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觉醒 ...
-
江如练坐在床边暗自出神,这巨大的转机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实际上,今日并非她与晏麟的初见。
时间追溯至五年以前,江如练尚是个杀手。她无父无母,有记忆以来江雾歇便是她的义父,教她一身武艺。他们一直以替人取命换取佣金为生,游走于黑暗与刀锋之间。
嘉和十八年,先帝旧疾复发,病榻缠身,国运岌岌可危。瑾妃贵为先皇宠妃,奉旨携年仅十一岁的太子晏麟,护送祭品“凤翎玉盏”前往天祚寺祈福。
浩浩皇辇行至三峒山麓,突遭山体滑坡和匪徒劫掠,护卫军折损殆尽,瑾妃也被乱箭射杀,香消玉殒,唯有年幼的太子侥幸存活。
江如练在那一日收到了原本失踪多日的义父所传密令,寥寥几字:三峒山麓,力保太子晏麟,速去。
她未问缘由,只身赶赴三峒山,救下了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晏麟。那是江如练第一次见到他,也是两人命运纠缠的开始。
“叩叩叩——”
敲门声将回忆的思绪打断,江如练抬眼望向门口,“谁?”
回应她的是一道清脆的女声,“江侍卫,昌荌公主有请。”
她记得这个声音——大长公主晏商璇身边的宫女素离。自己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宫,正是这位大长公主的一手促成,江如练前世也得了她的召见。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微微发麻的手臂。外头已是傍晚,霞光照在腰间那柄配剑上,剑鞘发出暗沉的光。其实这剑更像一个配件,真正的致命武器藏匿在袖中——一枚带毒的匕首。
这是她做杀手时养成的习惯。
“江侍卫,公主在等您。”素离在外头又催了一声。
江如练打开门,看到素离身着深蓝宫服,规规矩矩地立在廊下。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面容清秀,唇角带着一抹训练有素的笑意。
“走吧。”
一路无话。
穿过蜿蜒的回廊和几重朱漆宫门时,江如练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砖石。她才发现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雕琢过的玉石,日夜被擦得光亮,她甚至可以从砖面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倒影。
素离似是觉得她紧张,随口问道,“江侍卫,这是你头一次来瑶华宫吧?”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素离微微一笑道,“公主待人一向宽厚,江侍卫不必拘谨。”
宽厚?江如练不知道那是否算真的宽厚,作为晏麟的皇姑母,她确实称得上亲厚有加,可是她和义父,却不过是晏商璇维护皇室血脉的工具,他们的命,在那位公主眼里大概轻如尘埃。
行至瑶华宫内,素离微微福身道,“公主,江侍卫带到。”
瑶华宫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素净。院中只有几株未修剪过的老梅,凌乱地开着白花。
晏商璇站在一株梅树下,手中捏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细致地修剪一枝横生的枝条,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股天生的从容与威仪。她今日身着一件月白色襦裙,腰间松松系着一条银丝缎带,显得身形极为清瘦。
“参见公主。”江如练上前几步,抱拳施礼。
晏商璇转过身,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才道,“穿上这身衣服倒是像那么回事了。”
江如练垂首,默默不语。
“你身上随性的江湖气太重,本宫知道这些年你同你义父在外行事无拘无束。”
将剪刀递给身旁的侍女,晏商璇缓步走到她面前,声音依旧温和,“但保护大周皇室血脉延续,是刻在青鸾司每个人命格里不可磨灭的使命,你明白吗?”
青鸾司是太祖皇帝在位期间所设军事机构,原本从属枢密院,后因权力高涨被忌惮,回收军队调动和作战权,人员也遭到裁撤,逐渐成了晏氏一族不得见光的影卫。
然而二十一年前发生的一场嗜血宫变——中宫十三名宫女、两名太监皆横遭惨死,甚至当夜降生的嫡皇子也险些被掳。
刚生产完的皇后赵氏劫后余生,指认贼人身有鸾佩,让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青鸾司彻底被废,其下所有人成了背负重罪的乱臣贼子,株连九族,史称“青鸾变”。
江雾歇,便是这场浩劫唯一的幸存。
江如练的父母皆死于那场冤案。他将她自刑场救下,就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可以为青鸾司洗冤正名,连她的乳名都源自于此。
这些,都是江雾歇——养育她长大的义父,在她及笄那日亲口告诉她的。
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玉笛听风楼杀手江如练,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条人命,有朝一日却被告知其实她生来的使命是去保护一个人,即使是现在已亲历一遭生死的她也依旧觉得荒谬。
晏商璇这段一模一样的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的呢?
她说,“这里困不住我。”
晏商璇却道,“可这里困得住江雾歇。”
可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能忤逆之人,就是江雾歇。
所以这座皇城困得住他,就困得住江如练。
这一次她没有再反驳。
“微臣明白。”
晏商璇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意外,“这么顺从,倒是出乎本宫意料。”她淡淡一笑,“你跟你义父口中说的不太一样。”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不一样。
她暗道。
“你记住,皇宫不是江湖,你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机会,不比当年从三峒山活下来的多。”
她低头垂眸,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从瑶华宫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好,江如练偷得浮生半日闲,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皇宫里。自重生以来,她尚未仔细思量过这一世该如何再看她必死的结局。
目之所及,重檐重拱,红墙朱门,路上疾走来往的,基本都是低眉顺眼钩头耸背的宫女太监。宫墙内的一切她都无比熟悉,内心深处却是无比的迷茫。
正胡思乱想着,丝丝桃花香气窜入鼻中,周身倏地下起了淡粉色的桃花雨,花瓣簌簌飘落,她下意识接过几瓣。
可是此时并未起风……
她抬首向上望去,红墙之上,一株高大的桃树探出枝桠来,一半在墙这头,一半在墙那头。
而那成人手臂粗的树干上,正跨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幼童,见被她发现,用手捏做了一个鬼脸,说是鬼脸,在层层叠叠的花团间,倒是显得可爱更多。
她有样学样地也朝他做了一个,那小孩先是表情呆傻了几息,然后便号啕大哭起来。
江如练摸摸鼻子,虽然是她赢了,但怎么觉得有些胜之不武呢。
她刚想出声安慰,那头树下就响起了一道低沉舒缓的男声,有如春夜洞箫乍起,极其入耳。
“晏雍鸣,滚下来。”
姓晏?江如练挑眉,目光重新落在小孩身上。看他衣饰华贵,举止中透着一丝顽劣,想来应该就是那三岁便能爬墙上树,上房揭瓦,让齐王府众人头疼不已的小世子了。
晏雍鸣的哭声戛然而止,但还是止不住抽泣道,“我…我下不去…”
“你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那声音古井无波,听不出一丝心软动摇。
见自己的父亲不吃他装可怜这套,晏雍鸣只好抱着树又慢慢下去,身影消失前还不忘瞪了一眼对他忍俊不禁的江如练。
两人的说话声逐渐远去,留下几个隐约的“太后”“回府”等字眼。
先帝子嗣少,只有齐王晏承和晏麟两个儿子,以及和光公主一个女儿。
晏承虽身为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却并不得宠,七年未立储,反倒因为先帝偏爱晏麟生母瑾妃,他刚满周岁时便被下旨册立为了太子。
好在晏承无心国事朝堂,封王后就出宫做他的闲散王爷去了,因此江如练前世只远远见过他几次,未曾有过深的交集。
今日回宫,想必是太后召见吧。
落英满地,江如练轻轻一掸袖上的花瓣,正欲折返西府值房。两名太监步履匆匆经过,见她迎面而至,连忙停下,拱手低声道,“江侍卫。”
昨日选拔武会上她大放异彩,又是入了圣眼的红人,如今宫中上下几乎无人不识。
她微微颔首,擦肩而过时,余光无意间瞥过其中一人的侧脸,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那人……赫然是韩忠。上一世,她枉死在他的箭下。
她眯了眯眼,转身回望,只见那太监依旧低着头,面色恭顺,看不出半点异样。此时的韩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下等太监,神情中还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可江如练知道,仅凭短短两年的时间,他便会以惊人的手腕,从最底层爬到掌印太监的位置,成为太后身边最宠信的心腹,连九卿重臣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记忆仿佛被人撕开了一角,一阵模糊的记忆一闪而过,蛛丝般细微,电光火石间似乎将要呼之欲出……江如练皱眉,想要努力抓住那道稍纵即逝的思绪。
——是那句话!
她想起来了!义父最后对韩忠说的那句话骤然清晰,他说的是——“你可知她究竟是谁?”
风掠过长长的甬道,地面的青砖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究竟是谁?如果她不是青鸾司余孽江如练,还会是谁?义父从未告诉过她关于父母的任何信息,甚至连他们的姓名都未曾提及。
这一世偏偏重生在刚入宫的时候,让她以为不过是上天的一场戏弄。
江如练怔怔立在原地,眼中一片幽沉,透不出一丝光,两侧绵延的宫墙犹如巨兽张开的双翼,将她困在无尽的阴影中。
她闭了闭眼,而后决然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脚步比来时更重,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