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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欲扬先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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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旌旗舞动,鼓乐齐鸣。祭天仪典结束后,皇帝向天射出第一支箭,宣告着狩猎的盛大启幕。
士兵们随之爆发出撼动天地的怒吼,一齐涌入猎场。
狩猎开始后,士兵们会在猎场的三面驱赶野兽,使它们向皇帝所在的一面逃跑。这样,皇帝就可以在军队的保护下,尽情猎杀动物飞禽。所以在等待的过程中,皇帝、皇子们和各位王公大臣可以在原地稍做休整。
萧宸司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下神经,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昨晚的事。
他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他去柳扬眉处前想着,恐是这位娘娘在后宫新学到了什么折磨人的手段,想惩治一下他,让他难堪,才拐弯抹角地将他叫去,好发泄心中的愤懑。
可谁想到,到了之后,宫中上下都洋溢着和善的气氛,尤其是柳扬眉,看着他竟亲自送来炭盆,笑吟吟地谢了好几遍,这倒是让他不好意思再黑着脸,连声道着“儿臣分内之事”,逃也似得离开了。
皇帝因为萧宸司干涉自己纳妃之事很是不悦,虽没有明说,可自他上殿进言之后就总是挑些他的小毛病,小错大惩。
有一次因为他替家中临时有事的下属值班,误了进宫请安的时辰,被罚到皇陵跪了一个月。
长此以往,萧宸司便养成一种思维惯性,总是喜欢反复在脑海中梳理自己所做之事有无疏漏。
事出反常必有妖,从昨晚起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恐被人反将一军。
“三哥、三哥!”
听到有人唤自己,萧宸司的思绪才渐渐回到现实。
“想什么呢?出发了。”
只闻战鼓之声愈发密集紧凑,士兵咆哮之声、战马踏地之声、野兽奔袭之声,自遥远的地平线缓缓逼近,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震动。
五皇子萧宸衍一马当先,紧随着皇帝的马冲了出去,一边还不忘回头,向那尚在出神的萧宸司挥手示意。
萧宸司望着萧宸衍前去的背影,龙鳞金甲,发髻高束,明媚如阳。在这深宫之中,恐怕唯有他,敢于如此肆意不羁。他这个五弟,总是和旁人不同的。
柳扬眉坐在寝殿中,听着不远处震天撼地的吼声,手里把玩着明日去猎场要用的弓箭。
梁国鲜少有内宫女子练习骑射,所以萧宸司给她找了一副尽可能小的弓箭,即便如此,也比在宫中练习的那副拉力大很多。她尝试着搭箭、拉弦,反复练习了半个时辰,竟出了层薄汗。幸好她提前训练了力量,不然要照着以前的她,定是连弓都拉不开的,更别说捕猎了。
柳扬眉休息时,仔细查看了这张弓,大小适中,弓身由轻质且坚韧的竹木精心打造,质地坚韧而不失弹性,弓弦紧绷,张力十足,握持之处,手感舒适,长时间持握也不易感到疲劳。选弓之人确实是考量了她的身形体重,精心为她挑选的。萧宸司哪怕与她不合,在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上也同样会尽心尽力,不失偏颇,他从未存过害自己之心。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个优点呢?可能是她上一世连弓都没摸到,就差点摔下马去了吧。
柳扬眉自嘲的笑笑。
这时春芽正好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见柳扬眉正拿着揩布擦弓。
“娘娘,今日的仪典马上就结束了,听说陛下猎了一头半人高的野鹿,好生威风呢。”
“是嘛。”这事柳扬眉已经知道了。
“娘娘,这弓是昌王殿下替您挑的吗?好生漂亮。”春芽支着脑袋盯着柳扬眉手里的弓,眼里亮晶晶的,“看来何掌柜说得没错。”
“何掌柜?是何掌柜让你狐假虎威,演戏给陆副官看得?”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咱们娘娘。何掌柜说,这招便叫‘先抑后扬’。先让对方误以为我们是在小题大做,借机滋事,从而激起其心中的不满与怨怼。待对方怒气冲冲赶来时,我们再以笑脸相迎,施展出如春风化雨般的‘化骨柔掌’。这一招,不仅能巧妙消解对方的怒火,还能让对方因误解我们而产生深深的内疚。如此,我们便能顺利达成目的,与对方化干戈为玉帛,转敌为友。您看,这不就奏效了吗?昌王殿下给您挑了把如此好的弓。”
柳扬眉看着自己身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春芽,忍不住笑道,“‘诸葛先生’说得是。”
“娘娘又打趣我。”
其实,皇帝早在半月前就吩咐萧宸司要替柳扬眉选一副趁手的弓箭,只是方才才送到她手中而已。但看春芽那满心欢喜的模样,柳扬眉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致。诚然,欲扬先抑之策有其妙处,但就她对萧宸司的了解,他心如铁石,断不会随随便便受她的“化骨柔掌”。
不过,增加一些在他面前展现友好的机会,终究不是什么坏事。
“李公公有派人来传信吗?”
“没有,听说陛下累了,回去就歇下了,谁都没叫呢。”
柳扬眉点了点头。
“听说太子今日也精神不济,早早就回去歇息了。”
春芽无心的一句话,没来由的让柳扬眉心里一紧。是了,随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便是从太子离逝开始的。
太子是今年年末因为急病去世的,如今才九月,应该没什么关联。
真的没什么关联吗?她总觉得记忆中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忽略了,但那些线索一闪而逝,她无法捕捉。
此刻,她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
这些天来,前世的那些痛苦的回忆已经鲜少在心头浮现了,有时她也会恍惚,怀疑那些经历是否会再次上演,抑或仅仅是一场虚幻的梦魇。每当这种念头出现,她仿佛就又能闻到那柴房中弥漫着的霉味和血腥味,那种身体被撕裂般的疼痛就会又开始隐隐作祟,无能为力的痛苦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吞噬。
柳扬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回忆,重又站起练弓,听到弓弦一张一合划破空气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浮躁烦乱的内心才开始一点点恢复平静。
“娘娘,重又拿起弓箭,您很紧张吗?”
春芽其实不太了解柳扬眉的过去。她自幼家中贫困,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就剩下父亲、姐姐和她三人相依为命。可惜,这日子也没过多久,她父亲在做工时发生了意外,也去世了。父亲死后,她们无钱办理丧事,无奈,只得姐妹俩一起跪在街头学董永卖身葬父。
她们年纪尚幼,哪知卖身是什么意思,只想讨口棺材钱,再加倍做工还给恩人。谁想到竟遇到了当地有名的地痞流氓,那人只随意扔下几块铜板,就当街拉扯着姐姐春李要轻薄于她,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无一人出手相助,春芽无计可施,站在原地急得大哭。恰巧当时,尚为聚贤阁舞姬的柳扬眉路过,随手抄起了街边的破木板,狠狠打了那个流氓几个板子,姐妹俩才幸而得救。
柳扬眉见她们姐妹俩可怜,不仅出钱安葬了她们的父亲,还把她们带到聚贤阁请她们吃饭。聚贤阁的何掌柜也是顶好的人,听说了姐妹俩的情况,便直接把两人留在了聚贤阁,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养活自己,不必回到破败的家中受邻里欺凌,还教两姐妹识字算术。姐妹俩也争气,学东西特别快,不多时姐姐春李便展现出算数天赋,不到半年便能协助何掌柜理账,妹妹春芽则极善察言观色,到聚贤阁吃饭的客人都喜欢这个伶俐乖巧的小姑娘。
因此,在柳扬眉进宫时,两姐妹选择一个留在聚贤阁帮何掌柜的忙,一个进宫服侍柳扬眉,算是报两人的救命与知遇之恩。
在聚贤阁时,柳扬眉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过去,春芽也识趣,从不打探。只是自打自家娘娘闹了场梦魇,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时不时会坐在一旁眉头紧蹙、神思恍惚,每当这时,她便独自一人去到院子里闷着头举石锁,直至将细嫩的手掌磨出水泡,眉头才会舒展开来。现在的娘娘,和那时一样。
春芽想,或许那天的梦,让娘娘想起了儿时痛苦的回忆,或许她愿意和自己聊聊。
柳扬眉看着身边还不及她肩膀高的春芽仰头注视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关心。
“春芽,你能背动我吗?”柳扬眉答非所问。
春芽捏了捏自己瘦弱的肩膀和手臂,“现在……可能还不行吧。但是!秋叶姐姐说我今年刚及笄,后面还有希望长高的,到时候肯定能背动娘娘了。或者,或者我现在也开始跟娘娘一起举石锁,假以时日,我肯定也能背动娘娘了。”
听到这话,柳扬眉笑了起来,这一笑,险些把眼泪笑了出来。
她双脚分开站稳,手指搭在箭弦上,倾注全身之力,缓缓地将弓拉至极限,直至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这次她没有将弓归位,而是直接松开右手,箭闪着寒光笔直地从她手指间飞了出去,深深地扎进寝殿内的雕花楠木柱里。
春芽一阵惊呼,目瞪口呆地望向自家娘娘,只见她一双美眸中像燃起火焰,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整个脸庞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之情,像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女战士。
“现在不紧张了。”她听到她说。