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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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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林中,日落黄昏。
我在火堆前费力地钻木生火,看着两根木头摩擦出的火星子忽亮忽灭,搓到手都磨红了,火还是没有升起来。
脚步声响起,我回过头,去打猎的小质子拎着一只半人高的死狼走回来,那狼的肚子已经血肉模糊,应该是被其他的猛兽猎杀了,看起来血淋淋的,像是刚死不久。
我看到他的怀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忽地,只见一个灰白色的毛茸茸的脑袋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刚要被小质子的手摁回去,那小狼崽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我双手一伸,接住那小狼崽,那小崽子立刻嗷嗷地叫起来,攀着我的袖子,往我的怀里钻。
“它喜欢你。”小质子静道。
我有些手足无措,看着蜷缩在腿上小小一团,浑身血污脏兮兮的小崽子,抬手戳了戳它,指头便被他咬住,当做吮吸起来。
它似乎把我当成了大白狼。
我指了指火堆,垂眉道:“这木头太潮了,我生不起来。”
小质子便蹲到我身边,拿起地上的钻木弓开始生火,一小会儿,火星便从他手下迸出来。
他淡问:“你没有学过生火,那你小时候的冬天,是怎么取暖的。”
“我呀?御膳房的锅炉下永远都有火,屋子里的火快熄灭了,我就去偷一块带火星的木头,有时候若是没人发现,还能顺些柴火回来。那个时候,我还以为火是和水井一样,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的。”
他的手一顿,侧头看了我一眼,又默默转回头。
“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好呀,那你教我,不过——”
我看向自己腿上的脏白色小团子,看着将那头棕狼的皮毛熟练地从身上剥下来的小质子,还是问出了一直憋在嘴巴里的:“它是什么?”
“狼。”
“但它是白色的,狼不是棕色的吗?”
“在很北的极北冰原,有一种狼叫做北极狼,它们生活在雪山和冰川里,和它很像,长得一身雪白的皮毛。”
“北极狼?你亲眼见过?”
“只是听过,不过……他倒也不是北极狼,他只是普通的狼,和你一样,是天生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天生的!”
“我曾经见过一头白鹿,很漂亮,我们将它称作月鹿。”
“月亮的月?”
“嗯。动物中,偶尔也有不同于其他同类的存在,他们是白色的,就像它一样,母亲是红棕色的皮毛,它却是白色的。白色的动物,在我们那里是月亮的孩子,上天的使者,可以带给见到它们的人幸运,这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不会带来诅咒吗?”
“不。”
“那你变得幸运了吗?”
“我的母亲为了生我弟弟,死在了那一天。”
我看着他,托着下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幸运也好,不幸也好,都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拜神拜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低头看向那脏兮兮小狼颤抖的模样,抬手将它抱在怀里,为它遮住寒风,“所以它生错了地方,它应该生到冰原去。”
“也许吧。”小质子缓缓抬头看我,“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我一愣,“我们要带着它一起上路?”
“白色的动物,本身就很难在大自然里活下来,更何况它还这么小,母亲却已经死了。”
“就当……做它母亲的报酬吧。”
我看着他,把那张狼皮取下来,放到火堆上烘烤。
“你不能在太阳底下晒很久,但我们要往西去,免不了白日要进城,不能一直走夜路。剥下狼皮晒干之后,可以做成一件斗篷,你就可以在白天走路了。”
我看着他,又看向火堆上熏烤的鲜狼皮,两根指头夹住鼻子。脂肪的燃烧的味道很臭,还有一股黑烟,但奇怪的时候,在等上一会儿,脂肪燃烧干净之后,狼皮就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烟熏味道,很奇怪,不难闻,我松开手,那味道还闻得肚子都咕噜叫了一声。
“这烟不会把杀了这头狼的猛兽吸引过来吗?我猜杀了这头狼的一定是个老虎,这山里这么深,肯定有老虎的。”
“你猜对了,不过那头老虎已经死了。我在这尸体不远处找到了一颗老虎头,应该是被厄人猎杀了。我们杀死猎物,会把头割下留在原地。”
“为什么?”
“魂归故里。”
待烤的差不多,小质子把狼皮挂到树上,又把棕狼身上剩下的一些肉割下来,一小部分放在火上烤成烤肉,剩下的挂在烟的上面,做成烟熏的肉干。
小狼缩在我怀里静静睡着了。
“小狼。”我说。
“什么?”小质子抬头。
“我们叫它小狼。”
他沉默一瞬,“这是你为它取的名字?”
“它是狼,又不需要名字,又不懂名字,干脆直接叫他小狼,不是很贴切吗?”
“你喜欢就好。”
“小质子,那它平时都吃什么呀?”
“喝血。它还小,过段日子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吃肉了。”
我看着小狼满脸的血迹,倒出一点水壶的水在袖子上,给它把脸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一下子就讨巧多了。
肉烤熟了,小质子不知撒了一把什么绿色的碎叶子递给我。我咬了一口,那咸酸又腥臭的感觉,差点让我整张脸都皱起来。
我艰难地吞咽,不由得吐槽,“你吃过黄鼠狼吗?”
“没有。”
“和这个一种味道!”
小质子拿起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好大一口,才把嘴巴里的肉咽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肉,你一口我一口的喝水,把烤肉吃的干干净净,才靠坐在树下,听着火堆噼啪的响声,并肩看向夜空。
我偏过头,看着火光中,小质子忽明忽暗的脸。
“我们往西走,要走到哪里,难道一路走到嘉峪关?”我问。
“不到嘉峪关。走二百四十里路到长安,再北上八百里。”
“贺兰山?那儿是西凉,我们要走半个大周。”
“比贺兰山再西一些,等过了山,再向西走三百里,有一座城叫姑藏,在西凉的边陲,以前属于大厄,叫盖臧城。后来,大厄成了大周的属国,盖臧城被周人占领,就成了如今的姑藏城。”
“我知道!三十年前,征西大将军斩杀大厄王,平定西凉之乱,夺回河西走廊,使大厄自此以大周为尊,每个周人小孩都知道。”
“每个大厄小孩也知道。”他静道,“姑藏城紧挨着腾格里沙漠,过了沙漠之后,便是我们大厄的草原,除了周人,还有许多大厄生活在那儿。那是一座繁荣的贸易城市,天南海北,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的地方。”
“可那里现在应该是大厄管辖,大周放弃治理西域与西凉已经很久了。我是周人,到那儿去生活,不奇怪吗?而且,我们两个人这么惹眼,不会被人捉去领赏吗。”
“那儿除了大厄与周人,还有敕勒,乌孙,鲜卑,回纥的人们。到了那里,不论你是周人还是大厄,其实,都不会有人在意你。”
“黄色皮肤的人,黑色皮肤的人,白色皮肤的人……黑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睛,没有眼睛的人,什么样子的人都有。”
“那些见过我们的大厄人,已经不会再回去了。他们已经走得太远。我们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所以……只要我们去姑藏,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不用伪装,也不用避着别人生活了?”
“嗯。”
“听起来很好!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不同的人,会在那里一起生活,大家……不在乎彼此是异族人吗?比如大厄和周人。”
“大厄需要周人的知识,周人需要大厄的力量,大厄保护周人不受其他草原部族的侵略,保护商队和城镇不受土匪盗贼的劫掠,相对的,他们提供给我们周人的知识,教我们如何种植作物。而其他的,敕勒人擅长养马,乌孙人喜好行商,鲜卑有着最好的织布手艺,回纥有着整个草原最好的牛羊……这就是理由。”
“可是,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习惯,甚至不同的语言……你知道吗,只是因为政见的不同,那些大人们,就可以恨对方恨到把彼此害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那里的人们,真的没有隔阂吗,就算知道彼此民族的仇恨,就算知道同胞被屠杀,也能坐到一起,彼此交心吗?”
“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
我有些茫然。
“那些家被土匪强盗烧杀劫掠,没有饭吃,没有水喝,被你们放弃在边疆不管不顾,只能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死在一片黄沙里的人,会是你们这些远在中原,酒足饭饱,儿女成群的人的同胞吗?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家人和朋友,才是值得他们去爱的人。”
“三十年的血仇,还在乎一个小城十几年的和平吗。”
“想要恨些什么,太简单了。可人不能抱着恨过一辈子。恨是一件很累的事。”
“我……好像明白了,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值得恨的东西。总得留一条缝儿,让人们喘口气。去忘掉一些。”
“去爱些什么。”
我听着他静静地说,忽然之间,也不知怎了,只感觉心中空荡荡的,有些针刺一样的痛。
“你的母亲是周人吗?”
“嗯。”
“她也是姑藏的人吗?”
“我不知道。”
“我对她知道的并不多,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不太爱说话。”
“比你还不爱说话?”
“……”
“小质子。”
“嗯。”
“我们去姑藏之前,去看一下大海吧。”
“我听说大海像天一样,很蓝,无边无际的,我摸不到天,就想摸一下海。这一路我们要走好远,到了姑藏之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走这么远的路了。”
“我想去看一次海。”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真的答应我?”
“嗯。”
“你知道大海在哪儿吗?如果要去看海,我们该往东边走,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走到很东很东的地方,除了大海,再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知道。”
我却笑了笑。
“小质子,你不知道。”
“我从来不走回头路。”
“我只是说一说。”
第二天,当我睡醒的时候,狼皮已经洗净晾干了,昨天放在那里的棕狼身体,也已经被处理干净。
小质子用骨头磨了一根针,用麻藤的皮搓成线,帮我把狼皮与棉布又缝在一起,做成了一件斗篷。又扯下自己衣服的一块黑布,为我缝了一块遮阳的黑头巾。
我坐在他身边看,他的手不算多生疏,却又没有多熟练,比不上我。我没告诉他,其实我会缝衣服,三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给自己缝冬天的衣裳。我只是喜欢看他为我认真的样子。
斗篷缝好了,有些发硬,又厚又热,还有血肉没散去的腥味。可我不用再披着衣服躲在树荫下,戴上这斗篷,就可以走在太阳下。
我披上斗篷,把脸埋在毛茸茸的狼毛里,把小狼揣进怀里,带着它狂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
我张开双臂,向后倒去,小狼扑倒我身上,用它温热的舌头舔着我的脸。
小质子也走来,缓缓坐到我身边,也与我一同躺在草地上。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我偏过头看着他彻夜未眠,眼下的乌青,喉咙里面似乎有什么话想出来,可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声浅浅的呼吸。
小质子注意到我在看他,也缓缓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就在我觉得脸上很热,想要转过头的时候,他却缓缓直起身,俯身到我面前,伸出手,从我睫毛上,捏下一点小小的绒絮。
“这是……什么,小狼的毛?”
“蒲公英的种子。”
我眼睛睁大坐起,惊喜笑道:“蒲公英?这就是蒲公英?我听她们说过,吹蒲公英的时候,是可以许愿的,愿望会在地上生根发芽,土地婆婆就会知道!”
我眨眨眼睛,看着他指尖的小白绒,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将那小小的蒲公英吹走。
“小质子,你快许个愿!”
他闻言闭上眼睛,静了一小会儿,又缓缓睁开。
“许好了吗?”
“嗯。”
“许的什么愿望?”
他却沉默下来。
“瞧我,差点忘记,愿望说出来的就不灵了!你可要藏的好好的,谁也不能告诉,只能和老天爷说,这样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张开双臂再次躺下,小质子也再次躺在我身边,不同的是,他这一次离我更近了一些。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我从他的眼睛里面能看出来,可他只是侧着头,看着我,最后也变成了一声浅浅的呼吸。
“我们两个人骑着马在山里走,太招摇了,路越往西越危险,水路安全一些,也能避开南下的大厄大军。”
“马上都到弘农郡了,我们去弘农城,那儿靠着黄河,易守难攻,不会被大厄劫掠过,只要他们放人,我们进城去,用马换盘缠,坐商队的船,从水路去长安。”
“好呀,我和你一起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