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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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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兽脂蜡烛的余烬仍在角落里发出柔和而昏黄的光,桌案上的铜制香炉中袅袅升起几缕轻烟,寝殿内檀香氤氲流转,碳炉将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娘娘,该起了,再睡,就要误了给皇上请安的时辰了。”
柳扬眉睁眼,看到雅琴正拉起帷幔,弯着腰轻声细语地同她讲话。
对了,还要请安。
柳扬眉称病在宁宣宫躲了小半个月,谁都没见。想到马上要再次与那些旧人聚于一处,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柳扬眉深吸一口气。
“臣妾给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
“锦妃来啦,免礼吧。”
柳扬眉赶到皇帝寝殿时,殿中已聚满了前来请安的人,听到锦妃娘娘的声音,众人皆自觉地向两侧让开,为她开出一条通路。
柳扬眉抬头望向坐在龙椅中的皇帝,还是记忆中那般,松形鹤骨,气度不凡。
柳扬眉一时恍惚,眼角微微发红,金钿细闪,翠钗摇曳,面若桃花,任谁看到都觉得我见犹怜。
皇上笑意吟吟,“锦妃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听卫太医说你肝郁气滞,今儿见了朕,怎么恍如隔世似的,谁让你受委屈了,来跟朕讲讲。”
柳扬眉缓过神来,忙敛了神色,笑着迎上前去,“臣妾哪有委屈呢,臣妾就是见到陛下,突然想起昨日运回的那半人高的鹿竟是陛下猎到的,一时恍了神而已。”
“哈哈哈哈,竟是因为一头鹿,那若是让你见到朕年轻时猎到的那些豺狼虎豹,你又该作何反应啊。”
“陛下英明神武自是不必提的,是臣妾大惊小怪了。”
见皇帝与柳扬眉这样旁若无人的对谈,坐在皇帝右侧下首的舒贵妃扯了扯脸皮,挂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妹妹今日来的这样晚,想必是没休息好,身子刚好,可得让下人小心伺候着才是。”
“谢贵妃娘娘关心,娘娘告诫的是。
舒贵妃眼角染上一丝嘲弄,笑意更深了。
皇后见柳扬眉就这样将舒贵妃口中的阴阳怪气避重就轻地划过去了,忍不住开口。
“陛下特许锦妃可以着胡服、进猎场,可不比我们在此饮茶谈天轻松,锦妃妹妹许是有些紧张没睡好,舒贵妃又何必如此苛责?”
皇后嘴上替柳扬眉说话,眼神却一直在若有似无的试探皇上。
皇上微微颔首,“确定好利索了?若仍是身子不适,也不必勉强自己进猎场。”
“谢陛下、皇后娘娘关心,回陛下的话,臣妾身体已无大碍,打猎虽累,但也有趣得紧,臣妾愿意进猎场。”
见皇帝绝口不提柳扬眉迟到怠慢之事,还一直出言关心,舒贵妃脸上的得意僵了半分,眼中染了一层愠怒。
“对啊,我怎么忘了,妹妹性子率真、阅历丰富,不比那些闺阁贵女,打猎这种事自然是甘之如饴的。”
柳扬眉没再接茬,若是曾经的柳扬眉,还有可能听不出舒贵妃话里话外的讥讽,但如今的柳扬眉,怎可能听不出她在贬损自己身份卑微,粗俗鲁莽。
舒贵妃乃五皇子萧宸衍之母,她的祖父是三朝元老,被尊封为太师。她父亲性情木讷,不善交际,独爱钻研学问,在国子学任国子博士,负责培养士族子弟。到了她这一代,倒都是活络性子,她哥哥被举荐到吏部,从吏部侍郎做到吏部尚书。她也进宫为妃,诞下皇子,一步步爬到了贵妃的位子。
舒贵妃家三代为官,从柳扬眉进宫起她就瞧不上柳扬眉,将与她同为宫妃视为自己的耻辱,但她又是极为聪明谨慎的女人,不愿做出格的事情惹皇帝不快,因此她的攻击方式总是暗戳戳的,假意逢迎,绵里藏针。
可惜柳扬眉上一世愚钝,觉得舒贵妃虽从不给她好脸色,还时时出言讽刺,可也未曾真正伤害过自己,便只当那是世家小姐的脾气,处处忍让。
直到她趴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听那王爷亲口说出一半的陪嫁箱笼都是空的,她才如梦初醒。
舒贵妃对柳扬眉态度最和善的一次,便是柳扬眉的和亲队伍出发的前一日。
那日,舒贵妃,不,那时她已经是舒太后了,为了让她宽心,陪她一箱一箱检查完陪嫁箱笼,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这都是大梁给你的底气,看到这些陪嫁,任谁都是不敢轻易欺辱你的,因为你的背后是大梁。”
人是要跌入谷底,才能看清些什么的。
这从不是什么世家小姐的脾气,若不是皇帝宠爱,她所有挑理的话都会成为打在柳扬眉身上的板子,她从一开始,就对柳扬眉充满恶意。
柳扬眉低下头,装作谦卑的样子,强压下眼中的恨意。
还不是时候,决不能这时就露出端倪。
见柳扬眉没像往常一样接一句“谢贵妃娘娘夸奖”,话头就这样停在舒贵妃这句明褒暗贬的话上,一时之间大殿内的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所幸皇上也早早没了兴致。
“好了,都莫要围着朕叽叽喳喳了,去做你们的事吧,朕要休息一会儿。”
既已下了逐客令,这一屋子人也都没有再留下的借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就在柳扬眉步出寝殿之际,她不经意地抬眸,恰好与站在角落里的萧宸司目光交汇。哦,那应该不是恰好交汇,而是萧宸司一直在用探究的眼神审视柳扬眉,被柳扬眉恰好看到了。
柳扬眉刚想适时地展示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嘴角还没勾起一半,萧宸司就已经冷漠地把脸移开了。
柳扬眉深吸一口气。这宫中,难道连一个好相处的人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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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的皇家猎场是一片相对原始的林子,人为干涉的痕迹不重,物种丰富,地势复杂,皇子以及世家弟子们多数没有狩猎野生动物的经验,为了防止意外,通常会在几个禁军侍卫的陪同下一起进猎场,身手较好的也可以一同组队。
正值壮年的大臣们与年轻的世家公子们,正三三两两聚在猎场边闲聊。
“诶,你们听说了吗?锦妃娘娘今日要同咱们一起进猎场。”
“锦妃娘娘?她来做甚,莫不是今年秋狝改狩猎大赛,要找个判事坐镇。”
“哪的话,听说这位娘娘胡人出身,骑射武艺样样精通哩。”
听闻此话,众人不约而同嗤之以鼻,“那身娇肉贵的模样,能如何精通,想必也就是骑着马让小厮拉着,在林子中转转,做做样子罢了。”
“这后宫娘娘争宠的手段真是越发新鲜了,怨不得陛下这些年总爱微服出巡,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几人围在一处窃笑出声。
在附近等着同太子议事的萧宸司闻言,眉头紧蹙,正欲上前呵斥住这些闲言碎语。
忽闻一阵马蹄声起,萧宸司抬头,看到来人愣了一瞬,瞳孔微微睁大,随即迅速将视线移开,仿佛不愿被察觉他片刻的失态。
周遭的喧闹声渐渐停了,一阵微风轻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柳扬眉身上。
柳扬眉牵着马站在不远处,上身是绛红色翻领胡服,内里是藏青圆领袍,最外面套着软甲,衬得其肤白如玉,唇色如樱,下身马裤,脚踩胡靴,如瀑般的墨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同方才请安时的妆容不同,她擦去了多余的脂粉,五官中被模糊的凌厉感显现出来,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素日里展现出的娇媚之感被一扫而空,眼风一扫,英气十足。
刚刚嚼舌根的几人也被如此装扮的柳扬眉唬得一愣,见她冲着猎场外试练用的靶子连射三箭,更是直接噤声。
他们这才明白何谓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气势。
太子这时才姗姗来迟,并未察觉到周遭气氛微妙的变化,见不远处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挂着箭筒的柳扬眉,正认真检查着缰绳马鞍是否拴紧,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压下,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缓步向柳扬眉处走去。
“锦妃娘娘,您第一次参加秋狝,父皇命我着重注意您的安全。”太子微微侧头给了一个眼神,三名禁军侍卫走了出来。
“这三位禁军这几日会同您一起进猎场。”
“有劳太子殿下替我安排。”
柳扬眉面带浅笑,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太子殿下今日不进猎场吗?”
听到柳扬眉的问话,太子微微拢起宽大的袖口,将手背到身后,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唇,似是有些紧张,答道,“是的,父皇那边还有事商议,因此未着甲胄。”
柳扬眉垂眸思索了一瞬,转而脸上重又挂起微笑,“那是自然。太子殿下宵衣旰食,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娘娘关心。”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柳扬眉总觉得自己话音才落,太子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分。
柳扬眉未再多言,瞥了一眼太子身后一直不曾抬头的萧宸司,翻身上马,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那我便先行一步了。”
还未至中秋,林中地上已浅浅铺了一层落叶,有些树已露出枝桠,有些树仍然葱葱茏茏,错落地交叠在一处,阳光从枝杈的缝隙中洒落,破了密林中的薄雾,林中时不时传出动物跑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柳扬眉一路上骑马骑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她马术不精,所幸她决心不再做弱柳扶风的内宫娘娘,挑的马儿也温驯,她害怕之事并未发生,反而越骑越熟练。
柳扬眉甫一踏入林间小径,径直朝西南方向行进,她的目光锐利地巡视着周遭的景致,像是在寻找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选定了一处地势较高且视野颇为开阔的地点驻足,四处眺望着,但似乎也并不是在寻找猎物。野雀压枝从头顶飞过,松鼠蹭着脚边窜上树,她始终目不斜视,像是在等待什么。
三个禁军护卫百无聊赖,又不敢开口问娘娘意欲何为,只能相互用眼神抱怨,还以为这位胡人出身的娘娘有什么真本事,果然只是花拳绣腿,来林子里沾沾露水罢了。
直到看见萧宸司和陆平野出现在他们几个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