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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边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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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金终于抓住了那一线思绪,她知道自己揣着怎样的心意了,只是心意虽在那儿,她又能做什么呢?
在这严苛的古代,阴阳男女的观念千百年来根深蒂固,她这份心意为世不容。
其实都不用说世道,单说尹默,二人身份隔着天堑,就不是同类,又怎么会有同频共振的良缘。
那便只当作是一时的好感,细细想来,本来也仅有几分肤浅的心动,人心不坚,怎么抵挡世俗的压力和现实的问题?
但这总归是她真正的喜欢,打心底里不愿意将之抹去。
既承认了自己的心,那便由着它,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不扰他人,也别薄待了自己,只是一份心意而已,所谓昙花一现,盛放在夜里也是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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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皇帝开玺,因着年前休了几天,又添了群臣的新年贺词,御书房此时已堆满了奏折,不过皇帝对此司空见惯,伏案处理政务,折子一本一本过。
竖日一早,国子监便接到圣旨,故明余易,博闻强识、经纶满腹,官授翰林,入明史馆。
虽然都是修明史,但馆内之人是在册带阶的正式员工,享薪资福利双重待遇,往后更可步步高升,有望青云直上,而监内之人只能算编外零工,二者一对比,高下立判。
余易感激涕零跪谢皇恩,院里随即涌入许多人,打破素日的清冷,大家贺他高升,也望他日后提携,只是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的旧相识。
余易手下的小山子也沾光得了赏,赏他伺候主子得力,耳边风吹得够旺。
要说他真出了多少力却是未必,但余易归顺的结果摆在那儿了,是上面人乐意看到的,那便顺手赏个枣,也激励激励其他宫人,说不准又能得些意外之喜。
宛金爱热闹,跟着其他宫人一起,也去小山子跟前听他吹嘘他的丰功伟绩,顺便打听更多消息。
怀揣着丰收的激动,宛金一路跑回了院,去到尹默跟前就是一通抖搂。
事就那一件事,余易在除夕夜宴上作了首诗,歌颂太平世,溢美治世主,表白求谒意,笔势纵横,文采斐然,进呈御书房,得了皇帝的认可。
其实没多少意思,但有趣的是那事外的部分,很值得说道。
监内其他遗民,两日前还同余易推杯换盏、应诗作文,今日他大喜,却都闭门不出,无声无息。
所谓道不同不为谋,既已入仕新廷,便算不得遗民,二者从此泾渭分明。
大家的态度都摆在那儿了,就算不明说,心里也门清,但余易不情愿被这般孤立,试着寻挚友破冰,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受不得这般气,他便也回敬了几句,战火一触即发。
昔日好友一朝反目成仇,他评他迂腐不化,自讨苦吃;他鄙他变节不忠,斥他枉为人。
宛金将各处消息浓缩汇聚,讲得很是精彩,但觑着尹默的表情很是沉闷,一时生出许多悔意,想着自己是不该跟她说这些的,随即闭上了嘴。
发觉了她的小心,尹默安慰道:“事情就这样了,同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知晓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宛金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会不好受,想安慰几句,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份尴尬,若同她异地而处,那是半点话都不想听对方说的,自己这心眼小,不觉得是安慰,反倒像炫耀,还是别说了。
其实都不用说这多余的话,宛金只是站在尹默身边,就莫名地生出一种如芒在背之感,因着自己满人的身份,在这事上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这事害她伤心难过了,宛金在心里把余易又给骂了一遍。
既然一开始选择了做遗民忠于明,也坚持了小半辈子,怎么就不能善始善终了?来到京城这个软红十丈之地,投身锦衣华服之中,怎么就给迷失了呢?!
愤慨着愤慨着,她又想到了柳延世,从前总说他不识时务,现在有识时务的了,怎么还是不让人满意?
明遗身夹两朝之间,担着民族的尊严、士人的责任、家族门楣的荣辱、个人怀才的不甘,处世之难,他们……只能叹一句生不逢时。
宛金想了很多,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尹默身上。
“厚载无言”,同她相比,自己肤浅到了轻薄的程度,生命厚度有着这样大的差距,有弥合的可能吗?
先前还借着背书来展示自己独特的现代人格,还试着去发现二人认知的差异,现在看来,这些事都没有意义。
差异只是双方在对等情况下存在不同,差距却是二者之间隔着鸿沟,有一段难以追上的距离。
越想越压抑,眼瞧着自己是要钻牛角尖了,宛金及时打住,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喜欢而已,后面不会有故事,所以不用考虑太深远。
跟尹默报个备,宛金晌午一过就出去散心了,沿着一条街大买特买,用它们塞满自己的脑袋,让它没空再多想。
东西是买爽了,冷静下来一看,完蛋,铜板是一个也没有了,这次真山穷水尽了。
眼瞧着元宵灯会要来了,今年同往年很不一样,宫里的贵人准备与民同乐,所以是朝廷拨款,意思是要大办,民间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了,地方官更是搜罗到许多制花灯的失传绝技,就等着在皇帝跟前搏一搏,今年定会异常盛大,大家的期待都被抬上来了。
宛金也早预备着了,赚尹默的大元宝就是为了元宵这天,结果脑子一热,冲动消费,给前期工作全打了水漂,真是悔不当初。
赶紧想法子补救,最高效便捷的就是手心向上,直接跟秋俞要。
宛金算着宫里倒泔水的时间,去宫门口蹲人,随机抓个小太监,塞点红包,她厚脸皮跟尹默借的救急钱。
知这小太监等级低,是见不到秋俞的,便托他去找修月,秋俞认识修月,二人能见上面,到时候就麻烦修月给秋俞递个信,她远方的吞金兽小姑现在穷得叮当响,非常需要金币,不用于救急,只是为了买买买玩玩玩。
折腾这么大一圈就为了找自己要钱,秋俞被气到无语,但还是把钱袋子交给了修月,只是额外托她帮忙办件事,坤宁宫事多走不开,否则她一定亲自去。
修月依着约好的时间去了宫门口,老远就看到蹲在墙角的宛金,俩人数月不见,很是想念,再见好不欣喜。
搁下重逢的喜悦,修月将鼓鼓的荷包交到宛金手里。
宛金也递给她一个大布包,解开一看,首饰脂粉小玩意儿,林林总总一大堆,都是宛金出宫以来买的,记挂着宫里的两个人,见到好的总想给她们留着,陆陆续续攒了不少,一份给她,一份给秋俞。
互相交完了东西,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要各回各处,宛金准备着要走了,刚转身,被修月叫住,只见她满脸歉意地从袖笼里掏出块尺子,又让宛金伸出掌心,随即一条子抽下去,痛得宛金龇牙咧嘴。
听着那清脆的声儿,修月也是一阵肉痛,战战兢兢解释道:“这是你阿萨让我代她打的,还有句话,她托我转告你,说你要是再大手大脚,下次手心向上就只有板子没有银子了。”
手心火辣辣的痛,宛金恨铁不成钢,“修月你个笨蛋,不知道阳奉阴违啊,下手这么狠,早知道不给你买东西了。”
修月面露怯色,“那可是秋俞姑姑,我不敢,你手怎么样了?”
宛金举手给她看,手心通通红,“看到了吧,你记得回去跟她交差,就说她把我手都打断了,就这句,原话传达。”
修月赶紧捧过她的手检查,以为自己真给人打坏了,宛金趁机给她一个脑瓜崩儿,这老实孩子,“我没事,走了,你也快回去。”
摇身一变,又成了富婆,宛金心里美开了花,哼着小曲,一路回了国子监,跟尹默发出早备好的邀请,想同她一起去看花灯,结果被婉拒了,不甘心,再请,再拒。
宛金眼巴巴看着尹默,还想挣扎一番,“这大半年里你每天都待在书房,偶尔出门走走也只是在国子监里,我知道书里有颜如玉和黄金屋,你们读书人只要有书就饮水饱了,但也不能天天关着,只读万卷书是不够的,你还得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听到这话,尹默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知宛金不晓得那些过去,她并不懂,也不欲多做解释,只摇摇头,拒绝的态度很明确。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看尹默是真的不会答应了,原本的二人游计划不得不改为孤狼行动,宛金很是失落,但也尊重她的想法。
正想着一个人要怎么玩,屋内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只听他朝尹默说道:“这小宫女说得不错,你别总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从前是不得已,现在就别为难自己了。”
见到来人,尹默放下笔,温和一笑,“大人日理万机,今日怎得空光临寒舍?”
男子眉眼间透出惊讶,“数月不见,你竟会同我玩笑了?恍惚间还以为你不是我认识的静川呢,倒有几分像……倾文。”
倾文?又是倾文,宛金直觉这里面有故事,迫切想从二人接下来的交谈中听得一星半点的东西,却不想尹默根本不回他的话,反招呼自己道:“宛金,见过朱冀朱大人。”
是他,尹默提过的那位旧友?
宛金惯会见人下菜碟,闻言便知这人位高权重不好惹,不会同尹默一般好相处,便立刻收敛住平时的懒散随意,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完事又去外间端来茶水,手脚麻利,是宫里才有的规矩行度。
宛金重新捡起她奴才的身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效果不错,朱冀半点都不关注她,只在书房同尹默说话,聊聊个人近况,邀她元宵出游。
经历过世事千帆,心如槁木,尹默早没了玩闹的活力,再盛大的灯会于她而言都没有意思,想辞了朱冀的邀请。
冷不防瞧见窗外的宛金,她正挥舞着大扫帚扫雪,以她自己为圜心,以扫帚为半径,胳膊抡圆了甩,地上的雪被扬到太阳光下,描上一圈金边。
这也叫扫地?更像过家家,果然一离了朱冀这个外人的眼睛,宛金皮猴的本性就暴露无遗,还是那么胆大马虎,也不怕被抓包,到时候受了罚,肯定又要委屈,她这心性怕是改不了了。
想着这些,尹默突然收住了拒绝的话,提出她新的顾虑,“到时候定会人山人海。”
这意思便是要去了,朱冀心领神会,“既邀你去,自不会让你操心这些小事,彼时我会安排一众家丁同行,你放心。”
尹默道声“劳烦”,承了他的美意。
送走客人,宛金心头一松,赶忙跑尹默跟前打听,想知道她是怎么和朱冀认识的。
尹默也不瞒她,三两句将事情给交代清楚,尹父的门下学生,有几年同窗之谊。
怪不得两人看起来那样熟络,原是有着这般关系,没有感情纠葛就好,宛金可不想听到尹默的桃色新闻。
绷了半天的心弦终于放松了,她那脸上尽是藏不住的乐,随即还又得了个好消息,灯会同去,喜上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