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开菊逝》于小鱼

1、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渊明的千古名句，也是武林盟主聂真最喜欢的诗句。聂真喜欢菊花，这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据说，他家里种满了菊花，每至秋季，幽气袭人，满目绚烂。什么侧金盏、莺羽黄，什么玉玲珑、太液莲，什么双飞燕、翦霞绡，什么荔枝香、玉楼春，但凡你提得出的名色，在他家都找得到。
　　然而他家最珍贵的菊花只是一枝水晶打造的假花，它叫“江湖”。它珍贵，因为那是武林盟主的信物。
　　“江湖”的每一片花瓣都可以拆卸，见之如见盟主。
　　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丢了。
　　在十天前一个晚上，有一个唐门弟子闯入聂府，杀死聂家满门一百八十余口，盗走——其实是光明正大地拿走了“江湖”。聂真死在唐门暗器之下。这不可怕，可怕的是，翻遍他尸身，只得一枚小小银针。——一根银针正中眉心。如此轻易地，就杀死了武林盟主。
　　那个唐门弟子的名字叫，唐曼殊。

　　其实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个好消息——盟主死了，武林乱了，机会来了。林非也是这么想的。他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毫无疑问，只要得到了“江湖”，他就成功了大半。
　　林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是只想到了这些。他还想到了一点温柔的东西。一个喜欢菊花的女孩子。
　　他和她相遇的时候，正是秋天。那女孩子捧着一大束菊花，冲他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像是菊花，纵是在风雨冰霜中，也绽放得那么灿烂甜美。
　　记得他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笑，笑了半天才答：“淑淑。”
　　“淑淑？是佳人丽姝之姝？是琴棋书画之书？还是闲适舒服之舒？”
　　“不是的。是端庄贤淑的淑。喏——”淑淑用手在地下一笔一划地写——淑淑。
　　这名字叫林非一愕。现在武林之中，女孩子的名字都唯美如诗词，诸如丽、红、娟、香、淑、春、芳等字眼一概被贬为俗名了。“淑——淑，”林非笑道，“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这么点儿大的人就想当‘叔叔’？就当也是当‘婶婶’啊。”
　　淑淑还是笑个不停，追着问他的名字。林非据实以告之后，却被她的称呼吓了一跳。她笑着叫：“林——林。”
　　“喂，你有没有常识？哪有这么叫的？叫我林——大哥。”林非气急败坏张牙舞爪。
　　淑淑不依，还是笑，叫他：“林——林。”那叫声似乎还在耳边，一声声娇俏着薄怒轻嗔着：“林——林，林——林，林——林……”林非微笑起来，轻轻地叫：“淑淑。”如今，又是秋了，开了一天一地的菊花，你，想必会很开心吧？

　　“嘿，怎么逮着人就叫叔叔啊？”林非听得语声，尴尬地回头，看到无恨公子欧阳无恨站在他背后，似笑非笑。林非脸一红，心中暗暗自责疏于防范，竟未察觉欧阳无恨的到来。要知他们虽共同寻找“江湖”，可谁没个私心呢？
　　“欧阳兄，可有什么线索了么？”
　　欧阳无恨笑了一声：“东西虽没见，人却找到了——正和少林武当丐帮诸位动手。”
　　林非精神一振，道：“唐曼殊找到了？在哪里？”
　　欧阳无恨不答她的话，却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林公子，你方才叫得‘叔叔’，不会是唐曼殊吧？”
　　林非一凛，难道淑淑竟会是唐曼殊？她不是喜欢菊花么？不会的，他暗自咬了咬牙，只要见过淑淑的人都不会相信的——那么天真的女孩子呵！
　　欧阳无恨不见林非回答，自觉无趣，又是一声干咳：“他们在古菊崖上。”林非一笑：“那我们这就去吧。”
　　两人一起展动身形。奔了一阵，林非忽然想到一事：“欧阳兄，那古菊崖险峻之极，唐曼殊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处境险恶，怎么会到那样的地方去？”
　　欧阳兄斜睨他一眼：“林公子的意思是我居心叵测，意欲加害于你？——不，不，你不用解释。其实，唐曼殊去古菊崖是因为那里生长的野菊花。”
　　林非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是说她去赏菊？”
　　“嗯，据说唐曼殊嗜菊如命，说句不知高低的话，只怕我们这几个人也不再她眼里。“他言下之意是唐曼殊连聂真都杀了，还会怕他们几个么？
　　林非不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通常表示他在思考。不过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唐曼殊也喜欢菊花么？她不顾被人围攻之险也要去古菊崖赏菊。难道她真的就是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淑淑？不知道为什么林非突然害怕起来，甚至，在心底隐隐盼望，永远也不要到古菊崖。
　　然而还是到了。怪崖峭岭之间，一丛丛金黄的野菊，在瑟瑟山风中固执着不肯低头。而在危崖绝顶，刀光如雪，杀气冲天，一朵更美更夺目的菊花在其间盛开。林非的脑中一阵空白。淑淑穿着大红衣裙，上面绣满了金黄的菊花，就那么随着她的跃动而翩跹飞舞。
　　淑淑——唐曼殊远远地看见了他，嫣然道：“林林！”她似乎要朝林非走来，但被周围诸人拦住了脱不开身。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旋即又向林非一笑：“你看我变戏法！”她双手轻摆，似是有什么奇异的魔力，少林方丈的禅杖，武当掌门的宝剑，丐帮帮主的竹棒，还有这三派弟子的兵器，忽然一一脱手，飞上天穹。
　　就在众人愕然的一刹，唐曼殊疾退几步，已到崖边。林非急叫道：“小心！”唐曼殊向他招了招手，竟坠下崖去！林非还没来得及惊愕，只觉得身子一紧，整个人被什么扯着似的向崖下飞去。众人的惊呼声混着劲急得风声在耳边掠过，林非的喉咙被恐惧堵住了，竟发不出那一声惊叫。
　　一只温软的小手搭住了他的后腰，唐曼殊柔柔地道：“别怕。好玩得很呢。”林非已是惊慌到了极点，就任由她抱着，两人一起直落下去。过了很久——其实只是一会儿，唐曼殊浅浅一笑：“看我变戏法！”她又挥了挥手，这次林非看清楚了，她手中飞出一团几近透明的东西，缠住了近处崖壁上的一根粗枝。那粗枝离地不过丈许，虽然粗壮却吃不住两人落下的这股大力，摇了几下终于“喀”地一声折断。然而两人从崖底落下的冲力也就消了，轻轻掉在地下。
　　林非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也不先说一声，吓得我半死。——对了，你那透明的是什么东西？”
　　唐曼殊嘻嘻笑道：“你看出来了。他们只道我会妖法呢。喏，就是这个。”她将一团软软的事物递到林非眼前，补充道：“这是我创造出来的独门兵器哦——叫‘菊花’。”
　　林非将“菊花”凑到眼前细看，是一条长索，透明细微，几难辨别，却异常坚韧，末端有许多分叉，状若菊花，想必可以锁人兵器，抓人肢体。他把“菊花”还给唐曼殊，笑了一笑，便想问她关于“江湖”的事。不料唐曼殊接过“菊花”，就如脱笼的小鸟一般，笑嚷道：“你看哪，你看哪，好多菊花，好多好多啊。林林，你说漂亮不漂亮？”一面说，一面在满地菊花中穿梭。
　　林非一怔，原本的严词诘问便说不出口，看着她在一片片连天的绚烂中跑来跑去，快活得像个小孩子，这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跳下这崖底来——因为菊花，满山遍野的菊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林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长吸一口气：“唐姑娘。”
　　唐曼殊回过头来，巧笑着：“叫我淑淑。不然不理你。”
　　林非心中疑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真的是那心狠手辣的凶手？可他还是坚持，并加重了语气：“唐姑娘。”
　　唐曼殊愕然，她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把脸板得跟块铁板似的。”
　　林非想笑，他拼命忍住：“唐姑娘，武林盟主聂真是你杀的么？”
　　唐曼殊的脸色又轻松起来：“我当什么事儿呢。是啊，是我杀的，他家的那枝水晶菊花也是我拿的。不然古菊崖上那些人干嘛要杀我啊？”
　　林非听她语气，倒似是小孩子玩闹一般，全不当一回事。“那么请把‘江湖’交还。”林非说完这句话已作好了动手的准备，可是——
　　唐曼殊又眨了眨眼睛：“怎么你也要我交还啊？这是不是很要紧的东西啊？”
　　“当然。”林非语气坚决得不能再坚决。唐曼殊“啊唷”了一声：“对不起，我不知这东西很要紧，我只觉得漂亮而已。真对不起。”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枝“江湖”，林非眼前一亮，那枝“江湖”雕工精细，晶莹剔透，仿佛有袅袅幽香从花瓣间泻出。虽是假花，却把这满山遍野的真花都比了下去。
　　他接过来，都不相信怎么会这么容易，又追问：“那你拿去看看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杀人？”
　　唐曼殊终于敛起了笑容，但脸上这凝重之色依然稚气得可笑：“我杀他是有别的原因的，那是我们唐门的事儿，不能跟你讲。”
　　林非努力使自己的脸色严肃而冷酷：“杀人就要偿命，唐姑娘，在下得罪了。”他说完，就拔出了剑，犀利而准确地刺向唐曼殊。
　　唐曼殊脸上写满了惊异，她只躲闪：“林林，你干什么？”
　　林非硬着心肠——硬着头皮一剑又一剑地刺出去。他原该有些侠客的热血沸腾，可是没有，他只在盘算。自己的武功比起聂真来，想必是差着一截，唐曼殊一出手，自己铁定挡不住。但、但如果她不出手呢？
　　“林林，你是不是要当武林盟主啊？”这样一句话从天真的唐曼殊口中说出来，真叫林非吃了一惊。“你不要赖，我知道的——不然你怎么要杀我呢？”林非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很想杀了这个女孩子，不为别的，只为在她面前，林非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
　　“林林，我想不明白，武林盟主有什么好玩的呢？我陪你玩不好吗？”这又是标准的唐曼殊所说的话了。林非发现自己根本就搞不懂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唐曼殊见他不说话，还是一剑一剑地刺过来，只好叹口气：“林林，虽然我好想和你一块儿玩，可我也不能就这么让你刺死啊。对不住，我要出手了，你别生气。”
　　林非大惊失色，一柄剑使得犹如狂风骤雨，但唐曼殊的“菊花”却轻轻易易地将之夺去，还顺带点了他的穴道。
　　林非脸色一惨，心想她也不用杀他，只要把唐门毒药给自己尝上几味，也就够糟糕了。尽管心里害怕，大义凛然的神色还是要装出来的，他说：“你杀了我好了。用不着手软。”
　　唐曼殊笑着，虽同是笑，其中意味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林林，你想杀我，我可不想杀你。我还要你陪我玩儿呢！”她收起“菊花”，弯腰摘下一朵真菊花，簪在鬓边，嫣然道：“好看吗？嘻嘻……”笑声轻轻一顿，便和她的人一道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