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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節贰拾捌·死別吞聲(小修) ...

  •   应星赠景元阵刀于金秋,鳞渊境,龙尊雕像下,作为庆祝他受将军重用的贺礼,也是对他正式加入其所部的欢迎。
      “也算作你的成年礼了。”匠人硬邦邦地说。
      少年双手接过礼盒,开玩笑道:“三合一大礼啊。”裹着丝绸的硬木沉甸甸地坠在手上,他摩挲着面料,海风拂过卷起细沙的浪花,吹动他的长发,永恒不变的石像下站着他的朋友们,他们簇拥着他,也簇拥着志同道合的方向。
      景元郑重地说:“谢谢。”
      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这把武器会陪他走过漫长、孤独的七百年。强大如神明的仇雠沦为残破的骸骨,旧友的面庞如磨花铜镜上的虚影,爱恨淡去,唯有锋刃依旧。

      那时候他只想,后背站着许多可靠的人,强烈的信任在年少轻狂的岁月几乎灼伤理智。和平短暂,新的一年战火复又连绵千里,他像一颗粲然升起的新星,像帝弓挽满的一箭,锋镞燃烧着炙热炫目的流火,承载巡猎至死方休的诰谕,眼睛追着深不可测的未来,锐不可当地一次次冲在战线最前沿。
      太冒进,太鲁莽了,景元。
      如果那一箭来晚一秒,如果后方的支援没能赶到,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的默契看懂你的意图,你已葬身沙场。
      你的心细如发,你的多疑心计,你的绸缪未雨,都去哪了?
      都被他和性命一起,放上命运的托盘,去赌——赌接下来的七百年血债血偿中,他们不会是输掉的一方。
      能以智谋尽解难结是好事,但在战争越来越日常化的时代,穷观阵亦看不穿无数种变化。尽人事,听天命,人在穷尽计谋和力量的最后,能比拼的不过是谁更冷静,谁更顽强,谁更不畏惧死。
      活下去的人将其称为勇气。
      死去的墓碑称之为气节。

      星历七千年前叶,仙舟联盟与步离人的战争进入白热化。步离人因得到那枚猩红月亮的光辉,势力进一步壮大,野心膨胀,累次侵犯其他文明,一些尚未能离开星球摇篮的小型文明便夭折在野兽的铁爪下,无数行星成为巨兽的培养器,此等暴行在宇宙中激起诸多有志之士的愤懑不平。
      “啧啧,公司说得义愤填膺,到头来唯一支援我们的竟是自己人。”
      濒临毁坏的文明中,有一颗被炮火吞没的小行星,因其地壳特有的青蓝色纹路被命名为塞恩,以陶艺在星系中小有名气。原本瓦亮的苍蓝天际像蒙尘的瓷片,脏灰的血色混沌地罩住地表。
      景元立在城头,远眺地平线,沿河的平野蓝花翻飞,敌人的踪影离进入视野还有一些时间。他对俏仃地站在栏杆上的女人说:“我也没想到,替塞恩人守卫他们故乡的巡海游侠是我的同胞。”

      女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她自称楼某——“名呢?”“不重要,丢了。”——天人族裔,曾是玉阙的卜者——“怎么辞职了。”“因为有天上班左脚先进门。”——离开仙舟后,当了巡海游侠——“好玩吗?”“比当卜者好玩太多,把脑袋别到裤腰上的生活有种无法无天的精彩。”

      两个仙舟人,一个巡猎联盟的士兵,一个巡海游侠,偌大的城池中仅剩他们二人,感受着战前的压迫感正在空城前酝酿。
      前方的大敌是呼雷最器重的子嗣,景元没有必胜的把握,他自认在命途上离师傅的境界还很远。这是自身难保的一战,城邦必然会毁灭,命途的微沫留下无济于事,徒作战火的柴薪。在此之前,他要求部下护送居民离开,城主劝他们一起走,两个人都摇头。
      景元指着地图说:“此地位置险要,占据了从平原进入群山的唯一隘口,人可以撤离,但城不可拱手让给步离人。一旦失陷,收复起来难如登天。”
      “只有你们两个人,如何应付平原对面的怪物?”城主忧心不已,“我让士兵们……”
      楼某无情地制止:“恕我直言,你们无论是谁留下都是送死,那种级别的战斗已经不是区区人数可以解决的。最好的情况,是我们拖住步离人,直到罗浮的援军赶到。最坏的情况——”
      景元温和地笑道:“若援军没赶上,我们便尽力杀光他们。未必能杀光,所以请城主带领居民抓紧时间离开。”

      人去城空。楼某眯起狭长的眼睛,盯住脏玻璃后沉下去的恒星:“罗浮的支援来不及了。”
      “无可奈何,只能尽力而为了,”景元用玉兆模拟了兽群的距离,“趁还有些时间,要不要聊聊天?”
      “聊吧,”女人利爽地答应,“想听些什么?”
      “聊聊玉阙如何,我尚未造访过‘联盟的眼睛’,是否当真如梨园中演绎的那般,琼楼玉宇林立,生活清闲自在,充满命定的预言?”
      游侠扬起嘴唇:“你这个问法,就不太相信。”
      景元眨了眨左眼,眼睛底下的小痣微微牵扯,露出不沉稳的少年气。
      “清闲是真的,论自由,我想玉阙不如罗浮,”她面朝落日,“在玉阙当卜者的生活很好,算算天机,打打牌,下班了又混过一天,不用烦忧怎么应付老板,所有要做的事情都在十方光映法界中,每天只要按部就班地将爻辞变成现实就好。也不用担心把事情搞砸,因为哪怕是做错了,失败了,也是天数既定,命运指向。”
      她掏出红丝绒绸布擦擦枪口:“所有人活在占卜得到的轨迹之上,所谓的选择和结局看似繁多如星,实则单一。这样的生活,有利有弊吧。”
      “没有人觉得无聊?”
      楼某想了想:“你知道我们的太卜吗?”
      “听说一点,似乎是人人敬畏的奇女子。谁若是打琼玉牌输了赖账,牌友只消说一句,‘你对玉阙太卜发誓’,输家便会乖乖奉上钱财。”景元打趣道。
      游侠放声大笑:“已经传成这样了吗?那你可知道,人们为何恐惧她?”
      云卫摇头。
      “我们太卜对死亡和灾难一事预言极准,谁若是惹她生气,可能就会被贴脸告知死期。”
      少年的圆眼睛睁大了些:“我听罗浮的卜者们说,占卜有三不占原则,其一则是‘不义不占’,生死与身外之财皆在此列。”
      “记得挺清楚嘛,小家伙。不错,她卜算死亡,违背占卜的原则,太卜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这么做,但我觉得,那就是她对占卜的态度——‘爻辞说你明天死,你明天没死的话要自刎吗?’”
      她笑起来,景元也笑:“还是怪吓人的。”
      “那可不嘛。有一天我上班迟到,左脚先进大门,正巧碰上她,”楼某笑着说,“她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我毛骨悚然地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把咖啡倒到她的盆栽里的时候,突然告诉我,‘你会死在陌生的星球上,一片染血的小蓝野花怀里,你的命运至此凝固,但死得其所。’哈哈,原来不是说咖啡的事情,我松了口气。后来的两百年里,我走过无数世界,也没见到长满蓝花的星球,慢慢地,我也就忘记了预言。”
      少年的笑容缓慢凝重地消失。
      “不用安慰我,”楼某转过脸向着他,逆光的阴影没有遮挡她如冷火般明锐的蓝眼睛,“我正是为了应验它,才会离开玉阙,成为巡海游侠,我寻找这片死得其所的土地已有两百四十七年,现在,我要见证命运的「终末」。”
      地平线滚起烟浪,器兽战卒遥遥顶起似山丘的巨大阴影。兽群压境,黑漆漆地漫过平野,狂风吹动蓝花,吹动游侠过大的灰色衬衫,她像马上要变作一只飞鸟。
      “既然我死有所值,那么此战必然凶险,此战必胜。”
      “景元,祝你活下来。”

      此战必然凶险。
      此战必胜。
      浓稠黏腻的兽血泼在头上,景元拄着阵刀半跪在地。城池已破,嵌在山体中的圆形城邦像块连底座都被剁烂的蛋糕,自卫系统被全方面瓦解,器兽战卒的半截尸身从城门犁到尽头,巨兽身上的活化城邦逐渐萎缩、死去,高楼像牙齿般脱落,在摔下之前被凌空击碎,一座城市的残骸倾倒在另一座面目全非的城市上。
      呼雷引以为傲的子嗣已死。被血污浸没得看不出毛色的狼尸侧翻在废墟上,压塌半座房屋,牠腹腔被四五米长的伤口贯穿,内脏绞碎,灌注巡猎力量的刀势震透尸体,余威削断钟塔,劈上城后的群山,山体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赤裸伤疤。
      平野血流成河,战场死寂,除了建筑迟滞的断裂声,尸体和盔甲滚落的声音,没有半点生命活动的痕迹。
      景元垂着头,血浸透白发,顺着额头流过眼睛,视野猩红,瞳孔扩散。他身负多处致命伤,天人血脉弥补不了巨量的透支,他模糊地听到衰弱的心跳,像滴漏,像一道绝望的倒计时。
      他不疼,他口渴。
      他想喝水。
      他躺倒在血泊和废墟里,也不畏死,只是盯着被血染红的脏玻璃天空,想任务完成,全部撤离的居民应该能争得一口喘息的时间。
      师傅,我没给你丢脸吧?我可是超额完成目标了,这次可不止挥剑一千下。
      他突然庆幸起来,庆幸过去二十年的技巧没有白磨炼,他才能在没有任何人的庇佑之下去捍卫其他生命的存活。他已经成为年少时渴望成为的可靠大人,要说死,啊……那还是有很多不甘心的,但至少不会因为没救下他人而遗憾。
      若果能活下去……如果能活,他一定能做得更好,所以他还不想死。
      他笑起来:“春采生,秋采蓏……夏处阴,冬处阳,大贤之德长……”
      他还不想死。割断的喉管发不出声音,他默念簧学中记背过的文章,以减缓昏睡的意图。
      “威肃内盛,推间而行之,则势散……”
      一道云霞似的人影出现在倾仄的视野中。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再次感受到那手掌冰凉的体温罩向他,宽袖卷着湿冷的味道。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渌波……”

      睁眼,入目是熟悉的驻地种天花。屋内亮着微弱的灯,没人,静悄悄的,点滴慢慢地流下,不像病房,像龙尊的驻扎地。景元眨眨眼,脑袋昏沉,浑身泛痛,还是有些困,又睡去。
      再醒来,那人坐在床边的行军椅,虚虚地握着他发冷的手腕,搭着脉搏,神色凝重:“醒了?”
      “嗯,”景元艰涩地发出声音,“……我想喝水。”
      丹枫走开去拿汤药,回来时见他尝试着坐起,放下药碗,托着他的肩背将人扶起来。他把颜色诡异的液体递到景元嘴边,少年不敢反驳,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喝完,喉咙缝合的伤口烧着疼。
      景元咳嗽两声,没说其他,张口先问:“隘口怎样了?”
      “联盟把守。”丹枫抓住他的手,施展云吟术,轻缓地推动体内的气血运行。
      “苍狼子嗣应该已经死了?”
      “死透了。东面战线后方的兽群再难成气候,北面镇压完毕,塞恩的收复将要结束。”
      景元深吸口气:“打扫战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衬衫的巡海游侠?用银色的双枪,胸前别着块红丝绒巾,蓝眼睛。”
      “城前平野战场有把银色的枪支,放在无主的证物处,”丹枫看着他,“要拿给你吗?”
      “……不用。我过几天去填上信息。”

      玉阙太卜的预言竟如此准确,何时何地的死亡都能看透。
      景元突然觉得很疲惫,困乏,身体沉重,但他不想躺下,不想独自睡去,于是将头抵在饮月君肩上借力,靠近胸口的位置。被靠住的人微微一怔,没有推开,抬起手搂住他,手掌扶住少年的后脑。
      这是一个安慰的姿势。
      云卫闷在他怀里说话,气息穿透衣物,声音的振动贴着胸膛,似乎能直接透入他的肋骨:“我比几年前有长进吧?这次不用你来收场了。”
      年长者抚摸他的头发,夸赞道:“做得很好。”
      他语调平淡,却有力,这四个字比授勋的荣誉给予景元更多的认可,云卫在他怀里没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丹枫缓慢地念他的名字:“景元。”
      “……嗯?”
      “下次小心些,”饮月君难得斟酌语句,“你伤得太重了。”
      景元抬起脸,小声地狡辩:“不是有你在吗?”
      尽管在暗处,那双金色的猫眼睛依旧明亮,丹枫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不会一直在的。我,镜流,腾骁,都不会一直在的。”

      我们终将先行而去,只留下你一人。
      恰如此日留在平野蓝色花丛中的银枪支和红手帕。

      意料之外的,少年没有慌乱,没有颤抖,频率稳定地呼吸和眨眼,镇静地回答:“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大概会悲伤,然后接受。等到了那一天,我应该不用你们操心了,所以我们都不需要太难过。”
      他试探地勾住丹枫垂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但在那之前,你会在的,对吧?”
      景元的手指全是一层层磨厚的茧,丹枫牵住他的手指,浅青色的眼睛凝视少年线条明利的脸庞,意识到他不再是小孩子。
      无论是年龄,身体,还是心性,其实都不再需要他们的保护,他已经学会应对未来这庞然大物。
      但丹枫垂下眼,对他说:“会的。只要我在,就会一直护着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章節贰拾捌·死別吞聲(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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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调理一段时间,顺便赶赶论文。有心情了再继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