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笔流金》天马半汉

6、小心翼翼的心意

　　十年……

　　那时尹默多少岁？

　　十年前……

　　她才十八。

　　宛金计算着，一时又想到秋俞，她也寡居数载，还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平，寡妇更是可怜，她们该怎么走过来……

　　宛金亲眼见过，她知道有多难。

　　心里堵得慌，喉头有些哽咽，宛金深呼吸几口，平复住心绪，想探知更多，但又怕触了尹默的伤心事，想了想，还是按下心思，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发觉屋内气氛有些压抑，宛金有心给调动起来，便转移了话题，“这些话本子都不好看，我脑子里倒装了个有意思的，跟你讲讲，看你喜不喜欢？”

　　知道她是有心照顾自己的情绪，尹默从善如流，“愿闻其详。”

　　宛金去记忆深处翻找，找出曾经看过的收视爆剧，本想着随便讲讲，但一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越讲越入戏，后面甚至一人分饰多角，给她演了起来。

　　一部剧太长，宛金分集叙述，每天给尹默讲一些，慢慢勾起了后者的兴趣，最开始只当解解闷，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竟也开始期待下回分解。

　　她这份期待化为了积极的情绪反馈，宛金收到了，讲得更起劲。

　　只是某一天，为爱发电的说书人开出了一张收费单，一集十文，订购满十集享九折优惠。

　　这已经是宛金第二次开口提钱了，尹默以为她有什么难处，想着自己是否能帮帮忙，便问道：“你需要多少，我看看我的钱够不够？”

　　发现她会错意了，宛金摆摆手忙解释，“我没难处，只是平时花销大，快山穷水尽了，节流又是不能的，只好想办法开源。”

　　理由竟是这样，尹默对此哭笑不得，不免好奇，“你都花哪儿了？”

　　说到这个宛金可就来劲了，劳烦尹默暂时搁下笔，跟她走一趟。

　　推开隔壁屋门，内中乱如麻，靠墙放个架子，上面挤着许多小玩意；衣裙杂乱扔在高柜里，堵得柜门都关不上，大剌剌敞着；梳妆台也全没个样，发钗绢花口脂敷粉摆一摊；满地更是凌乱，许多双鞋子，少有成对挨着的。

　　哪个姑娘的房间长这样？尹默站在门口看着，被惊得哑口无言。

　　宛金脸皮厚，半点不觉得羞窘，反而热情招呼尹默进屋，只是屋里也没个下脚地儿，尹默进去只得站着。

　　看人愣愣站在屋中间，宛金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该拿出些待客之道来，于是赶忙将凳子上的衣服抱到床上，还原了凳子坐人的原始功能，而不是临时衣柜。

　　拉着尹默坐下，宛金抬手一挥，“看，这些都是我买的。”那语气自豪的，好像在给尹默炫耀，“看，这片江山都是我拿钱打下的！”

　　尹默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到床上，指着那颗浑圆的大鹅卵石，很是不解，“那个也是买的？你买它做什么？”

　　宛金闻言一看，随即笑道：“那个不是，我傻吗买它，是去河边玩捡的。”

　　尹默更不解了，“捡它做什么？”

　　宛金讳莫如深地摇了摇手指，随即把鹅卵石抱到了桌上，示意尹默细看，“你没发现它特别圆吗？天然的哟～”

　　无语轻笑，尹默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话。

　　俩人此时挨得近，宛金敏锐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像是幼儿园老师在降智哄小孩。

　　自觉又被看扁了，宛金想要挽个尊，忙补充，“我主要还是想拿它压压床席，不然睡着睡着老跑。”

　　自小便被严苛教导，睡姿都以偃卧为准，尹默的床席从来都是规整榻上的，还没出现过睡跑的情形，属实想不到这睡姿该有多狂放。

　　按下这个小插曲，宛金转回到正题上，指指屋里的东西解释，“钱就花在这些地方了，从前在宫里不自在，现在没了约束，一时就失了控制。这不说书也是条门路，想着你人好，应当是愿意花点小钱的，既添了乐子，又能救济我，两全其美的事，你说是吧？”

　　尹默点头应下，当即便回房间拿了锭银子，将宛金的话本全集订购。

　　这笔钱数额太大，宛金拿着有些亏心，讲完了第一部狗血伦理剧，紧接着仙偶武侠轮番上演，保证让尹默感到物超所值。

　　看着手头的银子，宛金只觉生活都美好了起来，日日满面春风，给院里添不少笑颜。
　　*
　　秋去冬来，鹅毛样的大雪纷纷洒洒落下，盖住了整座城。

　　一年里就这会儿最冷，透到人的骨子里，红火的年节也在这些天儿，暖进人的心窝里。

　　家家都在置办年货，商铺琳琅满目，街市人潮涌动，菜市场里更是热闹非凡，蒸汽和炊烟朦朦胧胧，遮了来往行人的面孔。

　　宛金挎个大布袋穿梭在人群中间，一手紧紧护住钱袋子，谨防被年底冲业绩的小贼摸去，一手在前方开路，“劳烦让让”是她今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来回挤一趟，愣是给她热出了汗。

　　身上大包小包都塞满了，荷包却是彻底瘪了，依着旧俗置办东西，就算这会儿涨得像是要抢钱，那也一样不能少，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可不能在这时候舍不得。

　　满载而归，宛金好容易回了国子监，进屋就灌下一大碗热茶，在外面渴得厉害，但又实在舍不得那份茶钱。

　　因着尹默的阔绰，手头好容易宽松些了，但和先前的大款样还是不能比的，得精打细算着花，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而这年则是刃上之刃。

　　贴上春联，挂上灯笼，糊上窗花，再剪一把红绸带，给院里花草系上，屋里家具也不落下，绑个四角齐全。

　　这是哪个地方的风俗？尹默没听说过，问宛金，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喜庆，主打一个自由发挥。

　　临近年关，朝廷的年节款子也终于拨下来了，发钱总比收钱慢，大家都习惯了，也不说什么，至少今年的有了，还比去年多一点。

　　有了钱便好办事，监丞是个重人情的，瞧着监内学生都四散回乡阖家欢了，偌大个国子监，就剩一群遗老遗少，羁旅在外，偏逢佳节，不免脆弱，想是心中苦楚许多，便同司业、祭酒商量着，给他们筹备了一场除夕夜宴，聊作慰藉。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然也没有不要钱的晚餐，忙着操劳一场，给出了好酒好菜和人情关怀，自然也想要兑回几分人心，春雨润物细无声，便是要这般，一点点渗透，一厘厘琢磨，催着他们心悦诚服，归顺新廷。

　　祭酒在首席上大发溢美赞词，感帝德，谢天恩，其余众人则各安己位，静坐候听，他们皆知朝廷的意图，心里或揣着妥协，或揣着谋算，或不为所动。

　　小小的席上也能看到众生相。

　　正厅里沉浮着这许多文人，偏厅里也聚着一群宫人，他们同样浮浮沉沉，浮着新年的欢喜，沉着各人的心事。

　　宛金大口吃着菜，难得的丰盛，心思却不在桌上，一会儿想着宫里的秋俞和修月，猜她们现在可能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记挂着自己；一会儿又念着隔壁的尹默，想知道她吃得好吗，同他们相处还自在吗。

　　酒足饭饱，众人纷纷散去，宛金扶好尹默，提灯照路，二人踩着雪往小院走。

　　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需得静心宁神，鲜亮的红色太打眼，也太突兀，所以监内各处少有年节的摆设，宛金一路走来，竟感受不到半点新年的氛围，直到回了小院，看到星星点点的红色块，她才有了过节的真实感来。

　　服侍完尹默洗漱，宛金不急着回屋休息，反去外院搬来一把梯子，架上屋顶，一招猴子上树，蹭蹭地给她爬上去了，又小心扒着梁角，慢慢挪到了屋脊中央，选块干净地儿坐下。

　　刚转身，嘿！瞧见尹默了，人正站在院里看着自己。

　　“你没睡啊？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注意。”

　　“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看，瞧见你在屋顶上，也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你，仔细摔着。”

　　还不等尹默问她上去做什么，宛金便热情招呼她，“你要不要上来？这里视野很开阔，子时香可以看到城里放烟花。”

　　国子监建在了山腰，地势相对京城各处本就颇高，四面又有高墙围着，站在院里确实是半点烟花也看不着的。

　　尹默想了想，回屋添上棉袄，又披了件大氅，不至于受冻，随后也爬了上去，同宛金挨着。

　　屋顶的风光极好，半个京城尽收眼底，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灯笼，街巷里时不时发出爆闪的微光，那是孩童们在放炮仗。

　　夜里真冷，尽管裹得厚，风丝儿还是狡猾地往衣袖里钻，宛金搓搓手，挨着身旁人更紧了。

　　好容易捱到了子时，城里欢天喜地，一簇簇烟花，一串串鞭炮，噼里啪啦地放，照亮了一片天。

　　“静川，新年快乐。”这是宛金的祝福。

　　“你也是，身体康泰，常喜常乐。”这是尹默的祝福。

　　常乐……很熟悉的两个字。

　　宛金从袖兜里摸出一枚同心结，递给尹默，“新年礼物，我亲手编的。”

　　看着手里巧织繁复的同心结，尹默好奇，“这个你编了多久？”

　　宛金略微估算了一下，发现这枚同心结竟是她耗时最长的，后知后觉，“从设计花样到选线，编的时候又反复修改，有大半个月的样子，我居然编了这么久？之前编的才一周左右。”

　　这是她惯常送人的东西吗？尹默想知道，便问她，“你送过很多人吗？”

　　宛金眉毛一挑，“怎么可能！这可是同心结，只能送给亲近的人。我只送过我阿萨和修月，她们一个是我唯一的亲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闻言，尹默玩笑道：“那我呢？次友吗？”

　　宛金摇摇头否认，“你待我好，我心里喜欢。”

　　尹默将同心结贴身放好，“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随即取出一支桃花簪，做工精巧，栩栩如生。“见你平时爱娇爱俏，想来会喜欢。人面桃花相映红，你戴着一定很美。”

　　只一眼便极喜欢，宛金当即就让尹默帮自己戴上，却又心痒难耐，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摸花瓣，又怕手重给碰坏了。

　　小心翼翼。

　　恰如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