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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样的人 ...


  •   第二天,我把宫女和阿娟都赶走了,大军快要打进城中的消息传的哪里都是,大家人心惶惶,谁也不想再留在宫里,尤其是我这个有着小质子的宫中。

      我也乐得只留下小质子一个人,看着他被我吩咐的团团转,为了伺候我忙前忙后的样子,沉闷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要变了,不止是从那些宫人和我阿兄的脸上,还有空气中,也透着散不去的血腥味。

      我开始常常做噩梦。

      只是每当梦中惊醒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坐在我的床边。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再一次闭上眼睛睡去。

      我并不怕他在睡梦中掐死我。

      反而因为知道他就在我身边,而变得安心。

      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肚子里像是有一块冰,很冷,却又发烫,慢慢化了变成水,一点点流进我的血里。

      阿兄杀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会砍下几个人的脑袋。

      我看着送出宫的尸体,今天有一个,说明前线有好消息,有四个,说明前线送来的是坏消息。

      直到阿兄把他最宠爱的美人砍下头,扔出殿外,我知道,这一切要结束了。

      我让小质子站在殿外等我,走向那只剩下一人的长生殿。想走的,该逃都逃走了,不想走的,也都被赶走了,没被赶出宫的,也被杀的差不多,除了每日进出皇宫的外臣,与几个从小跟他的宦官,这总是喧闹的宫里,从没有这么冷清过。

      我走进殿中,看见阿兄颓废的坐在座上,满脸血泪,止不住的颤抖。

      我时常忘记这个万人之上,有着无上权力的皇帝,其实与我一样的年少,不过只比我大上一岁。

      “他们都要我退。”

      “一个两个,全都劝我弃了雒阳。”

      “阿妹,不能退。”

      “没有国都,国还算是国吗,一退再退,退到最后,就是无路可走。”

      “我就等在这里,等那些蛮夷当真攻进雒阳城,打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是血溅七步,也绝不会让他们那么轻易,就坐到这位子上来。”

      “那我留在这里,跟你一起等。”

      “你不劝我走吗。”

      我看着他,抚摸过他因连日的疲惫已经泛起青紫的眼底。

      我不喜欢他,可是他替我杀了太后,救我出了冷宫,给了我所有他能给的东西。让我从地上一块任人踩着的泥巴,变成我本该是的样子。

      许多人都说他恶毒,杀人不眨眼,反复无常。人人都怕他惧他,有人骂他昏君,有人骂他暴政,有人骂他信小人而残害忠良,可我不懂什么是政治,不懂什么是治国,对我来说,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救我,护我,爱我。

      唯有我不能怕他,背弃他。

      “你也说了,不能退,那就不退。”

      “我陪你,国亡了就亡了,我不在乎,我陪你一起殉国,你对得起列祖列宗,我对得起你,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妹。”

      “阿玦,你不能留下。”

      “走吧,跟着百官一起走,我会派程中郎护送你们去雒阳。”

      “那你呢,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别人可以退,我不能退。”

      “城在,国在,若是城丢了——阿玦,一个人好好的活下去。”

      他将我抱在怀里,头深深埋在我的颈肩,身体轻颤着。

      我能感觉到他心中对于死亡的恐惧,可是在恐惧之后,又有着什么我不懂的东西。

      “我记得……他去年送来过一个小崽子,是在你那里,对不对?”

      “阿玦,把那个小崽子给我,我要把他从城墙上扔下去,给他爹好好看看,他的儿子是怎么摔成肉泥的……”

      我看着他站起来,拿起佩剑,向着殿外走去。

      “阿兄。”

      我叫住他。

      “他已经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撒谎。

      “是吗。”

      “那便……算了。”

      “阿玦,别回头。”

      “天高海阔,去吧。”

      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我其实,想要对他说一声谢谢。

      谢谢他在亲政上朝的那一天晚上,丢下朝臣,丢下宫人,丢下所有人,还有他那一身天子朝服,只穿着素衣,一路小跑到冷宫,将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抱在怀中。

      他对我说,哥哥来晚了。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偷偷看我,瞒着太后,瞒着宫人,总悄悄地在我窗子底下放好吃的糕点。

      原来我一直以为眷顾我的土地公公,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旁人,是我的阿兄,那个传闻中杀人成性,无人不怕的少年帝王。

      其实,我还没有对他说,不晚。

      我还欠他一句谢谢。

      我走出殿外,小质子低垂着头站在门旁,阿兄也许没发现他就是那个质子,也许他心中都明白,只是看出了我的不舍得。

      我没有说话,向着宫中走去,他也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为什么?”

      我听到他的声音极轻。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撒谎。”

      “你的命是我的,除了你自己,只有我能杀你。”

      “我的命不是你的,是我自己的。”

      “不,就是我的。”

      “不是你的。”

      “我的。”

      “不是。”

      我气冲冲地回头,却看到他带笑的嘴角。

      他注意到我的怔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嘴角一僵,又迅速变回他那寻常的木头模样。

      我这才忽然发现,不过一年的事情,他竟然抽高了许多,站在我面前,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不再是那个矮我半截的小少年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不觉,我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

      我垂下眼眸,转过身静静地走,他也无声无息跟在我后面。

      我心里没由来的烦闷,又猛地转过身,手掐在小质子的脸上,捏出一个笑。

      “小质子,你多笑笑,好不好。”

      他看着我,顺从地露出一个笑脸,却不是方才那种笑容。

      我缓缓收回手,看着他那只依旧漂亮的玻璃眼珠,心里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牙齿有些酸酸涩涩的,比吃了一碗醋还要牙酸的难受。

      “小质子,你还是别笑了。”

      他缓缓收起笑容,静静注视着我。

      “好。”

      这是他第一次听我的话,对我说,好。

      我忽然感觉地面有些发颤,跑到墙面前,把整个耳朵贴在宫墙上。

      “你听。”我回头叫他,“小质子,你听,是马蹄的声音。”

      他也走到我身边,与我一起贴着耳朵,眼睛对着眼睛,听着墙的那端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你要回家了。”

      我看着他的脸,有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墙的那端飞来,停在他的发间。

      我忽然想起来,我曾问过娘,什么是爱,为什么大家都说爹很爱娘,娘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娘听完我的问题,想了好久,我记得她对我说,爱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是很饿的时候,或是吃了很冰的东西,胃的地方紧地揪起来,那感觉有许多乱飞的蝴蝶,从手指尖飞到脚趾尖,又在肚子里胡乱扑腾着一样。

      我说,我怕,蝴蝶是虫子,我不想肚子里有虫子飞。

      娘却笑着抱着我,“爱是很可怕,因为我们总是控制不了的爱上一个人,又总是贪心的想去爱很多东西,可爱有时会让我们变坏,却也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什么是爱,我一直不懂。

      什么是更好的人,我也一直不明白。

      我只是忽然想起娘的声音,视线追随着那只飞走的蝴蝶。

      小质子却拉着我的手,向前奔去。

      他拽着我,跑向宫门。我看到蛮夷的铁骑破开宫门,那些年轻的面容,张扬肆意地挥舞着手中弯钩的长刀,挂在马鞍上作为战利品的年轻头颅,还淌着新鲜的血液。

      我回过头,从内宫门出现的,是从城中征来不过三日,拎着厚重的老盾,提着生锈的老刀,瞪着布满皱纹的惊恐眼睛,穿着甲胄的老人们。

      他们迎着冲锋的号角,向着那些年轻的生命奔涌而去。狭长宽敞的宫道,像是婴儿降生的产道,连接着人与人,生和死。

      小质子拉着我,把我拽到一旁的宫墙上,推着我让我踩到他肩膀上,把我送到墙上。

      我坐稳后,伸手去拉他的手,想把他也拽上宫墙。

      可我伸出手后又忽然想起,他已经不需要再跟我走了。

      他站在墙下,看着我伸出的手,第一次露出复杂悲哀的表情。

      呼啸而过的马群从他的身后冲过,扬起的尘土,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我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双手猛地拽下宫墙,回头看,是阿娟。

      除了马蹄声,我再听不清声音,只看到阿娟张开嘴,口型仿佛在对我说——“跑!”

      只是还没等她的话音落下,一只箭从后方射来,射到阿娟柔软的胸膛上,血溅了我满身。

      阿娟软软瘫倒在我怀中,怀中藏着的金银首饰,全都掉在了我的裙子上。

      还有一柄短刀。

      我拿起看着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的后宫,听着那些追逐着逃窜宫人的蛮夷的笑声,还有没有来得及离开宫里的宫人与美人,无助的尖叫与悲鸣声。

      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美丽头颅,高高挂在马上。

      这种场面我应该已经见过很多遍。可从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么刺眼。

      我把脸埋进阿娟逐渐变冷的怀中,好像只要我看不见,听不见,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直到一双手把我从墙下拽出来,把我推搡到地上,开始扒我的衣服。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求饶,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短刀,在转身那一刻,捅进他那发出笑声的喉咙。

      笑声戛然而止。可墙边的骚动,又引来更多马上的蛮夷。

      他们将我逼在墙边,放任那些满嘴是血的猎犬冲着我狂吠,目光饶有兴趣的看着我,那种目光我太熟悉了。

      他们想看我能挣扎到什么地步,想看我能坚持多久才向他们求饶。

      我只是握紧手中的刀,看向不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一个男人,带着一个颤巍巍的宫女从远处走来。

      所有人看见他,都停下动作,低头行礼。我看着他那深蓝到发黑的眼睛,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谁。

      “她就是公主?”

      他说着蹩脚又生涩的官话,奇怪的语调,听着像是在唱歌。

      “是,就是她!不会错!绝对不会认错。”

      我认识她。这个说话的小宫女曾是太后的人,是那些欺辱我的宫女中的其中一个,我清楚的记得她嘲笑我的眼睛像个鱼泡,还吓唬我,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当太后死后,她没了庇护,我找到她,便用刀子从她嘴角生生划出一道口子到耳后,然后,把她扔去了浣衣局。

      “带她走。这宫里剩下的,能带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杀了。”

      大厄王说罢,那些人一拥而上,夺走了我手中的刀。

      “大人,大人饶了我,大人绕了我吧!”那宫女惨叫着,被那些蜂拥而上的男人拖走,在经过我身旁,她的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角。

      那眼中的表情太复杂,有憎恶,有绝望,有哀求。

      “公主,求求你,求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救救我——”

      她明明恨我,却又求我。

      我看着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钗,想要扎在她喉咙上,一只弩箭飞来,穿过我的掌心,生生露出一个血洞。

      金钗掉在了地上,那宫女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向我,然后颤抖着抓住那金钗,捅进了自己的脖子。极快地,她闭上眼,没了动静。

      那些男人幽幽盯着我,把这宫女随手扔在地上,转头去寻找其他的猎物。大厄王收回手中的弓弩,走下马,扔掉我头上所有尖锐的饰品,将我的双手捆住,便将我扔在马上。

      “你今年多大了?”

      我没有说话。

      他掐住我的脸颊,故意用一种亲昵而又戏谑的语气继续问我。

      “瞧着还是个孩子,来月事了吗?”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如果你正好来了月事,就不用担心今夜之后,会怀上仇人的孩子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似乎对我没有任何表示的表情不太满意。

      “这天下,很快就会换一个名字。”

      “也许到那个时候,你该期待有谁能给你一个慈悲。”

      我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那浑浊而又混沌的深蓝色看得我恶心。

      小质子说的不错,他们确实一样,他一点也不像他,更像我阿兄。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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