麻将有趣。你看，我这样好说话。
我说：“好的，你要记得，不要赖账。”
他答我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我哈哈大笑，笑得一路跌跌撞撞趔趄不止，最后笑得一跤摔在走廊地上，才觉得已经双腿发软。讨厌的决明，害我一会儿也睡不了，我一边腹诽一边把左手握住了右手。
“管家！带上二三十个人，咱们去莲香客栈！”我撩高了嗓子喊，喊了三遍管家才听见。他犹犹豫豫地看着我问：“老爷，你要不要换换衣服？要不要润润喉咙？老奴都听不清您的声音了。”
我撇撇嘴，看了看身上，看了看头发。算了，小唐应该不会介意我先洗个澡。
于是我就去了洗澡。
作者有话说第8章 决明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