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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间清风不会骗我 ...

  •   当大厄王翻身上马时,我听到城外传来大军的号角声。

      有人匆匆赶来,说着我听不懂的蛮夷语,那大厄单于原本张扬的表情变得凝重,然后带着众人,将这宫里的金银财宝与女人系数抢去,一路绝尘,离开宫城。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宫里。

      也是那时,我才忽然发现,我的人生很多第一次,其实都或多或少与小质子有关。

      第一次和人睡在一张床上,第一次做饭,第一次煮茶,第一次爬树,第一次踢毽子,第一次骑马,第一次编花环,第一次收到礼物,第一次送人礼物……

      那只有我和小质子两个人的长乐殿,就好像我随波逐流的短暂人生中,一处小小的扁舟。

      并不怎么温馨,却也总亮着一点灯火。

      这短短一年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今想起来,竟也有很多回忆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我并不害怕他们对我做什么,人活着很难,求死却太容易了。

      我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去死,只是——

      我忽然想到,我还没有问过小质子的名字。

      他也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驻扎在外的大军,因为提前得知了蛮夷的行军目的,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雒阳彻底沦陷的前一刻,赶到了雒阳。

      天子于宫中被近卫护着,虽然受了伤,但性命无碍,只是宫中的后妃与宫人都被掠去。原本由程中郎护送打算迁离雒阳的百官,因为程中郎的投敌,被他当做人质,悉数送到了蛮夷大营,成了俘虏。

      那一日城内城外,遍地都是尸体。

      当我与被俘虏的宫人被带至大厄的营寨,天已经全黑了。

      营帐最大的空地上有一口大锅,煮着沸腾的人头,锅的一旁,全是男男女女,没有头的尸体。

      这里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哀嚎。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在他们眼中,周人不是人,只是可以随意宰杀的猪羊。

      不同于那些一出现在营寨门前,就被蛮夷将领瓜分走的后妃与宫人,我被大厄王扔下马,没有男人靠近我,反而有一个蓝眼睛的蛮夷小男孩,将我带到一处大帐,又拿着一套红色的衣裙,走进帐中。

      他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何,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悲伤与安抚。

      他的手一点点靠近我,脱掉我沾满干涸血迹的衣服,见我没有反抗,松了一口气,快速将我的衣服脱光,为我用盆里的温水擦干净身体,帮我穿上那一身红衣。

      我听着帐外的喧闹声,透过营帐的窄窄一条缝隙,看见朝廷的官员被人扒光了衣服,披上狗皮,在地上四肢伏地,逗得众人大笑不止。

      我握着手中彩色结石的首饰珠串,又收回视线,静静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蛮夷人的男孩。

      在他转身的瞬间,双手握住珠串,用全力勒在他的脖子上。

      不知为何,我看着那双布满泪水和恐惧的蓝色眼睛,手微微颤抖着,眼泪不知觉,也从眼眶里掉下来。

      “不,不要……”

      细碎的话语从他的口中溢出,他说的是官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官话,但是我看着他那蓝色的眼睛,手还是没有停下。

      直到他倒下没了动静,纤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蓝色眼睛。

      我松开他,沉默快速地换上他的衣裳,将他拖到靠近门旁的位置,拿起桌上的灯盏,缓缓推到地上。

      火几乎是一瞬间就烧了起来。

      我走出营帐,昏暗的灯火,将我与旁人照的一样。那些眼睛黏在被羞辱的朝廷官员身上,放声大笑的蛮夷士兵,竟根本没有发现已经换了一个人。

      我随手牵起一匹马,翻身而上,就那么径直驾马跑出了大营。

      我骑马走到山坡上,回头看着那已经燃烧起来的营帐,火越烧越大,那些人也不再玩乐,而是把俘虏来的数百人关在羊圈里,赶去救火。

      我转身欲走,忽然低下头,看到身下那被马蹄踩倒的大片小黄花。

      我回头看着那处大帐,看着那些被囚在羊圈里瑟瑟发抖的人们。

      娘对我说过,这种黄色的小花儿叫钩吻,看起来像是寻常的野花,却是一种药材,可以止痛。只是它的叶子有剧毒,只能外用,若是吃进肚子,只需要几片,就会把人毒死。

      说来也奇怪,这样越是漂亮的花儿,越是容易有毒。

      我沉默良久,跳下马,向那些花伸出手。

      大厄营寨里,大火扑灭了,四处乱成一团,有大批人马带着狗冲出营寨,有人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盘问搜查着。

      我沉默地拎着水桶,忍受着被黄泥糊满的脸又痒又刺,低垂着头,静静从营帐的阴影中走过。

      他们大概都以为我已经离开了营寨,没有人认为我还会回来,竟无一人盘查我,任我走到羊圈前,将那一桶水放下。

      整一晚上都没有喝水的人,此时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看守这些人的蛮夷却走到我身边,张腿就要把水桶打翻。

      我忽然听见小质子的声音。

      他从远处走来,与我四目相对,眼中骤惊。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沉默片刻,转身与那些看守的蛮夷说了什么,那些人点了点头,结伴走远了。

      我与他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开口。他知道整个营的人都在找我,却只是看着我,帮我把兜帽的绳子系紧了些,又抽出几缕头发,遮住我白色的眼睛。

      “我不能放他们走,你也没办法带他们走,你自己走吧,快些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严肃,“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们。”

      我盯着那只清透的眼睛。

      “你会杀了他们吗。”

      他愣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他们活着,生不如死。”

      他说:“我不能背叛我的家人。”

      “可是,你放了我。”我静道。

      他的表情又变得痛苦,紧握的双拳就这么颤着,垂在身体两侧。

      “杀了他们,给他们一个慈悲。”我说,“当他们成为俘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多活一天,就折磨自己一天,折磨爱他们的人一天。杀了他们,是为了活着的人。”

      他却对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就还有希望。还有见到家人的那一天。”

      我闻言,终是没忍住放声大笑,小质子愣了一下,立刻抬手捂住我的嘴,眼里尽是慌乱。

      “你疯了,这里是敌营!”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惊慌的表情。

      “你也疯了,我是你的敌人。”

      他闻言指尖颤了颤。

      “小质子,你跟我一起走吧。天高海阔,去哪里都好,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这里有我的家人。”

      我听着他的话,没有多难受,只是感觉心里哪一处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里缓缓流出来。

      “城破之后,你阿兄便下落不明了。城中现在驻守的将领是李孤鸿,镇东大将军李齐鸣的儿子。就是你曾对我说,点了天灯的那个人。不要回城里,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他静静的看着我,良久,良久,才轻轻地说:“保重。”

      他可真是奇怪,为什么我对他那么坏,他却还要对我说,保重。

      他为什么不恨我?

      我垂下眼眸,转身走向人群,在人们瑟瑟发抖的恐惧视线中,从皇后散落的发髻间抽出一枚金簪,揣进后腰的腰带里。

      皇后眉头一颤,恍然张口,“公——!”

      “别说话,我会救你的。”

      此话一出,那与我大不了多少的皇后眼眶含泪,像是抓住最后一只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放心,过了今夜,陛下就会派军队来救你们。”

      我在她那如死灰重燃的视线中,转身走向小质子,看向那一桶有点浑浊的水。

      “那些水,你能帮我分给他们吗?”

      “好。”

      我看着他拎着水桶,走向那些蜂拥而来蓬头垢面的男人女人,把水递他们。

      他们舀起水瓢,一口一口,把水全部喝下。

      我转身走向营外,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身走到小质子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吻在他冰冷的眼睑上。

      我能感受到眼皮之下,他眼球的颤动。

      我抽出他腰间的匕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我没有走,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拿着刀,一个人走向大厄单于所向的营帐。

      当我站在大厄单于的营帐前,所有守在门外的胡族人都露出了笑容,就仿佛在看着一只弱小,愚蠢,不自量力的兔子,一步一步走向虎口。

      我走到帐前,看着大厄单于在帐中,挥刀砍下那献上朝廷官员,投敌叛国的程中郎的脑袋。

      而在他的身旁,放着那个被我杀死的少年的尸体。他眉头微微垂着,没有一点死人的狰狞,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大厄单于看到我,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溅满了血的手随意一甩。

      “他要的东西,我不太想给,但是我已经收到了礼物,不回礼,总是说不过去。礼尚往来,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谚语,只是,我们草原人也有一句古话,换做是中原话的意思,就是八个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他带来了你,你带给了我一具尸体,所以——我也还给他一具尸体。”

      “我们两清了。”

      我走进营帐,大厄单于笑着让那些驻守的士兵全都退到远处,饶有兴趣地走过程中郎的无头尸体,居高临下看着我。

      “你知道,你杀了的这个孩子,是谁吗?”

      “他是我的小儿子,瞒着我,代替了我安排好的奴女,去见你。”

      “他的房间里放着一套男子衣服,和一个装满盘缠的包袱。”

      “你猜,若你没有杀了他,他原本想要做什么?”

      他缓缓俯身到我耳边。

      “他是想要放你走的。”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我看着他,挥刀砍向他,他被我扑倒一踉跄,跌在地上,却又像是故意摔倒似得,带着笑,单手紧抓住我的手腕,任我用力握住匕首,却无法再近他片刻。

      他的视线移向我手中的匕首,“就凭借你这……小小的匕首。”

      “还是我亲手递给我儿子,让他杀了你们周人的那一把。”

      “我把这把匕首从腰间取下来,交到他手里,让他杀了那个被俘的周人。”

      “你猜如何?”

      “他说,不。”

      “他说,成为大厄的奴隶,才是作为俘虏,最大的价值。”

      “他以为他装的很好。”

      “可是,我知道。他和他这个弟弟一样,哪怕身上流着我们大厄的血,还是和我们不一样,就连长得都像你们周人,看起来就像是剥了皮的猪。”

      “你们周人还有句古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依我看,倒是不对的。依我看,人长着什么样的皮,就有着什么样的心。”

      “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再留着这种早晚会成为叛徒的家伙,但是——死在你手里,还是使我很生气。”

      “草原的鹰,死也应该死在草原上。”

      就在他话落的瞬间,我已经握着刀冲了上去。

      我从未跑的那么快,那么坚决,那么义无反顾。

      可我手中的刀还是被他轻而易举的抓住,血从他的掌心滴下来,他只是随手一扔,我便连着刀整个人一起飞了出去。

      他夺走我的刀,扔向远处。

      迎面而来的,是一记拳头,打得我整个人偏过去,耳朵嗡鸣,眼前开始发黑。

      我咬在他的手臂上,用尽全力一拽,咬下整整一块肉,吐在他脸上,他吃痛地怒骂一声,双手掐住我的脖子,然后竟开始大笑。

      “小兔子,如果你乖一点,我会试着对你仁慈一点,不把你扔到军营里。”

      “你最好识趣,试着讨好我。”

      我看着他,挣扎地力气渐渐用尽,脸因为窒息涨得通红,抓着他双臂的手也渐渐滑下去。

      我像是被扼住脖子的一只兔子,精疲力尽,即将迎接被开膛破肚,成为食物的命运。

      我确实像一只兔子。

      脆弱,无力,只要用手轻轻掐住它的脖子,它就只能徒劳无力地挣扎,直到死去。

      人们总说,兔子是最胆小的动物。

      可是,兔子其实敏捷,狡猾,也很聪明。

      人们总是忘记,胆小并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不论面对再弱小的敌人,也会拼尽全力。就算是死,哪怕眼睛被啄瞎,腿被摔断,也会在脖子被咬断之前,抗争到最后。

      那不是胆小,只是弱小生物生存的方式。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是了,英雄。

      我这一生从未成为谁的英雄。

      但是现在,也许我可以说,我是我自己的英雄。

      就在他撕开我衣领的瞬间,我的手摸向腰间那散开的带子中,抓住那支尖锐的金簪。

      只是——

      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呼吸声。

      我侧过头看去,看见了蓝色的眼睛。

      我看不清小质子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那一瞬间,我究竟在想什么。

      我只是……

      转过头,闭上了眼。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响在我耳边的,是刀剑刺入血肉的闷声。

      我的心中有什么沉甸甸地坠下去,又有什么轻飘飘地升起来。

      血沿着眼皮的缝隙,慢慢渗进我的眼睛,那骤然进入异物的刺痛,令我不由得侧过头,再次艰难地睁开,眼前已经变得一片血红。

      温热的血,沿着我的脖子淌到地上。

      一只带血的匕首,穿过他的眼睛,出现在我的面前,距离我的眼睛,不过半寸。

      在那血肉模糊眼睛的后方,是他睁大着,颤抖着,失去了神采的眼睛。

      “小质子。”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你的眼睛,真的很像月亮。”

      他看着我,推开压在我身上的尸体,摇摇晃晃走向倒在一旁的少年,跪跌在地,双手把那少年抱在怀里,背对着我。

      他通红着眼回头,几乎是怒吼地质问我,“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将脸埋在少年颈窝,痛苦蜷缩的背影。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张口颤道,“他……被……你父亲杀了。”

      他转过头,松散的眼罩掉下来,我看着泪水浸湿了他通红的眼睛。

      原来就算没有了眼睛,人也是会流泪的。

      我走到他身边,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他身边,沾满了血的双手捡起眼罩,为他重新戴好。

      “他说,你们早晚会是叛徒。”

      “所以——草原的鹰,死也应该死在草原人的手中。”

      我这一生撒过许多谎,没有哪个像这个一样,一个破绽百出的谎言,可偏偏没有人在意真假了。

      我拽起他的胳膊,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们会杀了你。”

      “我们必须走。”

      他只是重重拍开我的手,眼泪无声滴在少年脸上。

      “已经……够了。”

      “走吧。”他将头深深埋在少年怀中,痛苦道,“求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唯一一次。

      可我还是双手抓住他的衣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硬生生剥开他抱着弟弟的手,拖着他向外走。

      “只要我活着走出这里,你的下场就会和你弟弟一样,如果你想和他们一起死——那你就现在把我一起杀了。”

      “只要我死了,你想死想活,我都不管你。”

      “但是,你的命是我救的,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

      “你听到了吗,你不许死。”

      我抓住他的手,放到我的头发上,紧紧攥住他的手指。

      他通红着眼睛看着我,终是抓紧我的头发,拽着我走出大帐。

      恰在此刻,篝火升起了。

      我们就这么一身血迹,在众人的口哨声中,搀扶着,依靠着,向前走。走过篝火,走过火光中跳舞歌唱的人们。

      在群狼眼中,流血的那一方,绝不会是狼王。不论是傲慢也好,不屑也好,什么都好,直到小质子驾马带着我冲出大营,也没有人一个人拦住我们。

      当我们驾马狂奔在一望无际的平原,眼前明月,耳边清风,只有天地与我们作伴。

      天高海阔,我们竟然真的自由了。

      我坐在马上,张开双臂,忽地仰天大笑,笑得畅快,笑得肆意,笑得眼中不自觉漾出泪花。

      哪怕只有短暂的一晚。

      山间的清风也不会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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