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逝波》禾下有土

6、一点点靠近

　　那场宴会的终局，具体做了什么何以安已经不记得了，他们避开人群，在月下的回廊里静悄悄地坐着，偶尔进行一些没有明确意味的对话。静谧的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何以安竟莫名产生了一种二人很熟悉的错觉。

　　宴会结束后，林培新和郑丽文双双消失不见，只让人留了信，让二人结伴回家。何以安有些担心林清阳发觉二人是邻居的事实，但林清阳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只是平静地向司机报了住址。

　　隔着不远的距离，何以安和林清阳告了别，走进无人的家中。看着对面那盏暖光的灯光，何以安发现，他之前对这盏窗投射的都是幸福的幻象，只有林清阳，是生动的、真实的、可触碰的。

　　＊

　　许多人发现何以安变了。他越来越内敛，对一些似乎都接受良好，对于青春期的男生来说，他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何以安不在意自己的变化，他的重心已经不可扭转地转向了林清阳，再也无暇关注除了他之外的二三事。

　　现实中的交集让他的观察变得丰富且生动。何以安加入了校学生会，学生会里钦慕林清阳的女生不少，她们并不避讳当着何以安的面，叽叽喳喳的讨论，常常笑作一团。在这种欢笑声中，何以安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乐。

　　高一和高三隔着一栋教学楼，离得并不远。他从走廊经过，望见过林清阳好几次。大多时候林清阳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人，何以安不动声色地在学生会的日常闲聊中抛出这个疑问。

　　“他呀，是林清阳的好朋友，叫陆亦北，听闻二人的母亲是手帕交，关系特别好呢。”学姐吃着小零食，毫无防备地说出了何以安想要的答案。

　　当一个人想要遇见时，就总会有各种办法。

　　何以安循着林清阳的行动轨迹去了很多地方，不自觉地寻找着林清阳的身影。面上却一片平静无波，似是他本来就有充足的理由来这些地方。

　　有时候他很幸运，能够看到他背影，甚至于他和别人交谈的神情。但多数时候，何以安一无所获。每一天何以安都期待着遇见，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打个招呼，就能让他这一天的生活不同寻常。

　　林清阳的表情依旧寡淡，如果不是何以安确实看到了他点头的幅度，他甚至觉得林清阳在刻意无视他。

　　不过何以安不在意，合理的距离，恰当的礼貌，他不需要林清阳回应他的任何想象。他想看见他，便去偶遇，他害怕靠近，就站在安全线以外。

　　何以安只是单纯地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罢了。他已经习惯将自己裹在坚硬的壳中，做一个处于安全位置的观察者，如果不去期待，回应便不会落空。

　　何以安不得不承认，本质上他仍旧是一个胆小鬼。他能够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竭尽全力地制造偶遇，然后不痛不痒地打一个招呼。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对林清阳的渴求与想象，这让他觉得安全。甚至在旁人大方勇敢地坦言对林清阳的好感之时，他还能给对方加油鼓劲。

　　＊

　　林清阳在自动贩卖机前买水。

　　陆亦北搞不明白，明明刚才经过的食堂旁边也有，林清阳非要拐到这个地方来买。

　　“人少。”陆亦北愣了会儿，才知道林清阳刚刚在和他解释。

　　他们站在这里好一会了，陆亦北瞅着林清阳翻了半天口袋，好不容易找出来两三个钢镚。

　　“不是吧，林清阳，什么时代了你不用手机支付？”陆亦北惊讶道：“我给你买成不，幸亏这里人少，不然就你这老年人一样的购买速度，还不得被后面排队的人骂死。”

　　林清阳瞥了陆亦北一眼，陆亦北立刻举起手投降，“好，好，你慢慢买，没有看不起老年人的意思。”

　　“没带手机。”林清阳慢吞吞地把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矿泉水已经售罄了，他只有三个硬币，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按了一瓶碳酸饮料。

　　二氧化碳夹着人工代糖的甜腻涌进口腔，林清阳皱着眉头捏着罐子。

　　何以安刚下体育课，刚跑了1500米，累得够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喉咙的干渴提醒着他赶紧补水。

　　自动贩卖机旁边已经站了两个人，何以安没想到竟然能碰上林清阳。

　　“清阳哥。”何以安的声音有些干涩，脸色薄红，仍带着略微急促的呼吸，眼神却很清亮。

　　“呦，喊你清阳哥呢。”陆亦北勾着林清阳的肩膀，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清阳，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弟弟。”

　　“邻居家的。”林清阳并没有多解释的欲望，拿开陆亦北勾着自己的胳膊，“走了。”

　　“哎，清阳，你等等我。”陆亦北朝着何以安一笑，“弟弟，他就是个冰块脸，有空来找哥哥玩，我叫陆亦北。”

　　陆亦北快步追上林清阳，又犯贱地把手勾在林清阳肩膀上。

　　林清阳看了一眼肩膀上的手，忍住了拿下来的冲动。

　　“清阳，刚才那个小孩，你是不是讨厌他。”陆亦北乐呵呵地问道。

　　“谈不上讨厌。”林清阳顿了顿，“只是……”

　　“那你摆出这副表情，也不怕吓到人家。”

　　林清阳斜睨了陆亦北一眼，“不是你说的吗，我就一冰块脸。”

　　陆亦北拍了拍林清阳的肩膀，嘿嘿嘿笑了几声，“我看这小孩长得挺讨喜，一看就很乖。”

　　“不过……”陆亦北思索了一阵，“我总觉得他很面熟。最近是不是遇见他好几次了，还真有缘分啊。他叫什么？”

　　“你问题真多。”

　　“之前没怎么见过，肯定是高一新生对不对？”

　　“可怜我们高三生。”陆亦北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想起了被什么东西支配的恐惧。

　　“啊啊啊啊啊啊！”陆亦北突然发出叫喊，活像一只被踩了脚的猴子。

　　陆亦北发疯的叫喊引得经过的同学频频回望。“你有这么多闲工夫，还不如多做两张卷子。”林清阳快走了几步，有意离他远了些。

　　陆亦北拍了拍脑门，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干嘛操心那么多。

　　“哎呀，林清阳，你怎么又不等我。”陆亦北朝着前方无情的好友追去，把刚才的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

　　转眼间寒假已至。

　　这是林清阳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几个关系密切的同学撺掇着陆亦北组一个局，拉着林清阳一起到山上滑雪，来纪念他们最后一年的青春时光。

　　梅冉是林清阳的同班同学，也是上届学生会会长，和陆亦北他们关系不错，也在受邀之列。学生会的几个小姑娘消息灵通，听说了此事便缠着梅冉搞一个团建活动，表面上说是欢迎入会的新人，实则想借此机会和林清阳拉近关系。

　　梅冉对她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门清，但挨不住几个小姑娘的央求，又想多几个人帮忙也好，还是决定将学生会的团建活动和他们预定的冬日旅行安排在一起。

　　梅冉一开口提议，陆亦北几个反而高兴地紧，平白多了几个小学妹小学弟干活，他们乐得潇洒。梅冉知道她们几个冲林清阳而来，本想问问他的意见，却被陆亦北赖皮地打发了回来，信誓旦旦地保证林清阳绝对不会有意见。

　　出发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大巴车陆续接上了人，何以安和梅冉因为负责物资采买工作，最后才上了车。

　　梅冉的好闺蜜给她提前留好了位置，何以安看着空下的剩余座位，不禁有些头痛。

　　“以安，别傻站着呀，清阳旁边不是有位置嘛，赶紧坐下歇会儿。”梅冉提醒道。

　　“但是，陆哥还没来。”

　　“害，陆亦北呀，被他妈妈逮去冬令营了。你赶快坐下吧。”梅冉嬉笑道，“只怕这次他是不可能‘逃狱’了。”

　　何以安看向林清阳的方向，林清阳戴着蓝牙耳机，看着车窗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何以安悄悄走了过去，刚想坐下，谁知巴士车猛地发动，何以安一个趔趄，忙扶住了车椅背才堪堪稳住。但是由于车辆晃动幅度太大，何以安扶住的，是林清阳的椅背。

　　这近乎将林清阳圈住的动作让何以安感到十分羞耻，他正想飞快撤身，林清阳的眼神已经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清阳哥。”何以安尴尬地小声问了句好。

　　“嗯。”

　　何以安没想到，林清阳戴着耳机，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巴士车缓缓行驶着，何以安正襟危坐，他想表现得淡定一些，却忍不住偷偷用余光观察着林清阳。

　　林清阳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登山服，衬着他的面容有些冷淡。车辆每每到了颠簸处，他总会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在忍耐些什么。

　　何以安翻了翻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盒无糖的薄荷糖，他将盒子递给林清阳，低声问道，“吃吗？”

　　“谢谢。”林清阳转头看了看，没有拒绝，也没有接过糖盒。

　　“那你伸手。”何以安摇了摇盒子，示意林清阳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倒出几片糖果。

　　冰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皮肤，稍稍一瞬便撤离了。

　　嘴里的薄荷糖散发着清凉的气息，压下了偶尔涌现的眩晕感，林清阳闭上眼睛靠着窗户，窗户外的阳光洒落在睫毛上，投下片片阴影。

　　何以安盯着林清阳渐渐舒缓的眉头，不知不觉间睡意泛了上来，靠着椅背慢慢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