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开菊逝》于小鱼

2、中

　　林非穴道被点，直到不知多少时辰以后才解开。天色已经全黑。他不敢摸黑乱走，只好坐在菊花丛中，勉强生了一堆火照明。他枯坐无聊，便拿出那枝“江湖”，借着火光，那水晶的枝叶与花瓣，更显出绝世光华来。那微微散开的花瓣，多么像绽开的笑啊，多么像——淑淑的笑啊。
　　背心微量，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有人偷袭。他向前一跃，掠过火堆，这才转身看那人。欧阳无恨。林非还没想好怎么质问他，欧阳无恨倒先开口了：“林公子，真是抱歉。我才下崖来，远远望见有人拿着这江湖，只道是唐曼殊——黑夜中看不真切，得罪了。”说着还剑入鞘。
　　林非不信，却也没露出怀疑之色，只耸耸肩：“我使计骗来这‘江湖’，后来和唐曼殊恶斗一场，死里逃生。”
　　欧阳无恨似笑非笑地道：“是么？只怕林公子与她是素识吧？”
　　林非变了脸色：“胡说。”
　　欧阳无恨摇摇头，笑意再也隐不住：“我从不胡说的。‘林林，我想不明白，武林盟主有什么好玩的呢？我陪你玩好不好？’”他捏紧喉咙模仿唐曼殊的话声，倒也惟妙惟肖。
　　“你偷听？！”林非并不愤怒，而是没顶地惊恐。他没有杀欧阳无恨的把握。欧阳无恨的剑法，就是聂真在世，也不敢轻忽半分。但——不能！不能把把柄落在他手里！
　　林非这么想着，欧阳无恨已然出手。一剑横空，妙到巅毫。林非甚至来不及拔剑。慌乱中他不及细思，随手就用手中的“江湖”去招架。欧阳无恨倒一怔，无奈来不及收剑，那一剑便劈上了那枝“江湖”。“喀啦啦”一阵响，一把粉屑飘落下来。不过碎的不是“江湖”，而是欧阳无恨的剑。
　　愕然。不只欧阳无恨，林非也惊异得张大了嘴。他手中的“江湖”却不停留，径直没入欧阳无恨的胸膛。
　　欧阳无恨倒下。他死得时候脸上还是一副惊异的表情。原来“江湖”还有这样的秘密。

　　林非在第二天清早设法攀上了悬崖。说是“设法”，其实只是借助了欧阳无恨下崖时用的一条绳子。出人意料的是，崖顶，围攻唐曼殊的那些人，居然全在。在听完林非的叙说——当然，他既不会承认杀了欧阳无恨，也不会说出与唐曼殊的交情，所以这叙述只是慷慨激昂地说了番假话而已。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反驳。因为那枝“江湖”，的的确确在林非手里。
　　少林寺方丈如空咳了一声：“照理说，林公子夺回了‘江湖’，理应出任武林盟主。只是——聂盟主血仇未报，这……”他顿住不语，然而底下的话，谁都清楚。
　　林非冷笑：“方丈的意思呢？难道要我一个人上唐门去杀唐曼殊？”如空本不善言辞，他确是存了这个想法，不过怎么才能说得圆滑漂亮，可就难倒了这有道高僧，只好含混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武当掌门灵虚道长看出如空受窘，解围道：“方丈这意思也是成全公子呀。公子既然能从唐曼殊手中夺回‘江湖’，想必替聂盟主报仇也不在话下。这么一来，才显得林公子侠骨丹心哪，这个武林盟主才做得又稳当又体面哪。”
　　林非依旧冷笑：“灵虚道长，在下若不从命，这武林盟主便做得极不稳当体面，说不定还得给乱刀分尸，冠上个‘与唐门勾结’的罪名，是不是？”
　　灵虚赔笑道：“公子误会……”丐帮帮主钱风早忍不住，粗暴地截断：“什么误会不误会？总之，你不杀唐曼殊，就休想做武林盟主。”
　　林非负手沉思。嘴边忽现讥诮，他望了望古菊崖上金黄的野菊花，如此风雅的地方，进行着如此庸俗肮脏的交易，如果淑淑看见，会不会很生气呢？
　　“如此说来，一定要在下从命了？”林非沉声问。
　　钱风直率地回答：“这个自然。你不显显本事，谁知道你的‘江湖’是偷来的还是骗来的？”
　　林非脸色微沉：“那么，我答允各位了。”说完，竟头也不回地下崖去了。他貌似镇定，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事情的严重。显然自己不是唐曼殊的对手。难道就这么放弃不成？那他林非可是从此声名扫地了。但若真去找唐曼殊，又与找死何异？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姐姐，我回来了。”唐曼殊笑意盈盈。她的姐姐，唐门掌门唐曼卿，那个和唐曼殊一模一样的女子，淡淡一笑：“这次，是不是去聂府看那枝‘江湖’啦？”她尽管努力克制着，但说到“聂府”两字时，声音便瑟缩了一下，仿佛怕生似的。
　　“是啊。姐姐，不是你告诉我说那枝‘江湖’很美的么？对了，姐姐，我杀了聂真，你高不高兴？”她一面说，一面递了杯茶给姐姐。
　　唐曼卿听到那最后一句，手一颤，那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紧紧抓住妹妹的手：“你……杀了……聂……”
　　“怎么了？姐姐，你怎么了？”唐曼殊从未见姐姐这般失态，倒有些惊慌起来。
　　唐曼卿低头，一滴泪落在月白衣襟上，“我只是想让你把那枝‘江湖’拿到手，谁要你杀……他？——我前几日听到消息，还不肯相信，岂知……竟是真的。曼殊，你往日杀人都说下不去手，这次，怎么……”
　　唐曼殊顿足道：“姐姐你怎么不明说？那枝‘江湖’却叫我送人了。”说着又恨恨道：“那聂真混蛋得很，见了我错认做你，却说你跟他早断了，又来纠缠什么——哼，姐姐，他负你何深，你原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糊涂？”
　　唐曼卿缓缓立起来：“难得糊涂——人一辈子能有这么一回糊涂，也不枉了。”看见妹妹茫然不解，便抿了抿唇边的苦意，道：“曼殊，你不懂。等你遇着了那个值得你糊涂的人，就明白了。”她停顿片刻，道：“只是那枝‘江湖’，却有些麻烦……你送给谁了？”
　　唐曼殊经不得姐姐问，便把林非的事都说了出来。唐曼卿听了半晌不语，末了低声道：“曼殊，姐姐劝你一句，还是离这人远些好。他……是能成大事的人，比如今那些所谓耆宿好得多，却也复杂得多。”
　　唐曼殊沉吟了一会儿，道：“姐姐，我在想，他会不会为了当武林盟主，到蜀中来杀我？”
　　唐曼卿一震，叹道：“曼殊，你的资质远胜于我，本是中兴唐门的最佳人选，只是，你一直不肯长大，一直想停滞在天真的童年……”
　　唐曼殊打断她：“姐姐，以前你说过的话很对，人不长大不行的。太天真了，人人都来欺负你——我只要保全自己，决不算计别人。”
　　唐曼卿悠然一叹：“事到临头，又哪由得你呢？”就像她自己，为了唐门，也会去算计心爱的男人。这件事，她本是有意而为之，既得“江湖”又除聂真。借妹妹之手——她怕她没有勇气，亲手夺走他的生命。
　　事到临头，又哪由得你呢？

　　关于一个人在几天内武功大进有很多传说。林非一个也没有遇到。他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帅，得不到幸运女神的垂青。万般无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来到蜀中。如空，灵虚，钱风三个人一路跟着他，押囚犯似地押他去唐门。
　　“拜托了三位，我只是想去那家酒楼喝点酒而已，你们这样阴魂不散第跟着干什么——这样好了，你们在楼下等着，总可以了吧？”
　　林非恳求再三，总算有了片刻自由，而他的幸运女神就在这时来了。
　　那是个蒙面女子，月白衣裙更显她纤弱清瘦。她向林非走过来，用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篷：“林公子，你要打败唐曼殊，只需要使用‘江湖’就可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沙哑里别有一番柔媚，她说得很急促，说完就走，不给林非发问的机会。
　　林非一愕，等他回过神来，那女子早走了个无影无踪。而耳边却荡来一句魔咒般的话语：“当花瓣翻飞纷扬的时候，花枝可以杀人于无形。”
　　菊花，江湖，决战。这是那么真实的东西，真实得让林非心痛起来。

　　“姐姐，林……林非他要和我决斗。”唐曼殊托着腮看着姐姐。
　　唐曼卿苦笑：“你倒挺平静啊。你打算怎么样呢？”
　　唐曼殊放下托着腮的右臂，趴在桌子上。“去决斗。”她懒懒说道。
　　唐曼卿用手拨弄着插在瓶内的几枝菊花——那金黄色已不再耀目。“傻丫头，你这还不是去送死？——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她诡异一笑：“姐姐有办法让你心肠硬起来。”
　　唐曼殊直觉到有什么不对，而一枝菊花已飞旋而来。金色的花瓣纷飞，迷乱了唐曼殊的视线，那花枝，正点中她的眉心。在她昏过去之前，她听到一个沙哑却异常柔媚的声音：“曼殊，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不！不！唐曼殊在虚无中伸出手来，可她拦不住那滔滔逝去的东西，包括她固执守护着的天真与童年。菊花，江湖，决战。这些词语是那么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她握不住。生命里，只有两个词语是真切的，一个是姐姐，一个是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